启必帖木儿愣了一下,大手一挥:“那就想个法子,和那女人平分! ”墨卡顿跳脚,沉重的身躯震得地板微微发颤:“这怎么可以?我爱他,我爱他呀。爱了那么多年,看守了那么多年,我怎么受得了跟别的女人分享他? ”启必帖木儿厌烦地摆了摆手:“这总比你什么都得不到好! ”
墨卡顿愣住,怔怔地呆了半晌,泪水如开闸的洪水般倾泻而出,在她涂满脂粉的圆盘大脸上蜿蜒出两道蜡黄的轨迹。
我从墨卡顿房里溜出来,心事重重地回到恰那的房间。偷听了他们兄妹的谈话,我的心情有些沉重。启必帖木儿说得没错,现今的恰那其实已有足够的实力反抗墨卡顿了。不说她的骄横跋扈,仅仅是无后就足以让恰那求忽必烈,以圣旨下休书,墨卡顿也只能乖乖接受。
可是,启必帖木儿看准了一点:八思巴和恰那不会这么做。
阔端的子孙们现今虽已落魄,可当年贵由汗在时却是权势熏天,整个藏区都划给了阔端。萨迦派原本势单力薄,班智达投靠了阔端,才得来萨迦派在藏地的飞速崛起。那时恰那能娶上蒙古公主,可是遭到了藏地各方势力的羡慕与嫉妒。如今,十来年过去了,萨迦派有了忽必烈这座更大的靠山,想要与八思巴攀亲的大有人在。可饮水思源,萨迦绝无可能抛弃阔端一家。恰那若是休了墨卡顿,不知原委的人只会责怪八思巴兄弟俩忘恩负义。这是八思巴绝对无法容忍的。
所以,不是恰那习惯了不反抗,而是恰那知道哥哥的心思。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扭头看向夏末傍晚的天空。西方布满晚霞,赤紫相杂的云朵中,漫天彩霞与茫茫雾气连为一体,仿佛五色宫灯,瑰丽缤纷。残日坠入层层云幕,远处的群峰被夕阳余晖勾勒出层叠的青黛山形。
脚步声渐近,我无须回头也能辨出那是恰那。欣喜的声音飘入耳际,我的身子已被他轻轻抱起:“小蓝,我正到处找你呢,不想你却在这儿看夕阳。”
他身着简单的棉质单衣,刚沐浴过的身上飘着淡雅的皂香,沁人心脾。暮色下,他双眼如星辰般明亮,墨玉般的眸子波光流转,笑窝浮现在丰沛神俊的脸上:“我与大哥对着地图研究了多日,再参考先前的奏报,今日已定好了所有驿站的地点,一共要设置二十多处呢。不日便禀明大汗,派遣使者入藏。等驿站建成,从燕京至萨迦就会方便许多。”
帮八思巴做事是他所有的精神支柱,他每日都会跟我絮叨这些工作细节。他与我一起看着夕阳坠落,一直到夜幕完全降临,才恋恋不舍地回到房间。
我告诉他:“启必帖木儿找墨卡顿谈过,告知了利害。想必墨卡顿不久就会来找你妥协了。”
“别提她的名字,我不想听。”他身子一僵,很快转移话题,“明日真金皇子大婚,你陪我去参加婚宴吧。”
真金的婚礼极为盛大。我见到了真金的新娘,15岁的阔阔真。出乎我意料的是,阔阔真不像一般蒙古女子那般高大健壮皮肤粗糙。她娇小的身材玲珑有致,肌肤细嫩白晳,长相甜美可爱。婚礼上虽然羞红着脸,却毫无扭捏之态。亲族之人起哄要她喝酒,她昂头便喝,豪爽之极,晚上还领一群小姑娘围着篝火跳锅庄,优美的舞姿与亮丽的歌喉连真金也不由得看定了眼。
这般娇憨活泼毫不做作的性子着实让公公婆婆喜欢,察必满足的笑一直挂着,总也合不上嘴。
恰那一直在跟忽必烈的宠臣阿合马喝酒。此人是回族人,早年出身贫寒,是察必父亲的家奴,跟着察必陪嫁过来。他为人机灵,口才了得,很快便取得了忽必烈的信任。忽必烈跟阿里不哥鏖战,又要营建国都,急需用钱。阿合马便投其所好,为忽必烈敛财。此人有雁过拔毛的能耐,连蚊子腿上都有本事剐下肉来。在忽必烈兴建帝国初期,四处急需钱用的当口,阿合马的这种特殊才能很快便使他脱颖而出,迅速上位。
阿合马手执酒壶一边为恰那满酒,一边不停地说着阿谀奉承的话。恰那来者不拒,统统昂头喝下。真金上前将已半醉的恰那拖到自己案前喝酒,对阿合马讨好的笑脸只冷冷一瞥。刚直的真金向来与阿合马不对路,阿合马那些龌龊的敛财手段和巧言令色让真金非常厌恶。忽必烈眼前的红人居然当众吃了主人家的白眼,阿合马下不了台,只得讪讪地找了个借口提前退席。
婚礼进行到半夜,客人们酒酣饭饱,闹得够尽兴了,便陆陆续续地向忽必烈一家人告辞。两个妻子来寻恰那,他醉醺醺地不肯回家,还捧着酒壶继续喝。
墨卡顿上前夺过恰那手中的酒壶,拉着他左手臂膀黑着脸说:“恰那,回去了。醉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
丹察曲本不甘示弱,也上前一步拉住恰那的右臂:“恰那阿哥,走吧,我扶你回去。”
两个女人各拉恰那一边,对视的眼神利如飞刀,空气中立刻充满火药味。周遭的人看了这般情形,皆掩嘴偷笑。恰巧察必从旁经过,微微皱了皱眉头。
两个女人的战争还未升级便被弹压了,她们被皇后的女官叫进了房间。忽必烈沉着脸坐在上首,察必站在他身后。两人见了这阵势,急忙跪下磕头。
忽必烈猛地一拍扶手,厉声道:“你们这些日子闹得不可开交,连朕都有所耳闻。寻常女子都知道三从四德,你们身份不低,本该为下人作出表率,如今却闹得满城皆知,成何体统! ”
龙颜大怒吓得两人伏倒在地,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岂不知嫉妒乃是七出之一!回去将《女诫》抄一百遍,一个月后交给皇后。”忽必烈哼了一声,威胁道,“若再听到你们不和善妒,休怪朕插手白兰王的家事! ”
两人磕头如捣蒜,战战兢兢地领命而去。忽必烈对着察必轻笑:“皇后,这样处理可好? ”
察必朝房梁上的我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为忽必烈轻柔地拿捏着肩膀,巧笑盈盈:“自然是好。大汗不过是吓唬吓唬她们,又不真打算出头。大汗单独召见她们,既保全了国师的面子,更是敲山震虎。”
那晚恰那醉得厉害,被侍从抬回了王府。两兄弟都不知道忽必烈在察必要求下干涉了恰那的家事。而察必,是应我的请求。
年轻人用敬佩的口吻赞赏道:“要创造出一种全新的文字,不但能拼写出蒙古语,还得译写其他文字,这实在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可见八思巴的智慧之高。”
我赞同:“你可知道藏文的由来? 7世纪之前,藏人只有语言没有文字,是吐蕃最伟大的赞普松赞干布命人以印度的梵文为基础,创制了藏文。所以,藏文和梵文之间可以相互转写。”
“这跟八思巴创制蒙古文有什么关系呢? ”
“当然有关系。在印度,佛经都是以梵文书写而成的。西藏这么多佛教教派,几百年间翻译了大量佛经,所以积累了丰富的翻译经验。藏传佛教里还专门有论述文法和文字学的学科——声明学。八思巴的历代祖先都是声明学大师,尤其是他的伯父萨迦班智达。”想起那位睿智的老人,我不由得感叹,“班智达大师在凉州时就曾经感慨蒙古人没有自己的文字,治下又有那么多民族,语言文字复杂,不利于政令发布。所以,他在那时便已对蒙古人使用的维吾尔文作过一些改进。”
年轻人点点头:“我知道了。八思巴受伯父精心教诲,定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伯父的尝试已为他奠定了基础。”
“正是。八思巴想到,既然藏文可以转写成梵文,为何不以藏文的原理同样转成蒙古语呢? ”
年轻人恍然大悟,笑道:“哈,妙啊。只有他这么聪明绝顶的人才想得到。”
“哪有这般容易。即便八思巴精通梵文、藏文、维吾尔文、蒙古语,甚至对汉文字也有研究,但是创制一种结构完善的文字,这么艰巨的任务怎么可能在短期内完成? ”想起他从此后为此思虑过多,缺觉少眠,我长叹一口气,“八思巴用了足足8年时间,殚精竭虑,反复试验,才最终完成了后世见到的八思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