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20年冬,昆仑山腹地杳无人迹的深处
“醒了? ”
睫毛微微抖了抖,缓缓睁开眼。他眯缝着肿胀的眼,费力扭头四处张望,惊诧莫名地打量我简陋的小木屋。
“这,这是在天堂吗?你是仙女吗? ”他的声音撕哑如磨砂,唇皮干裂,嘴角皲裂处结着泛紫的血块,稍微一动又撕裂了。殷红的血丝渗出,染得本无血色的唇红艳艳的,倒似比先前有了生气。
“天堂怎会如我处这般简陋?仙子也不会像我一样身有残疾。”我在火炉旁拿起茶壶,为他倒了碗酥油茶,微微拐着走回床边,“无须吃惊,你尚在人间。是我见你倒在雪地里,只剩了半条命,所以将你救回。”
一旁壁炉里的柴火烧得正旺,火光照亮了我的侧脸。他的眸子蓦然一亮,不知哪来的气力,倏地坐起,忘记接过茶碗,仰着头只顾怔怔看我,结巴着说:“你,你真漂亮,真是太漂亮了! ”
“不觉得怪吗? ”对男子形形色色的惊艳表情早已习惯了,我淡然一笑,“蓝眸,蓝发,蓝衣,皮肤苍白,额头还有一块斑痕,普通人怎会长成我这副样子? ”
他还是愣愣地瞧着我:“不会怪啊。现在的年轻女孩,打扮比你出格的多的是。你不过就是染了头发,戴了隐形眼镜,额头上贴出个花形来。而且这蓝眸蓝发,很衬你白皙的皮肤。身上这套复古样式的蓝袖长衣,更显出你雅致的古典气质。”他激动起来,啧啧赞叹,“哎,你简直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不当明星真是太可惜了。”
“我不是仙子,是妖。只有妖,才会有这么怪异的长相。”看他还在发愣,我微朝他倾去,眼睛眯起,清冷的声音中带一丝诡异,“你不怕吗?”
“怕什么?怕你? ”他突然激动起来,之前的病仿佛一瞬间全治愈了,迎着我的目光无所畏惧地挑眉,“你即便是妖,也是善良的好妖。否则,不必费力救我,直接让我在雪地里冻死好了。”
与他对视几秒,眸子里还真寻不出一丝恐惧。现在的年轻人胆子还真是大,对这些妖啊怪啊已是见怪不怪了。我微笑一下,端正身体,将茶碗递给他:“赶紧趁热喝了吧。这酥油茶热量高,可以帮你抵挡些寒气。”
他接过,慢慢地喝,满足得直叹气。我在他身边坐下,看了一眼黑黢黢的窗外。呼啸的厉风夹杂着大粒雪片,打着卷儿寻茅屋的漏风之处,发出飒飒闷响。
屋外铃铛被风扯得四下乱摇,叮叮当当,合着风声,倒是热闹。
“你既不怕,今日天色已晚,且在我这屋中歇息一夜。明日下山,须得去最近的医院医治。这里是高原苦寒之地,你的身体在雪中冻了太久,怕是会引发……嗯……”我顿住,思索片刻才想出那个词,轻拍一下掌心,笑了起来,“对了,是肺水肿,高原肺水肿。”
他放下茶碗,扑哧笑出声:“你说话挺有意思的,怎么带点古韵? ”
看他脸上现出些红润来,我有些欣喜,毕竟是年轻,喝碗热腾腾的酥油茶便能恢复体力。接过空碗,我不由得笑了一下:“是吗?我倒是想学学你们这些21世纪的新新人类呢,可惜年岁太大,总也改不过来。反倒学成了四不像。”
他指了指自己,故作老气横秋地嗤鼻:“你能有多大?最多不过十八九岁,
能比得过我?我可是26岁了。”
他的肤色是时下流行的阳光麦色,一双眼炯炯有神,五官很是英挺,却因眼角丝丝皱纹和脸颊上两块显眼的高原红,多添了几许沧桑。初见之下,怕是大多数人会猜他已年过30。
我咯咯笑了起来:“你不知道妖有驻颜之术吗?你们的电影电视里不是经常演绎,妖靠吃人心喝人血维持绝世容貌吗? ”
他将自己的胸膛拍得砰砰作响,豪气地大笑:“有趣,真是有趣!想不到你的想象力这么丰富。行啊,你要吃,我就给你。反正我这性命也是你救的。美人口中死,做鬼也风流。”
我摇头:“那都是你们人类对狐狸不了解,胡乱编造的。狐狸修行,无须吃人心。”
“想不到碰到的是狐仙。”他一脸悠然,继续用戏墟的口吻问,“请问仙子,您老现在几岁? ”
我叹息一声,伸出右手看了看手心的掌纹:“已过千岁。具体岁数,早就不记得了。年复一年,不过增添数字,于我已无意义。”
一阵疾风刮过,寒气扑入屋内。他紧了紧身上的羊毛毯子,突然抬起手腕看表,然后解下身上那件色彩绚丽的怪异外套递给我:“这里海拔有4000米呢,常年积雪,暴风雪不断。你穿得那么少,会冻坏的。把我这件冲锋衣穿上吧,这件衣服的保暖和防水指数都是最高的。我徒步行走昆仑山,全靠这件衣服挡风雪呢。”
我摇头,将他放在床头的茶碗拿起,微拐着走到火炉边再倒一碗:“那有什么用?你还不是差点儿丢了性命?再说,我是妖,懂法术,怎么会怕冷? ”
他恍然大悟,拍掌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小说家,一个人躲在这人迹罕至的昆仑山里寻找灵感。为了配合剧情,连衣服都穿起古装。行,今晚我做你的听众,告诉我你编的故事。这狐仙身世如何?家人在哪儿? ”
我笑了笑,将碗递给他,轻描淡写地说:“我的家人只是普通狐狸,没有一个修炼得道。所以不是被猎人捕住剥了皮毛,便是早早在狐狸的命数上病老而亡。只有我,一出生便是只蓝狐。拿你们现在的话来说,算是基因变异,狐狸一族几百年才出一个。这样小的概率,偏巧被我碰上了。蓝狐天生就带着天地灵气,学了点法术皮毛,又机缘巧合得了同类的修为,所以,活得长久些。”
“哈,长生不老,多少人梦寐以求啊。”
他的口气佻巧,是因为到现在依旧不相信我的话。我轻叹一声,有些悲从中来:“你若是我,眼见身边人一个个故去,只剩下自己长长久久地活着,只怕,也会如我一般希望只拥有普通人的寿数。”
他探头望我,继续调笑:“那你肯定很寂寞喽。”
“还好,”眼望窗外摇曳不止的铃铛,我淡淡噙笑,“每天可以回忆千年生命中最重要的40年时光。点点滴滴细细咀嚼,来不及全部嚼完,便能沉沉睡去。
已在天上的他们,知道我怕独眠,依旧会入梦里陪我,一如往昔。所以,这七百多年,过得也算快。”
似乎被我感染了,他半天不言语,只顾手捧茶碗发呆,目光落在我身上,竟也流露出些许哀伤。我拐着走回他身边,将他手中已经空了的茶碗拿走。他突然醒悟过来,嗯哼一声,目光落在我的左腿上,惋惜地小心问:“你的腿……是出了什么事故吗? ”
“被猎户的捕兽夹夹的。”
他好不容易收敛的正经面孔,又被我这句根本不好笑的话惹出笑来,忍俊不禁地摇头:“你不但有绝世容颜,连编故事也这么厉害,我差点信以为真,当你是隐居深山的狐仙了。”
我走到壁炉前丢进几块柴,用钳子拨了拨:“你不信也没关系,就当是一个老太婆太久没跟人说话,想把自己最留恋的往事跟陌生人絮叨絮叨罢了。明日等你下了山,想要寻到我,便再无可能。”
他抬手指我,放声大笑:“你?老太婆? ”笑得太猛,引起一阵咳嗽,半天才缓过来,“也好,长夜漫漫,这儿没电脑电视,不妨听你说故事打发时间。”
“真的想听吗? ”我望着噼啪作响的火苗,神思有些恍惚。
“当然! ”年轻人在床上如老僧入定一般,盘腿坐好,身上披着毯子,眼角带笑地看我。
“拥有惊人美貌的狐仙,哪个凡夫俗子不会一见倾心?我洗耳恭听你的爱情故事。”
“那就从我的腿说起吧。那也是在冬天,藏历阴火马年,南宋淳祐六年。
让我想想,换成你们熟悉的公元纪年是哪一年……”我沉吟片刻,掐指算了算,“对了,是公元1246年。那时我还很小,刚满300岁,道行很浅,还不能幻化成人形。居然不小心着了猎户的道,差点儿被剥皮做成狐毛氅子。”
“这只落难狐仙,必定有翩翩书生英雄救美,然后发生缠绵凄婉的爱情故事。我猜的对不对? ”
我摇头:“的确是被救了,否则我今日便无法站在你面前。不过,过程却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浪漫。我遇见的是个12岁的孩子,而且是个身份特殊的孩子。
至于救美,就更加不沽边了。那时候的我,没有法力,根本没本事变成人的模样。只是一只小狐狸,浑身脏兮兮的。爱情对我来说,太过奢侈。”
“噢? ”他倒是来了兴致,紧了紧身上的毯子,歪头看我,“就是这孩子与你牵缠了40年吗? ”
“是他将我带入了他特殊的家族。这40年,是我与他家族牵缠的40年。”我抬眼望向虚空,那双清澈似剔透水晶的眸子,含着暖如春风的微笑,正凝神注视我,一如每夜梦中所见。七百多年了啊,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昆仑山也响起了火车的轰鸣声,唯有你的眼,从你12岁我见到的那一刻起,从未泯灭过清朗与纯。
聪明人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他也不会做一件傻事;雨雀无论渴到什么程度,它也不会去喝地上的脏水。
“施主,你逮住的这只小狐狸,卖多少钱? ”
这略带沙哑的变声期男声,让笼子中绝望而委靡的我,蓦地抬眼。
宽大的褐红僧袍,裹住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他皮肤黝黑却不粗糙,泛着健康的光泽。脸颊上红彤彤的,是被烈日晒出的两块浅斑,俊朗的五官,立体感十足,浓眉似剑,鼻梁高挺,脸部轮廓鲜明。
不像中原僧人,他并非全然是光脑袋,头皮上覆盖着极短又细密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