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笛音清冽悠远,众人连铁宇在内一时之间也听得出了神,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竟似聆听天籁。待见那少年一足已踏上了门坎,铁宇忽地惊醒,不知怎地,竟出言喝止道:“且慢!里面是是非之地,你这少年,还是不进为妙。”
白衣少年微微一怔,停了笛音,回头望他一眼,淡淡道:“多承关照。”却仍是脚下不停,径入楼中,自小白桌上取了一杯酒在手中,一饮而尽。
铁宇这才知他竟是与小白、佛笑二人一伙的,不由咬牙道:“找死!动手!”身后却无人答应,他回头一望,只见部属个个呆立原地,却是被人点了穴道,手中“暴雨梨花针”也都变成了朵朵鲜花,竟不知是何时被人作了手脚。想来自己只在那白衣少年吹笛时怔了怔神,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作此手脚,当真好快的身手。
却听一个女子嘻嘻笑道:“你是在找这些玩意么?”只见“佛笑楼”中,又多了一名蓝衫女郎,手中正执了一筒“暴雨梨花针”对准了自己,身边桌上还放了一堆。小白早已纵声长笑,佛笑与那白衣少年也持杯微笑。
那白衣少年正是韩倚风,那蓝衫女郎自是花儿了。原来她二人约定,由韩倚风吸引众人注意,花儿却趁机大作手脚。
铁宇变了脸色,却不敢稍动。
只听韩倚风淡淡道:“这人曾好心提醒于我,倒也不是一无是处,饶他去吧。”
花儿一笑,这才放下手中针筒。
铁宇狠狠跺脚,连部属也懒得理会,径自离去。
佛笑却笑谓韩倚风道:“你可知今日放走了这些人,以后会后患无穷?‘天圣教’称霸一方,又岂能容下与之作对之人?”
韩倚风自斟了一杯酒,轻轻捏在手中,细看酒色,尚未回答,花儿已笑道:“你还不知道她这人?杀人总要讲理由的嘛!不是大恶之人,也就懒得污了手。不过么,好心没好报是古来通理。你瞧佛笑刚才不也手下留情,只赶了他出去,这人却立时翻脸,竟要让佛笑和小白挫骨扬灰。”
佛笑轻轻一叹,道:“或许我适才杀了他反而好一些。我出手胜了他,这才是他恨我入骨的真正原因。有些人是败不得的,他宁可去死。若是不死,他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件事,处心积虑地要置我于死地。”他望向韩倚风与花儿,笑道,“如今你们设计害了他,这下可也脱不了干系了。‘天圣教’定然阴魂不散,死缠烂打。”
韩倚风这才微微笑道:“果然麻烦。可是我又不喜欢杀人。看来适才我与花儿该冷眼旁观,让他们毁了你这‘佛笑楼’才是。”
小白笑道:“我不信他们真要动手炸死我和佛笑时,你会袖手旁观,不肯出手相救。”
韩倚风仍是凝视了杯中酒,正色道:“我当然会出手,只不过不是救你。”
小白一愕,花儿却已在笑,只听韩倚风接道:“我要救的是里面深藏的那几坛酒。它们没有双腿,可避不过这种狠毒的暗器。”一言未毕,终于自己也忍不住展颜一笑。
小白亦哈哈大笑道:“所以知我者倚风也。你果然知道我最关心的是什么。”
佛笑忍俊不禁,道:“有了你们,我辛苦酿造的好酒可又要遭了殃。如今连花儿也成了个中好手,不复当年吴下阿蒙。”
花儿却又拍手向小白笑道:“小白小白,吃了这次的苦头,以后还敢狂傲么?”
小白哈哈大笑道:“小白头可断、血可流,却是不可不狂,不可不傲……”
韩倚风早已接口道:“不可一日无酒,不可一日不游,可是么?”
四人同声长笑。
笑声中佛笑朗声道:“我那‘佛笑堂’的酒才是佳品。走,大家同饮一醉去。”
一时笑声渐远,只一瞬,“佛笑楼”中已是杳杳无人。
百杯千杯佛且醉,清世浊世笑由人。
酒里乾坤日月小,白衣年少傲气扬。
拈花在手君莫笑,倏尔东西子不答。
倚剑休问吾归处,坐看流云风起时。
每到下雪的季节,佛笑就会躲在“佛笑堂”里,酿一坛特别的酒。他酿得很认真,也很仔细,可是从没有人尝过这种酒的滋味。佛笑只是默默地酿造,然后在下雪的日子里对着酿好的酒发呆。雪化冰消以后,他把这种酒藏在酒窖最深的角落里,来年又酿。有一次小白好奇地问过他酒的名称,他沉默良久,眼神中似有雾一般的朦胧,他说,这种酒,叫做“醉生梦死”。
雪又下起来,纷纷扬扬。平日冷清的“佛笑堂”今天却热闹起来,因为难得见面的小白、花儿、韩倚风,竟然都不约而同地来到“佛笑堂”中,讨好酒喝。
“这坛酒与其让你天天供在这里发呆,不如今日便让我们喝了它。”小白眼馋地望着佛笑面前桌上的那坛酒,恨不得立时便伸手抢将过来。
花儿嘻嘻笑道:“小白就是酒痴,如果能给你喝,佛笑早就给了,哪用等到今日?说不定是毒酒药酒,偶尔酿坏了的酒,你若偷喝,小心烂穿肚肠。”
小白跳起道:“我又没有得罪你,好端端地说出这许多不中听的话来。你嘴上不提,心中保不准也早偷打上这酒的主意了。”
韩倚风微微一笑,端详那酒,道:“我只是好奇,这酒为什么要叫做‘醉生梦死’。”
小白道:“我说,名字是什么都不重要,关键是好喝。可是酒好喝不好喝,不尝上一口,又怎能评判得出?”仍是垂涎欲滴地望了那酒。
佛笑终于也忍不住,微微一笑,可笑容又转瞬消逝,三人齐向他望去,只见他仍望定了那坛酒,慢慢地道:“有时候,我也曾想亲口尝上一尝,可是终究不敢……‘醉生梦死’这种酒,我只在古方上看过,却从没有真正想尝试着去酿造,直到有人找上门来,求我酿这种酒……”
小白面上现出好奇的神色,道:“会有人上门来求你酿酒?是什么人?”
佛笑的目光移向漫天飞舞的雪花,良久才道:“他们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我答应了,说定在下一个飘雪的日子里,那个人会来取。可是终究还是没有来……那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曾有过的约定,会重新酿一坛‘醉生梦死’,等那个人来取……”
花儿道:“可是那个人却一直没有来?……这小小的一坛酒的背后,似乎有一个很吸引人的故事呢。”
佛笑微微一笑,道:“‘醉生梦死’,这是一种很奇怪的酒。据说喝了以后,可以让人忘记许多人、许多事,很适合那些被往事、被追忆折磨得痛苦不堪的人。所以那一年,先后有两个人来找我,要我为他们酿这种酒……”
第一个来找佛笑的是一个中年人,虽说是中年人,可是相貌却英挺冷峻,一点也看不出岁月留下的痕迹。
他来的那一天,天上飘着鹅毛般的大雪,而他宽袍缓袖,踏雪而来,更显得长身玉立,卓而不群。
佛笑不是个容易好奇的人,可是也禁不住对他注目良久。
那个人却也只静静地望着他,半晌不说话。那个人的眸中有淡淡的寂寞和深切的痛楚,佛笑望着他的双眼,忽然觉得被一种无形的痛苦压得无法呼吸,只有急急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我想请你替我酿一种酒。”良久,那个人终于慢慢开口。
佛笑有些惊讶:“我只替自己酿酒。你要酿酒,大可去找专门的酿酒师傅。”
那人轻轻摇头:“有些酒,不是一般人可以轻易酿出的。这种酒,我想,只有你才能酿得成。”
佛笑更是好奇:“是什么酒?”
那人沉默,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才缓缓道:“‘醉生梦死’……听说喝了这种酒,就可以忘记以前的很多人、很多事,越是朝思暮想,越是会转瞬遗忘……你一定听说过这种酒。”
佛笑怔住,他的确听说过这种酒,可是从不曾试着酿造,因为他觉得一个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忘记。于是他淡淡道:“我的确知道这种酒,可是我不会为任何人酿造。再痛苦的回忆,到了许多年后,都会弥足珍贵……我不想帮人做他日后会后悔的事。”
那人却苦笑起来,目光移向飘扬的雪,慢慢道:“我也曾经像你一样这么想,可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错了。痛苦的回忆,让自己痛苦的人或事,经过再久的时间,也仍然会让人痛苦不堪。我不想再这样下去……当一切都已成为不可能,一切都已无法再拥有的时候,或者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忘记。”
佛笑望了他一会,淡淡道:“你知不知道,‘醉生梦死’的确可以让你忘记痛苦和不快,可是它也同样会让你忘记幸福。你会忘记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些东西……一个人若没有了这些,还能算是原来的自己吗?”
那个人微微地笑了:“我已经不在乎了。最好连同自己也能一起遗忘、一起放弃……我知道我想要些什么,请你帮我酿出这种酒。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只要我能办到,我都可以答应。”
佛笑沉默良久,终于慢慢摇头,道:“我没有任何事要求别人帮助。‘醉生梦死’这种酒,违反我做人的原则,我不会酿它。你还是去找别人的好。”
那个人不语,忽已迅疾如电地抽出腰间长剑,直刺佛笑前胸。他这一剑平平实实,毫无花巧,但是速度极快,饶是佛笑,也不由吃了一惊,急侧身躲避,剑尖在他胸前擦过,立时将他衣衫划裂了一个长长的口子。佛笑正欲出手反击,不料那人长剑已然转回,只一刹那,已指在他喉间,竟是前所未见的高妙剑法。
佛笑心中大惊,面上却毫不动容,只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那人仍是一脸的落漠之色,望着他淡淡道:“我要你替我酿‘醉生梦死’。”
佛笑道:“你想威胁我?”
那个人缓缓道:“我不想这样……可是你应该明白,‘醉生梦死’对我很重要,为了得到它,我不惜一切。”
佛笑微微一笑,道:“我说过我不会酿这样的酒。就算你杀了我,我也还是不会酿。”
那个人凝视着他,无声地叹了口长气,忽道:“你有没有试过去爱一个人?”
佛笑怔了一怔:“为什么这么问?”
那人不答,却又问:“那么你又有没有尝过失去至爱的滋味?”
佛笑无法回答,于是那人长叹道:“你果然还是太年轻了……等你也真正地爱过、痛过、失去过以后,你就会明白,世间最宝贵的,不过是能让你醉生梦死的一种酒……如此而已。”他慢慢收回长剑,还入鞘中,望一眼仍在飘扬的飞雪,转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