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上世纪的故事,属于我妈妈的故事。
离快乐很遥远,原来并不是我,而是她自己。
——林乐遥
【初遇】
夏天的雨水又多又急,来得快也去得快,窗外的香樟叶子被洗刷干净,泛着澄澄的绿意。警局里一片嘈杂,大伙正在吃才送到的外卖便当,警帽随意放成一堆,各个都敞着肚皮,一口啤酒一口饭。
电风扇吱呀呀地转着,又热又闷,眼见雨水终于停了下来,裴知言站起身来:“头儿,我出去透透气。”
被叫“头儿”的男人抬起头,随手抹了一把油乎乎的嘴:“你今晚值夜班啊,早点回来!”
他连连应着走出门去,警帽往头上一罩,还不忘在镜子前整理好仪容。这是他正式实习的第二周,不过值夜班倒是第一次。夏天的晚上,免不了多事,他一早进入警戒状态。
大概是雨停了,巷口的小摊子终于一个接一个地摆了出来,裴知言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小摊,要了一份炒米粉吃起来。对讲机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头儿的声音夹着电波断断续续地传来:“有个警讯在海棠巷,说是买东西不付帐,你去看看吧。”
又是芝麻绿豆大的屁事,裴知言心里埋怨,口里还是干脆地应了下来。他付了钱向海棠巷赶去,那条街一直都是夜场的好地方,灯红酒绿,也经常出些大大小小的事。不过买东西不付帐,这是地头蛇常干的事,他向来不爱和这些人打交道。
等到了现场,他一眼就看到几个围在一起的人,他走过去拔高声线:“刚刚谁报的警?”
“我!”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举起来的一只手臂。他拨开人群走过去,然后一眼就看到了她。其实她看起来年纪不大,长得也算清秀,却偏偏浓妆艳抹,身上套着条碎花吊带连衣裙,嘴里还嚼着口香糖,活活一个叛逆少女。
“怎么回事?谁买东西不付钱?吃霸王餐了?”他视线逡巡一圈,最后停到女孩子的脸上。
她神采飞扬,和身边的同伴笑成一团:“哈哈哈,就是他吃霸王餐了!”她指向一旁被围堵住的中年男人,“就是他买东西不付钱!”
裴知言掏出纸笔,按照惯例询问情况:“麻烦问下您贵姓?”
女孩子愣了一下,然后干巴巴地吐出一个字来:“林。”
“林小姐是吧,那你把具体的经过告诉我,他买了你什么东西?”他低着头往本子上记她的姓和时间地点,却始终没等到她的回答。一抬头,她已经翻了脸,挥挥手直嚷嚷:“算了算了,老娘不要算了!”
眼看她拉着同伴就要离开,他皱着眉几步追上:“那你还报不报警啊?”
她回过头来,五颜六色的脸上突然出现一种狡黠的神色,他还有些发愣,就见她冲自己吐了吐舌头,然后迅速调头笑着跑远了。
裴知言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只觉得一肚子的懊恼,难道他当警察就是为了管这种事?这是把他当猴耍呢?他很不甘心,从进警局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决心要有一番大作为的!回到警局头儿正在看报,听到动静头也没抬:“怎么样?”
“小事化无,不了了之了。”
见他语气不佳,头儿失笑:“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吗?咱们片区平安无事,这是好事!”
他撇撇嘴巴,摘下警帽放在手里端详。
夜,并不静,仿佛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相逢】
那晚裴知言枯坐半宿,没想到等来的第二个电话,居然又是那个女孩子。裴知言赶过去的时候,她正斜背着一个小红包,靠着路灯踢石子。他走过去才闻到一阵酒味:“你喝酒了?”
她似乎喝多了,闻言只是懒懒地抬起眼皮子,昏黄的路灯照出她一脸的柔和:“警察叔叔,我迷路了……”
光线中有无数小飞虫盘旋着,裴知言突然觉得心里痒痒的,努力克制住,继续耐心地问:“那你家在哪里?有家人的联系方式吗?”
她只顾着摇头,一个字都答不出来,软绵绵地就要往他身上倒。裴知言急忙拉住她:“你不说你家在哪,我怎么送你回去啊!”
她依然不说话,眼皮都撑不住了,摇摇晃晃地,后脑勺差点撞上灯柱。裴知言一咬牙,把她带回警局的休息室。她沾到椅子就乖乖地蹬掉鞋子缩了上去,很快发出轻微的鼾声。一个晚上很快就过去了,天已大亮,裴知言收拾好东西,起身抻了抻胳膊,这才想起来她的存在。
她还在睡,脸上的妆都花了,嘴角还有口水的印记。他觉得颇为难,正看到接班的同事走进来,急忙将这烫手的山芋丢了出去。可正要走,她却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迷蒙着眼睛看向他:“警察叔叔?”
他急忙走回去:“别叫我警察叔叔,你又不是小孩子!”
“那我叫你什么?”她目光狡黠。
裴知言咳了咳嗓子:“我姓裴。”
“裴什么?”她不依不挠。
他瞥她一眼:“小孩子管那么多干什么!”说完才觉得真是自打嘴巴。他懊恼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发着牢骚:“你酒都醒了,赶紧回去吧,一晚没回去,家人肯定担心。”
她快步跟上他,在他身后连连点头:“我一个人住,没人担心。”
裴知言脚步顿了顿,可很快又大步地迈开,他可不想多管闲事,独自谋生的人多了去了。走到路口,他习惯性地去了常去的早餐店,正要点餐,余光就瞥到跟在他身后的她,于是点餐单时,他还是多管闲事地多点了份卤鸡蛋和莲蓉包。
“吃完就回去吧。”他像个大人一样地随口嘱咐着,她鼓着腮帮子连连点头,眼眸里像藏着碎钻,闪闪发光。他不知为何觉得心烦气躁,叫来老板把电扇开大,随手抓起一份报纸看起来。
然后他听到了她轻轻的哼歌声,嘴里还含着东西,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在盘子里挑三拣四。他放下报纸,微蹙起眉头:“你吃饭唱什么歌?”
她几口把包子咽下去,昂着头颇为得意地回答:“我唱的是徐志摩的诗!徐志摩,你喜欢吗?”他重新把报纸拾起来,抖了抖,眼都不斜一下。他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实在不喜欢徐志摩的风情。
可耳边却细细密密地被她的歌声充斥,之后好几天,都挥之不去。
【投影】
他从没想过问她的姓名,他只知道她姓林。
再遇见她,是他第二次值夜班。她依然是打报警电话,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不是丢了一个耳环,就是被流浪猫吓到。裴知言隐隐觉得她是在给自己找麻烦,可却又不好不去,最后他索性在电话里发了脾气:“林小姐,我在工作,如果您一直打这样无关紧要的电话,我说不定会错过更重要的事情!”
“你们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吗?我不是你的人民吗?这些事情对我很重要!”她倒巧舌如簧,裴知言瞠目结舌,电话被她直接掐断了。同事看到他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被刁难了?没事,这也是常事。”
他不答话,直接取了警帽和对讲机走了出去。
她居然又喝得烂醉,还独自一人,他找不到她的同伴,也问不出个地址,原本想着干脆不管不问算了,可一个女孩子,他又不忍心。看着她坐在石阶上瑟缩成一团的模样,他终于开口:“今晚我再带你回休息室待一晚,下次你不要喝酒了!”
她点点头,他正要去拉她,她却两只手臂都伸过来,作势就要往他背上爬,口中也嘟嘟囔囔:“劳烦……”
嘶——实在恨得咬牙切齿!可最后还是把她背在了身上。那么瘦,轻得跟一片云似的。他艰难地抽出一只手把警帽摆正,这才继续背着她往前走。然后他又听到了那首歌,轻轻的曲调:“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
又是那种感觉,仿佛有羽毛拂过心脏,痒痒的,却又莫名失落。
他索性打断她:“你叫什么名字?林什么?”
背上的人儿却安静了下来,良久才听到惊醒过来的声音:“嗯?你说什么?你叫我?”
“你叫什么名字?林酒鬼?”他取笑,却没想到要放下已经醒来的她。
女孩又迟疑片刻,随即才轻轻地开口:“林眉,眉毛的眉,我叫林眉,”他正在疑惑她语气中的变化,她倒又活泼起来,“徐志摩把陆小曼就叫做眉,就是那个眉!”
又来……
后来林眉就成了警局里的常客,不过都是在他值夜班的时候,有时候他忙着警务,她就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看书,大多时候都是徐志摩的诗集,他也懒得去和她交流这些。有时候他忽地一转头,竟看到她盯着自己的眼睛,对视片刻,他不由觉得尴尬,直接唤出她的名字:“林眉,今天头儿找我谈话了,以后我不能带你来这儿了。”
“他说你什么了?你是爱民的好警察呀!”
这话对裴知言颇为受用,可他还是尴尬地转述了头儿的话:“他说我工作的时候谈恋爱,批评我不该把女朋友带来……”
林眉一阵惊讶,随即笑了起来:“那就不到警局来,我去你家好了!”
“为,为什么……”
“我是你的女朋友呀。”她笑着朝他走过来,俯身趴在台子上,“你怕呀?”
【波心】
不管怕不怕,林眉都像条小尾巴一样跟上了他。
走了四个街口后,他终于停了下来:“你老实告诉我,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那个长板凳太硬了,我没睡好,”她答非所问,撅着红润的嘴唇,眼眸子里都是潮湿的水泽,“下次,下次我就告诉你我家在哪儿,我发誓!”
她一本正经,他再次败下阵来。
他住的地方在顶楼,单人间的小阁楼,又闷又热。他把她迎进门,找了半天也找不到多余的地方,只好尴尬地让她坐在床尾。林眉倒不在意,蹬了鞋子光脚就走了进来。裴知言急忙去找前一天晚上冰在水桶里的汽水,开了一瓶递给她:“我这里不舒服,太热了。”
她咕噜咕噜喝完汽水,抬起头却问:“你喜欢喝绿豆汤吗?”没等他回答,她就咚咚咚地跑出去,半途又折返,取回她的斜跨小红包。裴知言趁着这段时间,急忙收拾好邋遢的住处,窗帘全部打开,阳光倏地全部洒进来。他又觉得刺眼,索性重新拉上,旋即又觉得孤男寡女不适合,最后还是半开了窗帘。
屋子很简陋,客厅和卧室是一体,只有单独的一个卫生间,厨房都是设在门外。林眉买来绿豆和冰糖,自顾自地翻箱倒柜找砂锅,然后放到火上煮了起来。两人一时静下来,只有绿豆汤咕噜咕噜的声音,白雾很快弥漫开,一屋子都是绿豆的清甜香味。
林眉站起身四处打量,然后她看到了床头柜旁的电话:“你家号码是多少?以后我打电话到你家里来。”
他的眼里都是她翩跹的裙角,闻言只是一愣。林眉笑着打他,掏出一支笔递到他手里:“你写我手心里,我怕忘了。”
她的手又细又白,像玉似的,透着光。他抓着笔快速地写下一行数字,生怕触碰到她的肌肤。林眉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只顾着欣喜地看掌心里的数字,这下就不用总等到晚上打到警局了,也不用总是偷偷溜走被骂了。
女孩子的气息就在近前,裴知言不知所措地站起来:“你再看会那什么徐志摩的诗吧,我去看看绿豆汤。”
他一逃进厨房就不敢再走出去,他从来没谈过恋爱,也不知道喜欢到底是什么感觉,从前读警校,女孩子特别少,实习单位里也多是男同事,突然多出来林眉这样一个女孩子,他觉得自己无法保持冷静。
直到绿豆汤快要烧干,他才回过神来。把汤汁倒进碗里,还细心地用冷水浸了片刻,这才端着走进屋子里。捧着书的女孩子已经睡着了,大喇喇地躺在他的床中央,头发散乱地铺在枕上,花裙子皱巴巴地掀到了膝盖上,露出一截光溜溜的小腿,裴知言一眼看到她涂了红色指甲油的脚。他放下碗,仔细地端详她的脸,巴掌大,脂粉已经淡去很多,依稀看得到她素淡着脸的模样。像是一朵碗莲,白白的,静静的,散发着清香。
半拉的窗帘被风吹动,飘忽得仿佛梦境。而那一碗绿豆汤,就在这渐渐西下的阳光里,慢慢变凉。
【黑夜】
后来几日,裴知言开始有意无意地守在电话前,但期待的那一通电话,却从来没有来过。局子里都是大家轮流排夜班的,他下一次夜班还在一个礼拜后。大概是气温又升高了,他的心又焦又躁,闲下来也常常给自己煮绿豆汤,但怎么煮都没有那天的味。
终于轮到自己夜班那天,接电话的是同事,当听到“海棠巷”三个字时,他蓦地站起身来:“我去!”他正要抓行头,同事却站了起来:“我同你一起,据说有人聚众闹事。”
地点在海棠巷最有名的一家夜总会,百丽宫。一进门就听到一阵哄闹,走近一看,是十来个混混群体斗殴,冷眼旁观的人不少,更多的是习以为常继续喝酒玩闹的。他抓紧腰间的电棒,正要怒喝,却听到台上传来熟悉的歌声。他迟疑了片刻,然后迅速扭过头,只见一束追光灯下,林眉妖娆地坐在高脚椅上,眼睑低垂,睫毛又浓又密,超短裙下露出一大截白皙的腿。她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眼睛微抬,口中依然静静地唱:“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原来这首歌的下一句是,无须欢喜,转瞬消灭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