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蒂莎
W·D·豪威尔斯
1空气因为战事的感觉而凝重,如同隐而未发的雷电。埃蒂莎端坐房中,远眺春日暖和的下午,双唇微张,娇喘微微,心中反复思量自己究竟该不该让他去。她已下定决心不能留他,这时她看见只叶未生的大道尽头,他缓缓朝她家走来,低着头,身形很放松。她按捺不住跑上门廊,直到台阶边上,在心中不由分说地要他快点儿,然后喊出声来:“乔治!”
2他加快脚步,就像是对她神秘的督促做出神秘的回应,虽然还没听见她说什么。之后他抬起头,答道:“什么?”
3 “我们真是心有灵犀啊!”她欢欣无比,随后冲下台阶扑向他:“怎么了?”她喊道。
4 “是战争,”他说,一把将她拉过来吻她。
5她热烈地回吻他,并没有对她关于战争的感受表示赞同,因此起初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这也正是他的神秘、他的魅力所在。他俩恋爱的过程与战争的气氛几乎同步。他对战争有些不当回事,这让她困惑不已。他对战争似乎蔑视多于憎恶。如果他对任何流血都感到憎恶,那本是可以理解的,那将说明往日的他又复活了。那时他想自己应该去当牧师,主意还没敲定,又干起了律师,但是拿如此崇高的事业不当回事似乎表明他骨子里就不认真严肃,然而她觉得自己能对付得了那样一个天生的缺陷,使他对她的爱起到解救他自己的作用。现在这个奇迹说不定已经在他身上出现了。面对他所宣布的那桩重大事情,所有细碎的考虑似乎都已从他身上消失。她开始感到这一点。他在最高的那阶台阶上疲惫地坐下来,用手帕擦了擦额头,而她则一股脑问起了他消息的来源和真实性。
6与此同时,她的感情很复杂。她知道如今在刚开始,她就必须提防自己不要用任何语言或行动督促他去承担她自己一心一意想让他承担的责任,以便使他在自己心中更完美。他本已臻完美,因此应当让他有机会让自己更完美。不过他有点与众不同,但也许完全可以为这种与众不同找出理由。她在进行理智的思考之前首先需要感情的融洽:她竭力使自己的性格和他的性格融为一体,让她的女性气质和他的男性气质合二为一,而对实现这个她梦寐以求的目标,她却浑然不觉自己用了什么手段。她一直觉得这个赢得她的男人是因为有什么业绩才得到了她,但她并不知道是什么。乔治·戈尔森只向她求爱。当时她听完音乐会,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可以说是没思量就答应了他。而现在,她突然感到,如果他能够做出一番业绩来赢得她——做个英雄,她的英雄——比在求婚前这么做会好得多,辉煌得多。何况,从一开始,她对这场战争就深信不疑。
7 “最亲爱的,难道你没看到,”她说,“若不是天意,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人类为了反对最残酷的压迫已经斗争多年,凡是为了解放这样的人们而进行的战争我觉得都是光荣的。难道你不这么想吗?”
8 “我想是吧,”他无精打采地回答,“可这是战争!破坏了世界的和平,也是光荣的吗?”
9 “不光彩的和平!那压根就不是和平,犯罪和耻辱都到了家门口了。”她意识到自己在鹦鹉学舌一样照搬报纸上的时髦话,不过现在也不是斟词酌句的时候。她为心目中的他立下了一个高标准,她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来使他达到这个标准。风风火火地说了一大通道理之后,她最后说出了最关键的话:“现在事情的是非曲直都无关紧要了。战争已经来了,那些都过去了。对立的双方已不复存在。现在我们的国家就是一切。”
10他闭目坐定,头往后仰靠在门廊上,挂着难以领会的微笑,像是自言自语:“我们的国家——不管是对是错。”
11 “对,不管是对是错!”她热情洋溢地回答。“我去给你拿点柠檬汁来。”她站起身,衣裙沙沙响,飞快地走了。她用盘子端了两只装着有色液体的高脚玻璃杯回来,冰块在杯子中咯咯做响。他还像她离开时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她从未离开、谈话从未间断过一样。她说:“这件事根本不存在错,我说它是圣战,一场为自由和人类的战争,如果有过这样战争的话。我知道你会像我一样来看待这场战争的,是吗?”
12他一口喝下半杯柠檬汁,一边放下杯子一边说:“我知道你一向有最高的理想,当我与你意见相左时,我应当怀疑自己。”
13一个近乎完美的男人,却甘居人下,这样的谦卑让她喉头一阵哽咽。
14而且,她下意识感到,他一采取这种温顺的态度,她和他就更容易失之交臂。
15 “你千万别这么说!我不过碰巧对了一回。”她紧握住她的手,看着他的眼睛,目光里闪耀着真情。“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她恳切地问道。
16他把手从她握着的双手中抽出来,喝光了杯中剩下的柠檬汁。她接着说:“把我的也喝了吧。”他一边摇头,一边说:“我要么亲自干,要么什么也不想。”
17她的心猛地咯噔一下,接着她感到脖子上的脉搏在跳,她早就在男人身上注意过这种奇怪的现象:他们似乎肯定要做自己所相信的事,而不像女孩子那样认为一件事说过就算完了。她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但却假装不知,说道:“呵,我拿不准。”
18他继续自言自语,好像没去理会她:“这种事情,只有一个办法能证明一个人的信仰。”
19她不能说自己听懂了他的话,但她确实听懂了。
20他又说了:“如果我相信——如果我对这场战争的感受和你一样——你希望我的感受跟你的一样吗?”
21现在她真的拿不准了,因此说道:“乔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22他似乎又像先前一样陷入了深思。“这中间有一种魅力。我想每个男人的心灵深处有时都想检验一下自己的勇气,看自己会怎样行事。”
23 “你怎么能用这种可怕的方式说话?”
24 “是有点可怕,但事情本来就是如此,除非你被抱负所裹挟,被信念驱使。我既无抱负又无信念,对我来说就只有另外那件事了。毕竟,我本应当去做牧师的,而现在我当上了律师,也不可能主动地要求那么做。你相信这是一场圣战,对吗,埃蒂莎?”他突然向她发问。“哦,我知道你相信!而且你希望我也相信,对吗?”
25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挖苦她,因为他说话总带着讽刺,而她的头脑却比较简单,但和他打交道惟一的办法就是直言不讳。
26 “乔治,我希望你相信你认为是正确的一切东西,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如果我刚才说了什么想来说服你,那我把话收回。”
27 “哦,我知道,埃蒂莎,我知道你一片真诚,一片——我惟愿自己有你那种毫不怀疑的精神就好了!我要好好想想。我很愿像你那样去相信,但现在我做不到,真的,我不能。不只是这场战争,尽管它显得肆无忌惮,但却毫无必要;而是每一场战争——都愚不可及,让人作呕。为什么这件事就不能理智地解决?”
28 “因为,”她又带着喉音说,“让它成为一场战争,这是上帝的旨意。”
29 “你认为是上帝的旨意吗?是的,我想大家是会这么说的。”
30 “你想如果不是上帝的旨意,会有战争吗?”
31 “我不知道。有时候似乎觉得上帝已经把世界交到了人的手里,让他们随意支配。”
32 “乔治,你这些话是亵渎神明。”
33 “哦,我不想亵渎神明,我想努力信奉你的天意。”他一边说,一边起身要离去。
34 “你怎么不留下来吃中饭?”波尔康工厂的中饭是在一点钟。
35 “如果你同意,我会回来吃晚饭的。也许我会改变看法。”
36 “好吧,那样的话你可以回来。”
37 “好吧。如果我没来,你要理解。”
38他走了,没有与她吻别。她感到这是他们交锋的暂时停火。这场交锋使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正经受一次重大的经历,而且完全能够承担。她站在那儿目送他离去的背影,这时她母亲正从门廊的一个落地窗里走出来,像一只猫那样轻柔,面无表情。
39 “他怎么不留下来吃中饭?”
40 “因为——因为——已经宣战了。”埃蒂莎回答,并没有转过身来。
41她母亲叫道:“呵,天啊!”然后再没有说什么。她在一张大摇椅上坐下来摇了一阵。她用下面的话结束了她脑海里不言而喻的想法:“我倒希望他别去打仗。”
42 “可我希望他去。”埃蒂莎带着一种突然爆发的激动说。她这种表现会让任何东西都吓一跳,只要不像猫那样无动于衷。
43她母亲在沉思的间隙又在摇椅上摇起来。最后她说的话是:“唉,恐怕你做了一件坏事,埃蒂莎·波尔康。”
44埃蒂莎从母亲刚出来的落地窗走进屋里,一边说:“我什么也没做——到目前为止。”
45在自己房里,她把戈尔森给她的信件和礼物收集起来,包括他献给她的第一朵花枯萎的花瓣。当初献花时他那种嘲讽的神气遮盖不了他的胆怯。在这一包东西的中心珍藏着她的订婚戒指,她已经把戒指照原样放进他带给她时装的小盒子里。然后她平静但又坚定地坐下来,写道:
46乔治:——你离开时,我能理解。但是我想我们不如挑明一下你想表达的意思:如果我们不能在每件事上达到一致,那我们就不必在任何事情上取得一致。所以我把这些东西交还给你保管,直到你做出决定为止。
我会永远爱你,因为我不会和任何别的人结婚。但是我嫁的人首先必须爱他的国家,而且能够对我说:
“我不会爱你如此之深,亲爱的,若不是我更爱荣誉”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荣誉胜过热爱美国。在这个伟大的时候,没有什么别的荣誉。
你的心会使你明白我说的话。我原本没打算说这么多。但我突然想到了这些,我就要全盘托出。
埃蒂莎
47她以为自己的信措辞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一切皆未明言,却又尽在不言中。
48她把信写好,准备连同那包东西一起派人送去。那包东西已经用红的、白的、蓝的丝带扎好。这时她突然想到她对他不公平,她没有给他一个公平的机会。他说了他会来,会好好想想这件事,而她却没有等待。她这样做是在催促他,威胁他,强迫他。这不是一个女人该做的。她必须让他不受干扰,完全不受干扰。她不能接受被迫做出来的牺牲,不管这种牺牲是为她的国家还是她自己。
49这封信是一时冲动而写的,在写的过程中这种冲动已经得到满足,因此她现在完全可以心平气和地等待,让他去仔细想想这件事。于是她把那包东西和信搁到一边,心情非常平静,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做到了爱情本身驱使她做的事情,同时又表现了耐心、怜悯和公正。
50她得到了回报,戈尔森没有来喝下午茶,她已经在心里决定等到第二天早上。当天深夜,村里传来笛声、鼓声,还伴随着叫喊、唱歌和欢笑的喧闹声。喧哗声越来越近,来到小路临街的那一头,在那里,声音寂静了下来。这时在寂静中想起了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一个她最熟悉的说话的声音。说话声停止了,接着是一片欢呼声:笛声、鼓声又响了起来,夹杂着叫喊、歌声和笑声。不过这次声音是往远处去的,一个身影从林阴道上急匆匆地走来。
51她跑下去迎接自己的爱人,紧紧抓住他。他很快活,抱着她哈哈大笑,“喂,你现在得叫我‘连长’,叫‘头儿’也行,那帮哥们儿就这么叫我。是这样,我们在镇公所开了个大会,大家都自愿报名参军。大家选我当连长。我要去打仗了,参加这场伟大的战争,光荣的战争,这场按照保佑屠杀的天意非打不可的圣战。来吧,让我们把这消息告诉全家人吧,把他们从羽绒被里叫起来,父亲、母亲、希蒂姑妈和所有的人!”
52他们登上门廊的台阶,但他还没等到更多的人来听,就把整件事情一股脑儿告诉了埃蒂莎一个人。
53 “会上大家七嘴八舌,后来有个蠢货就起我的哄。当时大家的情绪一边倒,我想要是给他们浇点冷水就好玩了。可面对一群崇拜你的人没法这么做。结果我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自己已经在给他们火上浇油了。‘快动手啊,把战争之犬放出来!’大致是这种话。既然已经打起来了,就没有两派了,只有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是尽快把仗打完。我建议当时就自愿报名,我第一个把名字写在花名册上。后来他们就选我当连长——就这样,我想喝点冰水。”
54她跑去拿冰水罐和杯子,他就在门廊上走来走去。她回来的时候,他还在那里走,把他刚讲给她的故事又讲给了她的父母。他们出来时不像平时那样穿着整齐。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冰水,也没留意是谁递给他的。他滔滔不绝,一边不断狂笑。“有件事真让人吃惊,”他说,“当你设法让不充足的理由显得充足时,不充足的理由看上去是多么充足。嘿,我相信今晚我是那群人中头一个改变看法而赞成打仗的人!我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会想去杀人;现在我不在乎了。如今的火药是无烟的,你可以清楚地看到被你打死的人倒下去。这一切都是为了国家!有一个永远不可能错的国家,太带劲了,但即使国家错了,无论怎样那也是对的。”
55埃蒂莎这时突发一种伟大的、充满活力的想法、一种灵感。她把柄水罐放在门廊的地面上,跑上楼去拿那封写给他的信。最后他大声地向她父母告别:“哦,再见。我忘了,我把你们吵醒了。我自己反正睡不着。”她跟着他沿小路走去,来到临街的大门那儿。她一直飞快地说话,话语仿佛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却没有表达自己的想法。这时她做出最后的努力使这一疯狂的时刻变得庄严些,她把那封写给他的信塞给他。
56 “这是什么?”他问,“要我帮你寄吗?”
57 “不,不是,信是写给你的。今天早晨你走了之后写的。留着它——留着它——随时读读——”她一边想着,突然灵机一动,“当你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疑惑时,或者害怕我会为你所做的事感到后悔时,就读读它。你开拔再看。”
58他们紧紧地拥抱,那拥抱似乎如同他们的话语一样没有激情。他吻她的脸,那急速滚烫的气息喷到她脸上,和往常判若两人。她觉得好像熟悉的旧情人已被一个陌生人所取代。这个陌生人说:“你多艳丽啊!红红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现在看上去好像变黑了,银色的月光好像给你的脸涂上了色彩!让我卡住你的脖子试试看,看我是不是嗜血成性,你是一株虎皮百合!”接着这个陌生人发出戈尔森一样的笑声,把她松开,她已被吓坏了,感到一阵眩晕。她虽任性,但也觉得他身上有某种不可言喻的力量让她害怕,而且神秘地被他控制着,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
59她一路跑回屋子,气喘吁吁地登上台阶。她父母还在谈论这件大事。母亲问:“戈尔森先生是不是太激动了?你觉不觉得他的行动有些古怪?”
60 “咳,对于一个刚刚被推举为上尉,又把一伙人鼓起劲来,成立整整一个甲级连队的人来说,没什么好奇怪的。”父亲咯咯地笑着回答。
61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波尔康先生?呵!埃蒂莎回来了!”她正要跟着女儿进屋去。
62 “别进来,妈妈!”埃蒂莎喊了一声,就消失了。
63波尔康太太还在责备丈夫:“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笑的。”
64 “哦,情绪是互相影响的。我也是被戈尔森感染的。我想这算不了什么大仗,戈尔森大概也会这么想。对方只要看到我们是来真格的,他们就会后退。我不想为这件事情耽误了睡觉。你们爱怎么着我不管,我反正现在就回去睡觉。”
65第二天下午戈尔森又来了,脸色苍白,相当虚弱,但又恢复了常态,甚至连他那种慢条斯理的挖苦口吻也回来了。“我想最好告诉你,埃蒂莎,昨晚上我喝了过量的酒,才把自己奉献给你的战神的。但现在我没事了。不论怎样,一个人不能老激动下去。”
66 “答应我,”她说,“你再也不要沾酒了!”
67 “什么!一小杯也不行吗?不让当兵的喝酒?行,我答应你!”
68 “如今你不再属于自己了,你甚至也不属于我,你属于你的国家。为了国家你有神圣的责任让自己强壮、健康。我整日整夜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69 “你好像还哭过。”他说,露出他那奇怪的笑意。
70 “一切都过去了,我一直在想,一直崇拜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能走到这一步,该经历过多少痛苦?从你那些旧理论、旧观点开始,我一直步步跟踪着你的变化。”
71 “真算难为你了。”
72 “我知道你这样做是出于最高尚的动机……”
73 “呵,反正以后没有什么好吹毛求疵的了。要等到这场残酷的战争……”
74 “可你不光是为了我而这样做的吧。如果你是这样,我就没法尊重你。”
75 “哦,不是光为了你吧。一个没有自尊的人必然想得到别人的尊重,得到越多越好。但我们今天不谈这个,现在我一门心思想的就是这件事,我们不得不面对我们的将来。我看这不会是一场持久战,我们还没来得及开打,敌人就会被吓死。但我们必须防备万一,埃蒂莎。如果我有什么不测——”
76 “呵,乔治!”她抱着他泣不成声。
77 “我不愿你傻乎乎地老想着我不能摆脱。不管我是死是活,我都最不愿这样。”
78 “我是你的——在我有生之年是如此,永远如此。”她喜欢这个说法,这弥补了她词语的贫乏。
79 “说永远如此好了。那样说没问题,但有生之年是另一码事。我现在说的就是有生之年。不过还有件事。我母亲!如果我有不测——”
80她吓得眉头一皱,他不禁大笑。“你现在可不像昨天那个胆大的兵妹子了!”然后他又变得严肃起来。“如果有什么不测,我希望你能帮帮我母亲。她是不愿意让我干这事的。她把我带大,从小就让我知道战争是件坏事,是件蠢事。我父亲参加过内战,从头打到尾,还丢了一条胳膊。”她想到了他拥抱自己的胳膊,万一他也失去了胳膊怎么办?她不禁心头一颤。他好像猜到了她的心事,大笑着说:“哦,就我所知,这个不会家族遗传!”他神情庄重地补充道:“他回来后对战争充满了反感,而且这种反感在他身上与日俱增。我父母大概私下商量好了要从小就培养我对战争的反感,就像他最后对战争的看法那样。不过那还是我出生以前的事。我只从母亲的叙述中了解他,了解他的观点。我不知道母亲是否一开始就这么看,但她最后的确这么看。我这件事对她将是个打击,我得写信告诉她,告诉她——”
81他停下来,她问:“你愿意我也写吗,乔治?”
82 “我想这不行。不,还是我来写,我会说为了尽量缩小它的影响,办法就是最大规模同时开战——我还说我感到自己如果没有办法阻止战争发生(我知道我没有),我必须为战争的到来助一臂之力;现在既然它来了,我没有权利做局外人。这样她会多少理解的。”
83不管他的逻辑能否让自己满意,至少让她满意了。她紧贴着他的胸膛,闭着眼睛,嘴唇微颤,喃喃低语:“是的,是的,是的!”
84 “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可以去见她,看看能为她做点什么,行吗?那儿路很远,她还坐轮椅——”
85 “啊,我一定去,哪怕是天涯海角也去!不过不会有事的!不可能有的!我——”
86他站起身,她不知不觉被他带起来了。戈尔森的手臂仍然挽着她,对她父亲说:“哦,我们马上就要起程了,波尔康先生。在州府我们将正式入伍,然后和其他人编在一起,派往某个地方的军营,然后尽快上前线。当然,我们都想成为先头部队,我们是头一个向总督报到的连。我是来告诉埃蒂莎的,可还没有来得及说这些。”
87她在州府的车站又匆匆地见了他,火车载着他的团正要往南开。他看来身体不错,身穿军装很有英气,但不知怎么,由于刮了胡子,身材瘦长,看起来有点女孩子气。那男性的眼睛和浑厚的声音让她很满足,他未曾想到的应当履行的职责的专注让她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其他的女孩子在流泪,在痛苦。但这一切她似乎都没放在心上。她感到其中有某种崇高的荣耀。他们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分了手。只是在最后一刻,他才说:“别忘了我的母亲,这也许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一打就赢的仗。”想到这他不禁大笑起来。
88火车开动时他和她挥手道别——二十只手从车厢的走廊上向其他的女孩子们挥舞着,她从中认出了他的手,因为那手握了一封信,她知道那封信是她写的。然后他走进了车厢,大概读信去了,她再也没看见他。但她感到由于那种她称之为爱的力量,她知道他是安全的。她总是以一种深沉的、包含着相互理解的心情祈求她所谓的上帝,相信她的上帝会关心他,保护他,把他带回给她。即使空了一只袖筒,那他也会有三只手来代替他的两只手,因为她的双手永远是他的。然而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老是想到他父亲失去的手臂。
89他没写过多少信,但写得都让她满意。她也尽量把信写得让自己满意,在信中赞扬他,为他鼓劲。她也给他母亲去了信,把他称为她们的英雄,但回信总是很简短,大意是戈尔森夫人身体不好不能亲自写信,只好请一个自称为“你诚挚的W·J·安德鲁斯夫人”的人代笔,感谢她的来信。
90埃蒂莎打定主意不要因此不快,还是接着写信,好像她盼望的就是这种回信。她觉得还不用马上就写,这时传来了第一次遭遇战的消息。电报称我方损失很小,但阵亡名单中就有戈尔森的名字。有段时间她简直疯了一般,想方设法要弄清楚也许是,一定是另一个叫戈尔森的。但姓名、连名、团名、州名都说得很清楚,不会弄错。
91这以后她仿佛掉进了万丈深渊,永远不能自拔;接着又好像超越了一切痛苦,升腾到九霄云中,那是黑黑的云层,太阳也被遮挡得一干二净。她和他——乔治一同在云中翱翔——和乔治!她如同自己预料地那样发了高烧,但是没有死,甚至没有说胡话。烧不久就退了,等到她复原、可以下床时,她惟一挂念的就是戈尔森的母亲,就是他那措辞古怪的愿望,即希望她去她母亲那儿,看看能帮上什么忙。由于委托她的这一责任带来的兴奋——它让她得到鼓舞,而不是感到压力——她很快就康复了。
92她父亲同她一道坐火车从纽约州北部去衣阿华州的西部。她父亲在德文港有业务,现在去也一样。父亲和她一道来到乔治母亲居住的那个乡村小镇。她的小房子坐落在一望无垠的玉米地的边上,那里是一处高坡,树阴遮蔽,四周是连绵起伏的平原。内战结束后乔治的父亲像其他许多老兵一样,在那里安了家。但他们都是东部人。埃蒂莎从前门悬着的六月玫瑰中感到某种东部情趣,花园里初夏的鲜花一直开到用尖桩插成的篱笆的门口。
93屋子很低矮,因为百叶窗紧闭而非常昏暗,他们几乎看不清对方;埃蒂莎身材高大,披着黑纱,空气中弥漫着黑纱染料的气味;她父亲很有教养地站在一旁,帽子搁在前臂,就像葬礼上那样。一个妇人深深地坐在一张扶手椅里,那个把他们带进屋的妇人就站在扶手椅后。
94坐着的妇人转过头朝上看,问她身后那个妇人:“你说是谁来着?”
95埃蒂莎如果按照自己的想法做的话,早就该跪在那个坐着的身影脚边,回答道:“我是乔治的埃蒂莎。”
96但是,这时听到的不是她自己的声音,而是那女人的声音:“哎,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把名字听清了。我想我应该让光透进来些。”她一边说一边过去把两扇百叶窗推开一点。
97埃蒂莎的父亲说话了,用的是那种“现在我说几句”的口气:“我是波尔康,夫人——朱尼尔斯·H·波尔康,纽约波尔康公司的,我女儿——”
98 “哦!”坐着的女人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非常有力。那种声音曾从戈尔森纤弱的身躯里传出来,常让埃蒂莎吃惊。“让我看看你,你站过来,让光线照在你脸上。”埃蒂莎默默照做了。“看来你就是埃蒂莎·波尔康了。”她叹息道。
99 “是的。”埃蒂莎回答,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来安慰人的,倒像一个罪人。
100 “你来干什么?”老戈尔森夫人问。
101埃蒂莎的脸微微颤动,双膝发抖。“我来——是因为——因为乔治——”她说不下去了。
102 “是的,”做母亲的说,“他告诉过我如果他阵亡了,他要你来我这里。我想你送他去当兵时,没有想到会这样。”
103 “我情愿自己去死,也不愿当初送他去当兵!”埃蒂莎说,她感到自己深沉的话音里饱含着比平时更多的真诚。“我想让他无牵无挂——”
104 “是的,你的那封信,他把它连同别的东西一起寄回来了。好一封让他无牵无挂的信。”
105埃蒂莎现在明白乔治平时讽刺挖苦的口吻是从哪里来的了。
106 “那封信是不应该看的,要等到——除非——要到——我要他看的时候才看。”她结结巴巴地说。
107 “当然,在那种情况下,他不会去看你的信,除非他认为你有意要他看。你病了一场?”
108 “病得不轻。”埃蒂莎自怜自艾地回答。
109 “我女儿有一段时间,”父亲插嘴说,“差不多绝望了。”
110老戈尔森夫人没有理会他。“我想,像你这样勇敢的人会视死如归的!但我想他不会这样。在这方面,他一直是个胆小的孩子;有很多事情他都害怕。不过他就算是害怕,只要打定主意要干什么,他就一定会做。我想他是打定主意要去的。但是当我听到他要去的消息时,我将心比心,知道他为了下这个决心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战争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你送他出征时没想到他会被打死吧。”
111这声音似乎对埃蒂莎怀着怜悯。是时候了,“是的,”她喉咙沙哑地低声说。
112 “是的,姑娘们是不会想到这一点;女人们是不会想到这一点的,当她们把自己的男人奉献给国家的时候是想不到这一点的。她们认为他们不管怎样会凯旋归来,和他们去的时候一样兴高采烈。就算缺了一只胳膊,少了一条腿,也会因此而更加光荣,她们也因此而更加自豪。那些苦命的人!”
113泪水开始从埃蒂莎的脸上滚落下来,在这之前,她一直没有哭,现在终于得到了理解,这是极大的安慰,因此情不自禁地哭了。
114 “是的,你没有想到他会被打死,”老戈尔森又说了一遍,那声音与乔治的声音惊人地相似,“你只想到他会去打死别人,打死那些外国佬中的一个。那些人来打仗,不是因为他们在这个问题上有发言权,而是他们非来不可,真造孽——那些被征入伍的人,诸如此类的名字。你原以为我的乔治、你的乔治去打死那些可怜的母亲的儿子,那些你永远不会见面的姑娘们的丈夫,这是应该的。”那女人提高了声音,像在唱赞美诗。“感谢上帝,我儿子没等到杀死别人自己就死了!感谢上帝,他们先把他打死了,使他没有双手沾满别人的鲜血而活在世上!”她的目光本来随着声音的提高而抬起,对着埃蒂莎闪闪发亮。这时她的目光又低了下来。“你披着那块黑的干什么?”她用强有力的手臂高高地撑起身子,她那身子软塌塌地悬着,似乎整个身子都拉直了。“摘掉它,摘掉它,要不我把它从你身上扯下来!”
11那个在波尔康工厂附近消夏的女人一直在给埃蒂莎画素描,她的美在画上的效果出奇地好。这两人之间达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画家与模特之间很容易产生这种信任——于是埃蒂莎把一切都说给画家听了。
116 “真想不到你的生活中有这样的悲剧!”那女士说。接着她又说:“我想总有人会这样看战争的,但当你想到这场战争所带来的利益——想到它为国家带来多大的利益!至于我,我无法理解这些人。你又跑了那么远的路去安慰她——还是从病床上爬起来的!唉!”
117 “我想,”埃蒂莎大度地说,“她当时头脑有点不正常,我父亲也这么认为。”
118 “是的。”画家说,一边看了看埃蒂莎本人的嘴唇,又看了看画上的嘴唇,然后在画上凭感觉添了一笔。“她真是太可怕了!多么——对不起——太庸俗了!”
119好多个星期以来埃蒂莎一直感到四周一团雾水,没有一丝光明。这时突然心头一亮。那一直让她迷惑不解的谜团因为这句话迎刃而解。她一直因为羞愧和自怜抬不起头,从这一刻起她又伸直了腰,开始重新为理想而生活。
献给艾米莉小姐的玫瑰
威廉·福克纳
一
1艾米莉·格里尔森小姐过世了,全镇的人都去送丧:男人们是出于敬慕之情,因为一个纪念碑倒下了。妇女们呢,则大多数出于好奇心,想看看她屋子的内部。除了一个花匠兼厨师的老仆人之外,至少已有十年光景谁也没有进去看看这幢房子了。
2那是一幢过去漆成白色的四方形大木屋,坐落在当年一条最考究的街道上,还装点着有19世纪70年代风味的圆形屋顶、尖塔和涡形花纹的阳台,带有浓厚的轻盈气息。可是汽车间和轧棉机之类的东西侵犯了这一带庄严的名字,把它们涂抹得一干二净。只有艾米莉小姐的屋子岿然独存,四周簇拥着棉花车和汽油泵。房子虽已破败,却还是执拗不驯,装模作样,真是丑中之丑。现在艾米莉小姐已经加入了那些名字庄严的代表人的行列,他们沉睡在雪松环绕的墓园之中,那里尽是一排排在南北战争时期杰斐逊战役中阵亡的南方和北方的无名军人墓。
3艾米莉小姐在世时,始终是一个传统的化身,是义务的象征,也是人们关注的对象。打1894年某日镇长沙多里斯上校——也是他下了一道黑人妇女不系围裙不得上街的命令——豁免了她一切应纳的税款起,期限从她父亲去世之日开始,一直到她去世为止,这是全镇沿袭下来对她的一种义务。这也并非说艾米莉甘愿接受施舍,原来是沙多里斯上校编造了一大套无中生有的话,说是艾米莉的父亲曾经贷款给政府,因此,镇政府作为一种交易,宁愿以这种方式偿还。这一套话,只有沙多里斯一代的人以及像沙多里斯一样头脑的人才能编得出来,也只有妇道人家才会相信。
4等到思想更为开明的第二代人当了镇长和参议员时,这项安排引起了一些小小的不满。那年元旦,他们便给她寄去了一张纳税通知单。二月份到了,还是杳无音信。他们发去一封公函,要她方便时到司法长官办公处去一趟。一周之后,镇长亲自写信给艾米莉,表示愿意登门访问,或派车迎接她,而所得回信却是一张便条,写在古色古香的信笺上,书法流利,字迹细小,但墨水已不鲜艳,信的大意是说她已根本不外出。纳税通知附还,没有表示意见。
5参议员们开了个特别会议,派出一个代表团对她进行了访问。他们敲敲门,自从八年或者十年前她停止开授瓷器彩绘课以来,谁也没有从这大门出入过。那个上了年纪的黑人男仆把他们接待进阴暗的门厅,从那里再由楼梯上去,光线就更暗了。一股尘封的气味扑鼻而来,空气阴湿而又不透气,这屋子长久没有人住了。黑人领他们到客厅里,里面摆设的笨重家具全都包着皮套子。黑人打开了一扇百叶窗,这时,便更可看出皮套子已经裂开;等他们坐了下来,大腿两边就有一阵灰尘冉冉上升,尘粒在那一缕阳光中缓缓旋转。壁炉前已经失去金色光泽的画架上面放着艾米莉父亲的蜡笔画像。
6她一进屋,他们全都站了起来。一个小模小样,腰圆体胖的女人,穿了一身黑服,一条细细的金表链拖到腰部,落到腰带里去了,一根乌木拐杖支撑着她的身体,拐杖头的镶金已经失去光泽。她的身架矮小,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在别的女人身上显得不过是丰满,而她却给人以肥大的感觉。她看上去像久泡在死水中的一具死尸,肿胀发白。当客人说明来意时,她那双凹陷在一脸隆起的肥肉之中、活像揉在一团生面中的两个小煤球似的眼睛不住地移动着,时而瞧瞧这张面孔,时而打量那张面孔。
7她没有请他们坐下来。她只是站在门口,静静地听着,直到发言的代表结结巴巴地说完,他们这时才听到那块隐藏在金链子那一端的挂表嘀嗒作响。
8她的声调冷酷无情。“我在杰斐逊无税可纳。沙多里斯上校向我交代过了。或许你们有谁可以去查一查镇政府档案,就可以把事情弄清楚。”
9 “我们已经查过档案,艾米莉小姐,我们就是当局政府。难道你没有收到过司法长官亲手签署的通知吗?”
10 “不错,我收到过一份通知,”艾米莉小姐说道。“也许他自封为司法长官……可是我在杰斐逊无税可交。”
11 “可是纳税册上并没有如此说明,你明白吧。我们应根据……”
12 “你们去找沙多里斯上校。我在杰斐逊无税可交。”
13 “可是,艾米莉小姐——”
14 “你们去找沙多里斯上校。”(沙多里斯上校死了将近十年了。)“我在杰斐逊无税可纳。托比!”黑人应声而来。“把这些先生们请出去。”
二
15她就这样把他们“连人带马”地打败了,正如三十年前为了那股气味的事战胜了他们的父辈一样。那是她父亲死后两年,也就是在她的心上人——我们都相信一定会和她结婚的那个人——抛弃她不久的时候。父亲死后,她很少外出;心上人离去之后,人们简直就看不到她了。有少数几位妇女竟冒冒失失地去访问过她,但都吃了闭门羹。她居处周围惟一的生命迹象就是那个黑人男子拎着一个篮子出出进进,当年他还是个青年。
16 “好像只要是一个男子,随便什么样的男子,都可以把厨房收拾得井井有条似的,”妇女们都这样说。因此,那种气味越来越厉害时,她们也不感到惊异。那是芸芸众生的世界与高贵有势的格里尔森家之间的另一联系。
17邻家一位妇女向年已八十的法官斯蒂芬斯镇长抱怨。
18 “可是太太,你叫我对这件事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说。
19 “哼,通知她把气味弄掉,”那位妇女说。“法律不是有明文规定吗?”
20 “我认为这倒不必要,”法官斯蒂芬斯说。“可能是她用的那个黑鬼在院子里打死了一条蛇或一只老鼠。我去跟他说说这件事。”
21第二天,他又接到两起申诉,一起来自一个男的,用温和的语气提出意见。“法官,这件事我们实在不能不过问了。我是最不愿意打扰艾米莉小姐的人,可是我们总得想个办法。”那天晚上全体参议员——三位老人和一位年纪较轻的新一代成员在一起开了个会。
22 “这件事很简单,”年轻人说。“通知她把屋子打扫干净,限期搞好,不然的话……”
23 “先生,这怎么行?”法官斯蒂芬斯说,“你能当着一位贵妇人的面说她那里有难闻的气味吗?”
24于是,第二天午夜之后,有四个人穿过了艾米莉小姐家的草坪,像夜盗一样绕着屋子潜行,沿着墙角一带以及在地窖通风处拼命闻嗅,而其中一个人则用手从挎在肩上的袋子中掏出什么东西,不断做着播种的动作。他们打开了地窖门,在那里和所有的外屋里都撒上了石灰。等到他们回头又穿过草坪时,原来黑暗的一扇窗户亮起了灯:艾米莉小姐坐在那里,灯在她身后,她那挺直的身躯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像。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过草坪,进入街道两旁洋槐树树阴之中。一两个星期之后,气味就闻不到了。
25而这时人们才开始真正为她感到难过。镇上的人想起艾米丽小姐的姑奶奶韦亚特老太太终于变成了十足疯子的事,都相信格里尔森一家人自视过高,不了解自己所处的地位。艾米莉小姐和像她一类的女子对什么年轻男子都看不上眼。长久以来,我们把这一家人一直看作一幅画中的人物:身段苗条、穿着白衣的艾米莉小姐立在背后,她父亲叉开双腿的侧影在前面,背对艾米莉,手执一根马鞭,一扇向后开的前门恰好嵌住了他俩的身影。因此当她年近三十,尚未婚配时,我们实在没有喜幸的心理,只是觉得先前的看法得到了证实。即便她家有着疯癫的血液吧,如果真有一切机会摆在她面前,她也不至于断然放过。
26父亲死后,传说留给她的全部财产就是那座房子;人们倒也有点感到高兴。到头来,他们可以对艾米莉表示怜悯之情了。单身独处,贫苦无告,她变得懂人情了。如今她也体会到多一便士就激动喜悦、少一便士便痛苦失望的那种人皆有之的心情了。
27她父亲死后的第二天,所有的妇女们都准备到她家拜望,表示哀悼和愿意接济的心意,这是我们的习俗。艾米莉小姐在家门口接待她们,衣着和平日一样,脸上没有一丝哀愁。她告诉她们,她的父亲并未死。一连三天她都是这样,无论是教会牧师访问她也好,还是医生想劝她让他们把尸体处理掉也好。正当他们要诉诸法律和武力时,她垮下来了,于是他们很快埋葬了她的父亲。
28当时我们还没有说她发疯。我们相信她这样做是控制不了自己。我们还记得她父亲赶走了所有的青年男子,我们也知道她现在已经一无所有,只好像人们常常所做的一样,死死拖住抢走了她的一切的那个人。
三
29她病了好长一段时期。再见到她时,她的头发已经剪短,看上去像个姑娘,和教堂里彩色玻璃上的天使像不无相似之处——有几分悲怆肃穆。
30行政当局已订好合同,要铺设人行道,就在她父亲去世的那年夏天开始动工。建筑公司带着一批黑人、骡子和机器来了,工头是个北方佬,名叫荷默·伯隆,个子高大,皮肤黝黑,精明强干,声音洪亮,眼比脸色浅淡。一群群孩子跟在他身后听他用不堪入耳的话责骂黑人,而黑人则随着铁镐的上下起落有节奏地哼着劳动号子。没有多少时候,全镇的人他都认识了。随便什么时候人们要是在广场上的什么地方听见哈哈大笑的声音,荷默·伯隆肯定是在人群的中心。过了不久,逢到礼拜天的下午我们就看到他和艾米莉小姐一齐驾轻便马车出游了。那辆黄轮车配上从马房中挑出的栗色辕马,十分相称。
31起初我们都高兴地看到艾米莉小姐多少有了一点寄托,因为妇女们都说:“格里尔森家的人绝对不会真的看中一个北方佬,一个拿日工资的人。”不过也有别人,一些年纪大的人说就是悲伤也不会叫一个真正高贵的妇女忘记“贵人举止”。尽管口头上不把它叫作“贵人举止”。他们只是说:“可怜的艾米莉,她的亲属应该来到她身边。”她有亲属在亚拉巴马;但多年以前,她的父亲为了疯婆子韦亚特老太太的产权问题跟他们闹翻了,以后两家就没有来往。他们连丧礼也没派人参加。
32老人们一说到“可怜的艾米莉”,就交头接耳开了。他们彼此说:“你当真认为是那么回事吗?”“当然是啰。还能是别的什么事……”而这句话他们是用手捂住嘴轻轻地说的;轻快的蹄声嘚嘚驶去的时候,关上了遮挡星期日午后骄阳的百叶窗,还可听出绸缎的沙沙声:“可怜的艾米莉。”
33她把头抬得高高的——甚至当我们深信她已经堕落了的时候也是如此,仿佛她比任何时候都更要求人们承认她作为格里尔森家族末代人物的尊严;仿佛她的尊严就需要同世俗的接触来重新肯定她那不受任何影响的性格。比如说,她那次买老鼠药、砒霜的情况。那是在人们已开始说“可怜的艾米莉”之后一年多,她的两个堂姐妹也正在那时来看望她。
34 “我要买点毒药,”她跟药剂师说。她当时已三十出头,依然是个削肩细腰的女人,只是比往常更加清瘦了,一双黑眼冷酷高傲,脸上的肉在两边的太阳穴和眼窝处绷得很紧,那副面部表情是你想象中的灯塔守望人所拥有的。“我要买点毒药,”她说道。
35 “知道了,艾米莉小姐。要买哪一种?是毒老鼠之类的吗?那么我介——”
36 “我要你们店里最有效的毒药,种类我不管。”
37药剂师一口气说出了好几种。“它们什么都毒得死,哪怕是大象。可是你要的是——”
38 “砒霜,”艾米莉小姐说。“砒霜灵不灵?”
39 “是……砒霜?知道了,小姐。可是你要的是……”
40 “我要的是砒霜。”
41药剂师朝下望了她一眼。她回看他一眼,身子挺直,面孔像一面拉紧了的旗子。“噢噢,当然有,”药剂师说。“如果你要的是这种毒药。不过,法律规定你得说明做什么用途。”
42艾米莉小姐只是瞪着他,头向后仰了仰,以便双眼正好正视他的双眼,一直看到他把目光移开了,走进去拿砒霜包好。黑人送货员把药包送出来给她;药剂师却没有再露面。她回家打开药包,盒子上骷髅骨标记下注明:“毒鼠用药”。
四
43于是,第二天我们大家都说:“她要自杀了”;我们也都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我们第一次看到她和荷默·伯隆在一块儿时,我们都说:“她要嫁给他了。”后来又说:“她还得说服他呢,”因为荷默自己说他喜欢和男人来往,大家知道他和年轻人在麋鹿俱乐部一道喝酒,他本人说过,他是无意于成家的人。以后每逢礼拜天下午他们乘着漂亮的轻便马车驰过:艾米莉小姐昂着头,荷默歪戴着帽子,嘴里叼着雪茄烟,带着黄手套的手握着马缰和马鞭。我们在百叶窗背后都不禁要说一声:“可怜的艾米莉。”
44后来有些妇女开始说,这是全镇的羞辱,也是青年的坏榜样。男子汉不想干涉,但妇女们终于迫使浸礼会牧师——艾米莉小姐一家人都是属于圣公会的——去拜访她。访问经过他从未透露,但他再也不愿去第二趟了。下个礼拜他们又驾着马车出现在街上,于是第二天牧师夫人就写信告知艾米莉住在亚拉巴马的亲属。
45原来她家里还有近亲,于是我们坐待事态的发展。起先没有动静,随后我们得到确讯,他们即将结婚。我们还听说艾米莉小姐去过首饰店,订购了一套银质男人盥洗用具,每件上面都刻着“荷·伯”。两天之后家人又告诉我们她买了全套男人服装,包括睡衣在内,因此我们说:“他们已经结婚了。”我们着实高兴。我们高兴的是两位堂姐妹比起艾米莉小姐来,更有格里尔森家族的风度。
46因此当荷默·伯隆离开本城——街道铺路工程已经竣工好一阵子了——时,我们一点也不感到惊异。我们倒因为缺少一番送行告别的热闹,不无失望之感。不过我们都相信他此去是为了迎接艾米莉小姐而做的一番准备,或者是让她有个机会打发走两个堂姐妹。(这时已经形成了一个秘密小集团,我们都站在艾米莉小姐一边,帮她踢开这一对堂姐妹。)一点也不差,一星期后她们就走了。而且,正如我们一直所期待的那样,荷默·伯隆又回到镇上来了。一位邻居亲眼看见那个黑人在一天黄昏时分打开厨房门让他进去了。
47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荷默·伯隆。至于艾米莉小姐呢,我们则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过她。黑人拿着购物篮进进出出,可是前门却总是关着。偶尔可以看到她的身影在窗口晃过,就像人们在撒石灰那天晚上曾经见到过的那样,但却有整整六个月的时间,她没有出现在大街上。我们明白这也并非出乎意料;她父亲的性格三番五次地使她那作为女性的一生平添波折,而这种性格仿佛太恶毒,太狂暴,还不肯消失似的。
48等到我们再见到艾米莉小姐时,她已经发胖了,头发也已灰白了。以后数年中,头发越变越灰,变得像胡椒盐似的铁灰色,颜色就不再变了。直到她七十四岁去世之日为止,还是保持着那旺盛的铁灰色,像是一个活跃的男子的头发。
49打那时起,她前门就一直关闭着,除了她四十左右的那段约有六七年的时间之外。在那段时期,她开授瓷器彩绘课。在楼下的一间房里,她临时布置了一个画室,沙多里斯上校的同时代人全都把女儿、孙女儿送到她那里学画,那样地按时按刻,那样的认真精神,简直同礼拜天把她们送到教堂去,还给她们二角伍分钱的硬币准备放在捐献盆子里的情况一模一样。这时,她的捐税已经被豁免了。
50后来,新的一代成了全镇的骨干和精神,学画的学生们也长大成人,渐次离开了,她们没有让她们自己的女孩子带着颜色盒、令人生厌的画笔和从妇女杂志上剪下来的画片到艾米莉小姐那里去学画。最后一个学生离开后,前门关上了,而且永远关上了。全镇实行免费邮递制度之后,只有艾米莉小姐一人拒绝在她门口钉上金属门牌号,附设一个邮件箱。她怎么也不理睬他们。
51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们眼看着那黑人的头发变白了,背也驼了,还照旧提着购物篮进进出出。每年十二月我们都寄给她一张纳税通知单,但一星期后又被邮局退还了,无人收信。不时我们在楼底下的一个窗口——她显然是把楼上封闭起来了——见到她的身影,像神龛中的一个神像的雕塑躯干,我们说不上她是不是在看着我们。她就这样度过了一代又一代——高贵,宁静,无法逃避,无法接近,怪僻乖张。
52她就这样与世长辞了。在一栋尘埃遍地、鬼影憧憧的屋子里得了病,伺候她的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黑人。我们甚至连她病了也不知道;也早已不想从黑人那里打听什么消息了。
53他跟谁也不说话,恐怕对她也是如此,他的嗓子似乎由于长久不用变得嘶哑了。
54她死在楼下一间屋子里,笨重的胡桃木床上还挂着床帷,她那长满铁灰色头发的头枕着的枕头由于用了多年而又不见阳光,已经黄得发霉了。
五
55黑人在前门口迎接第一批妇女,把她们请进来。她们话音低沉,发出咝咝声响,以好奇的目光迅速扫视着一切。随即,黑人不见了,他穿过屋子,走出后门,从此就不见了踪影。
56两位堂姐妹也随即赶到。她们第二天就举行了丧礼,全镇的人都跑来看覆盖着鲜花的艾米莉小姐的尸体。停尸架上方悬挂着她父亲的蜡笔画像,一脸深刻沉思的表情,妇女们唧唧喳喳地谈论着死亡,而老年男子呢——有些人还穿上了刷得很干净的南方同盟军制服——则在走廊上、草坪上纷纷谈论着艾米莉小姐的一生,仿佛她是他们的同时代人,而且还相信和她跳过舞,甚至向她求过爱,他们把按数学级数向前推进的时间给搅乱了。这是老年人常有的情形。在他们看来,过去的岁月不是一条越来越窄的路,而是一片广袤的连冬天也对它无所影响的大草地,只是近十年来才像窄小的瓶口一样,把他们同过去隔断了。
57我们已经知道,楼上那块地方有一个房间,四十年来从没有人见到过,要进去得把门撬开。他们等到艾米莉小姐安葬之后,才设法去开门。
58门猛烈地打开,震得屋里灰尘弥漫。这间布置得像新房的屋子,仿佛到处都笼罩着墓室一般淡淡的阴惨惨的氛围:败了色的玫瑰色窗帘,玫瑰色的灯罩,梳妆台,一排精细的水晶制品和白银做底的男人盥洗用具,但白银已毫无光泽,连刻制的姓名字母图案都已无法辨认了。杂物中有一条衣领和领带,仿佛刚从身上取下来似的,把它们拿起来时,在台面上堆积的尘埃中留下淡淡的月牙痕。椅子上放着一套衣服,折叠得好好的;椅子底下有两只寂寞无声的鞋和一双扔了不要的袜子。
59那男人躺在床上。
60我们在那里立了好久,俯视着那没有肉的脸上令人莫测的龇牙咧嘴的样子。那尸体躺在那里,显出一度是拥抱的姿势,但那比爱情更能持久、那战胜了爱情的煎熬的永恒长眠已经使他驯服了。他所遗留下来的肉体已经腐烂,跟他躺着的木床粘在一起,难分难解了。在他身上和旁边的枕上,均匀地覆盖着一层长年累月积下来的灰尘。
61后来我们才注意到旁边那只枕头上有人压过的痕迹。我们当中有一个人从那上面拿起了什么东西,大家凑近一看——这时一股淡淡的干燥发臭的气味钻进了鼻孔——原来是一绺长长的铁灰色头发。
牧师的黑面纱
纳撒尼尔·霍桑
1米尔福礼拜堂的门廊上,司事正忙着扯开钟绳。村里的老人们弯腰驼背顺街走来,孩子们喜笑颜开,活蹦乱跳地跟着父母,要不就一本正经地迈步,浑身礼拜天打扮的神气。衣冠楚楚的小伙子们侧目偷看好看的姑娘,觉得安息日的阳光使她们比平日更漂亮啦。人流大都涌进门廊,司事开始打钟,一面盯着胡珀牧师的门口。牧师一露头,他就该停打召唤的钟声了。
2 “牧师脸上这是啥呀?”司事失声大叫。
3听到的人都立刻回过身来,只见一位貌似胡珀先生的人,正若有所思地缓步朝礼拜堂走来。人们全呆了,就算来了位生人到胡珀牧师布道坛上动手给垫子掸灰尘,他们也不至于如此大惊小怪。
4 “你敢肯定这是俺们那位牧师?”古德曼·格雷问司事。
5 “错不了,是胡珀先生。”司事应道,“今儿他本该跟韦斯特伯雷的舒特牧师对换的,可昨天舒特牧师捎信儿说不来了,得去给一场丧事做祈祷。”
6如此大惊小怪的理由好像并不充分。胡珀牧师年届三十,一派绅士风度,虽仍未成家,却不失牧师该有的整洁干净。仿佛有位周到的妻子已为他浆洗过领箍,刷净了一周来落在礼拜天这身法衣上的灰尘。浑身上下只有一样东西刺眼,这就是箍住额头,低垂盖脸,随呼吸颤动的一块黑面纱。近些看,面纱似有两层,除了嘴和下巴,一张脸给遮得严严实实。不过,也许并没挡住他的视线,只给看到的一切有生命无生命的东西蒙上了一层黑影。带着这片黑影,善良的胡珀先生朝前走着,步子缓慢沉静,像心不在焉的人惯常那样,微微驼背,两眼看地,但对等候在礼拜堂台阶上的教友们仍和气地点头致意,然而众人只顾吃惊打怪,竟忘了还礼。
7 “俺真不敢相信那面纱后头就是胡珀先生的脸。”司事道。
8 “俺可不喜欢那玩意儿。”一位老妪蹒跚而入,嘀嘀咕咕地说,“把脸一蒙,他就变得让人害怕啦。”
9 “俺们的牧师疯啦!”古德曼·格雷边说边跟着他跨进门槛。
10胡珀牧师还没进门,这件不可思议的怪事就在礼拜堂传开了。教友们纷纷骚动,扭头朝门口张望。不少人干脆站起来,转过身子。几个小家伙爬上椅背,又跌了下来,乱成一片。堂里女人的衣裙沙沙作响,男人的脚步拖来拖去,一扫恭候牧师驾到该有的肃静。可是胡珀牧师好像对这混乱视而不见。他几乎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朝两侧一排排的会众微微点头,走过最年长的教友时还鞠了一躬。老人满头华发,坐在通道中间的扶手椅上。年高德劭的老人对牧师外表的异常反应真是迟钝,好像压根儿不曾感受四周的惊诧,直到胡珀沿台阶上了讲坛,戴着那块黑面纱与众人面对面时,方才有所觉察。牧师先生这神秘的标志一刻也不曾撤下。领唱赞美诗,它随呼吸起伏;朗读《圣经》,它就在他与圣书之间抛下黑影。他祈祷,它就沉沉地贴在他仰起的面孔上。莫非他想向可畏的上帝隐藏自己的面孔?
11小小一块黑纱,触目惊心,害得不止一位神经脆弱的女人被迫提前离开教堂。可是在牧师眼中,面无人色的教友们没准儿就跟他的黑面纱一样令人胆寒呢。
12胡珀布道有方,远近闻名。他不以力量取胜,对教民们总是尽量好言相劝,引导大家朝向天国,而不靠雷霆般的圣谕驱赶人们奔向那里。此刻,他讲道的风格、方式,一如既往。可是要么由于讲道本身的情绪,要么出于听众的想象,总之,大家感到从未听过他这么有力的一番告诫。与平日相比,今天的布道更是蒙上了一层胡珀性情的温良与忧郁。主题涉及隐秘的罪孽,及那些我们对最亲近的人,对自己的良心都想隐藏的秘密,甚至忘记全能的上帝洞察一切。有种难以捉摸的力量渗透进了他的字字句句。全体教友,不论纯洁如水的少女还是心如铁石的男子汉,无不感到躲在可怕面纱后面的牧师正悄悄逼近,发现了他们思想与行为中深藏的罪恶。许多人双手交叉紧握,按住胸膛。胡珀牧师的话并不可怕,至少并不激烈。然而,那忧郁声调的每一个颤音都令听者发抖,莫名的悲怆与畏惧结伴而来。听众对牧师的反常感觉强烈,真盼一阵清风能把那块面纱掀开,简直认为露出来的会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尽管那身体、姿势、声音,分明是胡珀牧师的。
13礼拜刚完,众人便不守规矩、争先恐后往外挤,急于交流按捺不住的惊异,且感到眼前不见了那块黑面纱,心情为之一松。有的人挤作一堆交头接耳,有的人独自回家,一路默默沉思。有的人在喧哗,大笑地亵渎安息日。还有几位摇头晃脑,自作聪明,吹嘘他们能揭穿这个秘密。可有的人却肯定此事根本毫无秘密可言,不过因为牧师先生熬夜,给灯光弄伤了眼睛,需要遮挡罢了。片刻之后,胡珀牧师也跟在教民们后头走了出来。他蒙着面纱的脸从这群人转向那群人,向白发苍苍的长者致意,又作为中年人的朋友与精神导师,和善庄重地跟他们打招呼。对年轻人则露出爱护与威严,还把手放到孩子们头上,为他们祝福。这样做是他安息日的老习惯,但今天回报他好意的只有奇怪与迷惑的目光。没人照往常那样,以与牧师比肩而行为荣。桑德斯老爷记性无疑出了毛病,竟忘了邀请胡珀牧师去他家用膳。自打牧师就职此地,几乎每个礼拜天都是去他家饭桌上祝福的呀。今天,牧师只好回到自己寓所,正要关门,回头一望,众人的目光全都盯在他身上。黑面纱下面露出一丝忧伤的苦笑,隐约掠过牧师嘴角,随他一起消失不见。
14 “怪呀,”一位妇人道,“一块普普通通的黑面纱,跟咱女人家系在帽子上的没啥两样,可一到胡珀先生脸上就变得这么吓人!”
15 “胡珀牧师的脑筋一准出了毛病。”她丈夫,村里的医生道,“不过,这件怪事怪就怪在它带来的威力,连我这么个精明强悍的人都受到震动。那块黑纱虽说只遮住了牧师的脸,可给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罩上了一层鬼气,你不觉得吗?”
16 “可不是呐,”女人道,“俺说啥也不敢单独跟他在一起。俺都纳闷,他自己怕不怕自己哩!”
17 “人有时候是会自己怕自己的。”她丈夫道。
18下午的礼拜式跟上午情形相似。收场时,为一位年轻姑娘的葬礼敲起了丧钟。亲友们聚集在屋里,关系远些的熟人站在门口,议论着死者的长处。突然谈话中断,胡珀牧师来了,依然蒙着那块黑面纱,此刻这标志倒恰当不过。牧师走进停放遗体的房间,朝棺材俯下身去,向他死去的教民做最后告别。弯腰时,面纱从额头直垂下来,要是姑娘不曾永远合上了双眼,就能看到他的面孔。莫不是牧师害怕她的目光,这才赶紧把面纱往后一拉?有人亲眼目睹了这场生者与死者的照面,毫不顾忌地说,牧师露出真相的刹那间,姑娘的遗体微微一动,打了个寒战,尸衣和薄纱帽都窸窣作响,虽说死者的面容纹丝不动。一个迷信的老太婆是这个奇迹的惟一见证。牧师离开遗体,走到哀悼者们的屋子,然后走到楼梯口,为死者祈祷。祷文饱含深情,感人肺腑,哀哉痛哉,但又倾注着天堂的希望,仿佛姑娘的纤手在拨动着天堂的琴弦乐声,在牧师悲怆的腔调之间依稀可闻。人们不寒而栗,虽然并不理解祷文的深意。牧师祷告说,但愿他们和他自己,以及芸芸众生,都能像这位姑娘一样,泰然面对被撕去面纱的那一刻。抬棺材的人沉重地前行,送葬的人们尾随其后。死者打头,胡珀牧师戴着面纱殿后,哀伤了一条街。
19 “你干嘛朝后看?”送葬队伍中有人问同伴。
20 “俺好像觉得,方才牧师跟这姑娘的魂儿手拉手,一块儿走呐。”她回答。
21 “俺也觉得,也是方才那会儿。”另一位应道。
22是夜,米尔福村里最漂亮的一对人儿要举行婚礼。虽说胡珀牧师生性忧郁,逢这种场合,倒有一种平和的快乐。这种场合比热烈的作乐更能激起他和谐的微笑。他性格中的这一点比什么都更能赢得教民们的爱戴。参加婚礼的宾客急切地等待他的光临,满以为笼罩了牧师一整天的那种奇异的恐惧,现在一定会烟消云散。可惜,结果并非如此。胡珀牧师进得门来,人们头一眼看到的还是那块可怕的黑面纱。这东西给葬礼平添了更深的忧伤,但给婚礼带来的只是凶兆。客人们顿时感到,仿佛有朵乌云从黑纱下面滚滚而来,遮住了花烛的光亮。一对新人站在牧师面前,可新娘子冰凉的手指在新郎瑟瑟发抖的掌心战栗,脸色死一般苍白,引起人们叽叽咕咕,说是几个钟头前才下葬的那姑娘打墓穴里钻出来入洞房啦。要是还有比这更阴沉的喜事,只能数响起丧钟的那场著名婚礼了。主持完仪式,胡珀牧师举杯向新婚夫妇祝酒,语气温和诙谐。他的话本该犹如炉中欢跳的火光,照亮客人们的面庞,但就在那一瞬间,牧师从镜中瞥见了自己的形象,黑面纱也将他的心灵卷进了震慑众人的恐惧之中。他浑身颤抖,双唇失色,把未曾沾唇的喜酒溅洒在地毯上,转身冲入茫茫黑夜,因为大地也戴着它的黑面纱啊。
23第二天,米尔福全村上下只议论一件事,那就是胡珀牧师的黑面纱。那纱及纱后面隐藏的秘密成为人们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也给女人们敞开的窗前提供了饶舌的材料。小店老板把此事当做头条新闻向顾客报道,孩子们上学的路上也叽叽喳喳没个完。一个爱学样的小淘气,用一块旧的黑手巾把自己的脸也遮了起来,结果恶作剧不但把同伴们吓得要命,他自己也吓得颠三倒四。
24说也怪,教区里所有好管闲事、莽撞冒失之辈,就没一个敢直截了当向胡珀牧师打听,他为何这么做。从前,他若有半点儿事情需要人干预,出主意的总有一大群,而他也一向欣然从命。要说他有错的话,那就是太缺乏自信,连最轻描淡写的指责也会使他把芝麻小事当成罪过。然而,虽说他这种过分随和的毛病人尽皆知,却没人愿意就黑面纱的事向他一尽忠言。有种既不明说,又不用心遮掩的恐惧感,使得众人互相推诿。最后只好想出一条权宜之计,由教民们推选出一个代表团与胡珀牧师面谈,免得此事引起公愤。再没有这么不会办事的代表团了。牧师友好客气地接待了他们,但待众人落座之后便一言不发,把挑开这番来意的全部重担都压在了代表们肩头。话题实在明白不过,胡珀牧师额上就裹着那块黑面纱,遮住了他的脸,只看得见两片安详的嘴唇。人们发现这嘴角时而闪过一丝忧伤的微笑,而那块黑纱,照他们想象,简直挂到了他胸前,成为一件可怕秘密的象征,横在他与他们中间。只要拉开面纱,他们就能自在地对此事发表议论,但不拉开它就无法启齿。结果众人枯坐良久,哑口无言,心烦意乱,畏畏缩缩地躲避牧师的目光,觉得这看不见的目光就盯在他们身上。最后,代表们尴尬地收兵回营,对推选他们的人交代说,事关重要,若不召开全体教民大会的话,也至少得举行教会会议。
25村里人为黑纱胆战心惊,但有个人除外。代表们空手而归,连要求牧师解释都不敢。这个人却以自己沉静个性的力量,决心驱散聚集在牧师头顶的奇异乌云。这朵云变得越来越黑啦。作为牧师的未婚妻,她有权知道黑面纱掩藏的是什么。牧师头回造访,她就单刀直入挑明话题,这倒使双方都好办多了。牧师落座之后,她就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块面纱,并没发现威慑众人的骇然气象啊,不过是一块两层的绢纱,从他额前垂到嘴际,还随着他呼吸微微颤动。
26 “不,”她笑着大声说,“这纱没啥好怕的,只不过挡住了我爱着的一张脸罢了。来吧,好人,让太阳从乌云后面闪光吧。先把面纱摘下来,再告诉我你干嘛要戴着它。”
27胡珀牧师微微一笑。
28 “时候会到的,”他说,“到时候咱们全都得摘下面纱。在那之前,我要是一直戴着它的话,亲爱的教友,请别见怪。”
29 “你的话也神秘兮兮,”姑娘道,“至少该把遮住你真话的这层纱去掉啊。”
30 “伊丽莎白,我愿意,只要不违背我的誓言。那就告诉你吧,这块面纱是个记号和标志,我受誓言约束,得永远佩戴。不论身处光明还是黑暗,独自一人还是众目睽睽,也不论与陌生人还是亲朋好友共处,世人休想见到它摘下来。这凄凉的帘幕必须将我与世人隔开,就连你,伊丽莎白,也永不能看到它的后面!”
31 “是什么沉重的苦难降临到你头上,害你永远遮暗自己的眼睛?”她诚恳地问。
32 “它要是哀悼标记的话,”胡珀回答,“也许我跟多数世人一样,也有足够的悲伤,得用它来做个记号。”
33 “可要是世人不相信这只是清白哀伤的标记呢?”伊丽莎白劝道,“虽说你受人尊重和爱戴,可是没准儿别人会飞短流长,说你自知犯了不可告人的罪过,这才遮住自己的面孔。为你的圣职着想,赶走这些谣言吧。”
34说起村中已经传开的谣言,她脸都涨红了。可胡珀牧师安之若素,甚至还笑了——相同的苦笑,似一道微光,从面纱的暗影下闪现出来。
35 “我若是因悲伤遮住面孔,自有足够的理由。我若是因不可告人的罪过遮住它,那么哪个凡夫俗子不可以这么做呢?”
36他就这样温文有礼,却又执拗不移地拒绝了她的一切恳求。最后伊丽莎白沉默了。她好像陷入沉思,大概在寻思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试试,把心上人从这么阴暗的妄想中拉回来。此事若无其他含义,不定是神经错乱的症候。即使她个性比他更坚强,此刻也珠泪涟涟。不过,刹那间,有种新感觉取代了忧伤。她不知不觉盯住那块黑纱,突然,仿佛空中出现一道微光,黑纱的恐惧攫住了她。她蓦地起身,对着他直发抖。
37 “你到底也感觉到啦?”牧师口气悲哀。
38她不回答,双手掩面,转身欲走。他冲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39 “对我忍耐些,伊丽莎白!”他激动地叫道,“别抛弃我,虽说这块面纱今生今世必得隔开咱们。做我的人吧,来世我脸上就不会有面纱了,咱俩的灵魂也不会被黑暗相隔!这不过是现世的面纱——不是永恒的呀!噢!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孤独,有多么害怕,一个人待在这块黑纱后面。别把我永远抛在这痛苦的黑暗后头!”
40 “那就把面纱掀开一回,让我看看你的脸。”她说。
41 “不行!绝不行!”胡珀回答。
42 “那就再见!”伊丽莎白道。
43她抽出胳膊,缓步走开,在门口停下,回首对他久久凝望。这目光几乎穿透了黑面纱的秘密。即使心情沮丧,胡珀牧师仍在微笑,觉得把他与幸福拆开的,不过是一种物质的标记罢了,虽说这东西投下的恐怖阴影,必然会给最亲近的情侣造成隔阂。
44打那以后,再没人设法要牧师除去面纱,或直率地要求他说出面纱掩藏的秘密。那些自以为比世俗偏见高明的人,将此事仅仅看作一种怪癖,说这种怪癖经常会与正常人的理智行为混合在一起,结果使他们的所有行为都显得疯疯癫癫。但是,多数人眼中,胡珀已无可救药地成为怪物。他无法心安理得地走路,他发现善良胆小的人们扭脸躲他,胆大皮厚者则故意挡他的路。后者的无礼迫使他放弃了黄昏时去墓地散步的老习惯,因为只要他靠在墓地的大门上沉思,墓碑后面就会有人探出头来,窥视他的黑面纱。另有谣言四起,说是死人的凝望招他去那儿的。他仁慈的心被深深刺痛,因为小孩子们一见他就中断欢乐的游戏,四下逃散,其实,他忧郁的身影还离得远远的。他们本能的恐惧比什么都使他更强烈地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怖已深深交织在面纱之中。事实上,大伙儿知道,他自己对黑面纱也极为厌恶。除非不得已,他绝不打镜子面前走过,也不肯俯身去饮静静的泉水,免得在它宁静的怀中被自己的形象吓一跳。由此引发了似有道理的谣传,说胡珀牧师的良心备受煎熬,因为他犯下了无法隐瞒只好如此朦胧暗示的大罪。于是,黑纱下面滚出一团乌云,挡住了阳光。这罪过与哀伤的不明不白,从头到脚裹住了可怜的牧师先生,使他永远得不到爱心与同情。人们议论说,幽灵与魔鬼在黑纱后面与他做伴。他就这样继续走在黑纱的阴影当中,内心战栗,外表恐惧,在自己灵魂的黑暗中摸索,或透过面纱,注视着被它弄得满目凄凉的世界。据说连无法无天的风也敬畏牧师可怕的秘密,从不把那块面纱吹起来。不过,胡珀牧师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时,依然向众人苍白的面孔凄楚而笑。
45黑面纱危害多多,却产生了一种合乎需要的效果,它使胡珀牧师格外胜任。借助于这神秘的标记——因为再没有其他明显的原因——他对因罪过而受苦的灵魂具有特殊的威慑力。在他感召下皈依的人们对他尤为害怕,以委婉的方式断言,被他引到神圣的光明中间之前,他们曾和他一道陷在那块黑纱后面。说真的,黑纱的暗影使他怜悯一切阴郁的感情。濒死的罪人大声呼唤胡珀牧师,他不到场就不肯咽气,虽然待他弯腰要对他们轻声抚慰,蒙着黑纱的面孔一靠近,他们就浑身战栗起来。黑面纱如此可怕,连死神露面也威风不减!陌生人远道而来,参加他的礼拜,虽见不到真容,只为一睹他的身影。但许多人为消遣而来,却尚未离去就已吓得胆战心惊!有一回,在贝尔彻任总督期间,胡珀牧师被指定为选举布道。他戴着黑面纱站在首席法官、市政会成员、议员们面前,给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连那年通过的法案都具有早期统治的黑暗与虔诚。
46就这样,胡珀牧师度过了漫长的一生。他的行为无可指责,但却笼罩在阴沉的疑云之中。慈爱和善,却得不到爱戴,反而可悲地令人畏惧。他与世隔绝,分享不到人们的健康与快乐,却总被召去帮助临死的受难者。岁月如流,给他黑面纱下的两鬓洒下一层白霜。他的声名传遍新英格兰一带的教会,且获得了胡珀教长的尊称。他到任时已成年的那代人如今几乎相继作古,他的教民礼拜堂里有不少,葬入黄土的则更多。眼下,油干灯尽,功成名就,轮到胡珀教长安息了。
47老教长临终的床前,烛光惨淡,人影可辨。他无亲无故,但到场的有周到庄重却不动声色的大夫,只想尽力减轻死者的最后痛苦。教堂执事,教区几位德高望重的教友也在场。还有韦斯特伯雷教区的克拉克牧师,一位热心肠的年轻人,飞马赶到垂危的教长床前,为他祈祷。还有那位看护,不是雇来照料垂危病人的女仆,而是漫漫岁月中甘忍寂寞,诸尽凄凉初衷不改,直至这临终一刻的人儿。不是别人,正是伊丽莎白啊!胡珀教长的满头华发压在死亡之枕上,额前黑纱依旧,遮住面庞,衰弱气息的每一番挣扎都使黑纱微微颤动。这块黑纱横在他与世人之间整整一生,隔绝了愉悦的人情,女人的爱恋,将他禁锢在最可悲的囹圄之中,这就是他自己的心灵。它依然蒙在他脸上,使这阴凄凄的屋子更凄凉,并挡住了他来世的阳光。
48他神志不清已有些时,灵魂在过去与现在之间犹疑不定,时不时似乎翱翔于来世的混沌之中。发高烧时辗转反侧,耗尽残剩的点点气力。但即使处于最剧烈的痉挛挣扎,最荒诞的奇思怪想,别的一切念头都已混乱不清,他仍提心吊胆,生怕面纱滑落一旁。就算他迷乱的灵魂一时疏忽,枕边还守着一位忠实的女人,会背过脸去,为他盖好那张苍老的脸。这张脸她最后一次见到时还充满盛年的英俊。最后,被死神打败的老人静静躺在灵肉衰竭的麻木之中,脉搏几乎感觉不到,气息更见微弱,只有突如其来的深长而不规律的呼吸,在预报着他灵魂的逃逸。
49韦斯特伯雷教区的牧师走近床头。
50 “尊敬的胡珀教长,”他道,“您解脱的时刻就要到了。您是否已准备好揭开这块拦住今生与来世的面纱呢?”
51胡珀教长起先只微微动了一下头以示回答,接着大概担心意思不够明确,便强打精神开口说话。
52 “是的,”他奄奄一息,“我的灵魂困乏不堪,耐性十足,就等着揭开面纱了。”
53 “那么,”克拉克牧师接着说,“像您这么个潜心祷告的人,思想行为圣洁高尚,以凡人尺度衡量堪称无可挑剔的榜样,身为教会长老,怎能给自己的记忆留下阴影,玷污一个如此纯洁的生命呢?我请求您,尊敬的兄长,别把事情弄成这样!在您得到善报之前,请允许我们一睹您喜悦的容颜吧,撤掉来世的屏障之前,让我先为您揭去这块黑面纱吧!”
54说着,克拉克牧师弯下腰,去揭开这个多年的秘密。突然,胡珀牧师令床边所有的人目瞪口呆。他奋力挣扎,从床单下面抽出双手,一把用力按住了面纱,决心拼斗到底。倘若韦斯特伯雷的牧师要跟快死的人较量的话。
55 “不行!”戴面纱的教长喊道,“今生今世绝不行!”
56 “邪恶的老头!”吓坏了的牧师叫道,“你的灵魂要带着何等可怕的罪孽去接受最后的审判呵?”
57胡珀苟延残喘,一口气在喉咙里格格作响。但是,他竭力挣扎,双手向前乱抓,抓住那即将弃他而去的生命,好把话讲完。他甚至抬身坐了起来,在死神的怀抱中瑟瑟发抖。而那块黑纱低垂,凝聚了整整一生的恐怖,在这最后的时刻显得分外狰狞。那时常浮现的隐隐约约的一丝苦笑,此刻又仿佛从黑面纱后面闪了出来,在教长的唇边久久不去。
58 “你们为什么单单见了我就怕得发抖?”他转动戴着黑纱的脸,环顾面无人色的围观者。“你们彼此也该互相发抖呢!男人躲着我,女人不同情我,孩子们又叫又逃,就因为我的黑面纱吗?要不是它黑乎乎地象征着神秘,一块纱有什么好怕的?等到有一天,朋友之间、爱人之间坦诚相见,等人们不再妄想逃开造物主的目光,令人恶心地掩藏自己的罪孽,到那时再把我看成怪物吧。因为我活着时戴着它,死也不离开它!我看着你们,瞧哇!你们个个脸上都有一块黑面纱!”
59听的人互相躲避,互相畏惧,胡珀教长却一头倒在枕头上,成了一具蒙面纱的死尸,嘴角还挂着一丝冷笑。人们将蒙着面纱的他装殓入棺,再将蒙着面纱的他埋进坟墓。年复一年,青草在这座坟茔上生发枯萎,墓碑上青苔遍布。胡珀牧师的面庞已化作尘土,可一想到它是在那块黑面纱下发霉发烂,人们仍心惊胆战。
摸彩
雪莱·约翰逊
16月27日的早晨晴朗无云,有着盛夏时节新鲜的温暖;花儿开得繁茂,草儿长得绿油油。十点钟左右,村里的人们开始在邮局和银行间的广场上聚集;有些城镇因为人太多,摸彩不得不花上两天,而且要在6月26日开始,但是在这个村子里,只有三百来人,摸彩的全程至多不会超过两小时,所以可以在早晨十点钟开始,并且仍能够让村民们准时回家吃上午饭。
2首先来集合的当然是孩子们。最近学校在放暑假,自由感不安地降落在多数人身上;在他们疯玩起来之前,他们往往会安静地聚在一起一会儿。他们谈论的仍是学校和老师,书本和惩戒。博比·马丁已经在他的衣兜里塞满了石子,其他男孩子很快也学起他的样子,挑选了最圆滑的石头;博比和哈里·琼斯还有迪克·戴拉克罗莱——村里人都把这个姓读作“戴拉克罗利”——最后终于在广场一角堆出了一个大石堆,他们守护着石堆,不让其他男孩袭击它。女孩们站在一边,互相聊着,转过头看到哥哥姐姐们蜂拥而来或是偎依而行。
3不久,男人们开始聚来了。他们看着自己的孩子,讲着种地、雨水、拖拉机还有税收的事。他们站在一起,离角落里那堆石头很远,他们开的玩笑有些单调,他们只是平静地笑笑。女人们穿着褪了色的便装和毛衫,继她们的丈夫之后不久也来了。她们彼此招呼着,闲谈上一两句,然后加入到她们丈夫的行列里。很快,这些站在丈夫身边的女人们开始喊她们的孩子,孩子们来得很不情愿,必须要叫四、五遍才来。博比·马丁躲开了他妈妈抓过来的手,笑着,又跑回到石堆那里。他爸爸厉声喊了一下,博比赶快过来了,站到爸爸和哥哥中间。
4这次摸彩——就像广场舞会、少年俱乐部、万圣节前夕的节目一样——由夏莫斯先生主持。他有时间和精力来投身于市民的活动。他是个圆脸、快活的男人,经营煤炭生意,人们很可怜他,因为他没有孩子,妻子又是个那样的泼妇。当他带着黑木箱来到广场时,村民们窃窃私语起来,他挥挥手,喊道,“今天有点晚了,乡亲们。”邮政局局长格雷乌斯先生跟着他,拿着个三条腿的凳子,那凳子放在广场中央,夏莫斯先生把黑箱放在上面。村民们保持距离,在自己与凳子间留了一些余地。当夏莫斯先生说:“你们这些人谁想来给我帮帮忙?”时,有两个人犹豫了。马丁先生和他的大儿子巴克斯特走上前来,牢牢地把住凳子上的箱子,同时夏莫斯先生搅动起里面的纸片。
5真正用于摸彩的道具很久以前就丢了,现在放在凳子上的这个黑箱甚至是在华纳老人——镇中最老的人——出生前就已经投入使用了。夏莫斯先生常常对村民讲要做一个新箱子了,但是没人对此上心,甚至到用这黑箱代替都成了传统。据说现在的这个箱子是用它之前的一个箱子的碎片做成的,而那一个则是当第一批人来到这里定居时做的。每年,在摸彩之后,夏莫斯先生就会再度开始谈论新箱子的事,而每年这个问题都是不了了之。黑箱一年年变得越来越破旧了:到现在它都已经不再是纯黑的了,有一侧碎裂得很厉害,现出了木头本色,而在有些地方则不是褪色就是变色了。
6马丁先生和他的大儿子巴克斯特牢牢地把黑箱在凳子上把住,直到夏莫斯先生用手彻底地搅过纸片。因为许多仪式都已被忘记或是废弃,夏莫斯先生成功地用纸片取代了沿用多代的木块。使用木块,夏莫斯先生争辩说,在村子还小时是很好,但是现在人口超过了三百,还有可能继续增长,这时就务必要用某种更易放入黑箱中的材料了。摸彩前一天晚上,夏莫斯先生和格雷乌斯先生制作了纸片,把它们放入箱子,然后拿到夏莫斯先生的煤炭公司仓库去锁起来,直到第二天早晨夏莫斯先生准备好了,再带它去广场。在一年中的其他日子里,这个箱子被放到一边,时而这里,时而那里;它曾在格雷乌斯先生的谷仓里放过一年,而另一年它又落脚在了邮局。有时它被放到马丁杂货店的架子上,然后就一直放在那里了。
7在夏莫斯先生宣布摸彩开始之前,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事要做。有各种名单要整理——家族族长的、每个家族中各个户主的、还有每个家族中各个户成员的。有邮局局长作为摸彩官员给夏莫斯先生举行的就职宣誓;同时,一些人记起,一直以来,由摸彩官员举行的某种朗诵会就都是马马虎虎的。不成调的圣歌每年按时要唱一遍;一些人认为摸彩官员讲话唱歌时就应该这样站着,另一些则认为他应该在人群之中走动,但是在过去的好多好多年里,这部分的仪式就已经被准许废止了。过去还有一项敬礼仪式,就是摸彩官员要向每一个前来抽签的人致辞,但是这也随着时间而改变了,现在只有官员自己觉得有必要跟每个前来的人说句话。夏莫斯先生对这一切都做得非常好;他穿着整洁的白衬衫和蓝牛仔裤,一只手自然地放在黑箱上。当他没完没了地跟格雷乌斯先生和马丁一家讲话时,他看来非常严肃有礼。
8就在夏莫斯先生最终结束了讲话,并转过身来面对集合的村民时,赫群森太太慌忙地从小路那儿来到了广场,她的毛衣披在肩上,当来到人群后面时它滑落到了地上。“把日子整个儿给忘了,”她对站在她旁边的戴拉克罗莱太太说,她们俩都轻声笑了。“我以为我丈夫是出去堆木材去了,”赫群森太太继续说。“然后我往窗外一看,孩子们也都没了,然后我想起来今天是二十七号,于是就一溜小跑来了。”她在围裙上擦擦手,戴拉克罗莱太太说,“不过,你来得及时。他们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讲呢。”
9赫群森太太伸长脖子望过去,发现她的丈夫和孩子们都站在前排。她轻拍了一下戴拉克罗莱太太的胳膊作为告别,然后开始穿过人群往前走。人们愉快地为她让路:有两三个人用在人群之中刚好听得见的声音说,“你太太,来啦,赫群森,”“比尔,她终于来啦。”赫群森太太到了她丈夫身边,夏莫斯先生一直在等着她,这会儿高兴地说,“还以为我们接下去摸彩要不带你了呢,泰西。”赫群森太太开口笑起来,她说,“我总不能把那么些盘子扔在水池里不管吧,喂,你说是吧,乔?”一阵轻笑在人群中传开,人们在赫群森太太到来之后又都回了原位。
10 “好了,好了。”夏莫斯先生严肃地说,“我想我们最好开始吧,把这事做完,然后我们好回去工作。有谁没来吗?”
11 “邓巴。”几个人说。“邓巴。邓巴。”
12夏莫斯先生翻看了一下名单。“克莱德·邓巴。”他说。“对了。他折断了腿,是这样吧?谁来为他抽签?”
13 “我想我来吧,”一个女人说。夏莫斯先生转过身来看她。“妻子为丈夫抽签。”夏莫斯先生说。“您没有一个成年儿子来为您做这件事吗,珍妮?”尽管夏莫斯先生和村中的所有人都非常清楚她的回答,但正式地问这样的问题是摸彩中的例行公事。夏莫斯先生等待着,当邓巴太太回答时,他表现出一种礼貌性的注意。
14 “贺瑞斯不行,他才十六岁。”邓巴太太遗憾地说。“我想我今年得替一下我丈夫了。”
15 “好的。”夏莫斯先生说。他在他拿着的名单上做了个记号。然后他说,“沃森小子今年要抽签吗?”
16人群中一个高大的男孩举起手来。“到,”他说。“我要为我母亲和我自己抽签。”他不安地眨着眼睛,当人群中响起几个人的喊声“好家伙,祝你好运。”“很高兴看到你母亲有了这样一个男子汉来做这件事。”时,他低下了头。
17 “好了,”夏莫斯先生说,“我想大家都到齐了。华纳老人也来了吗?”
18 “到,”一个声音说。夏莫斯先生点点头。
19夏莫斯先生清清嗓子,人群便静了下来。他看看名单。“都准备好了吗?”他喊道。“现在,我要点名了——首先是家族族长——然后男人们上来,到箱子里抽一张纸片。在大家都轮到之前,先把纸片攥在手里不要看。清楚了吗?”
20抽签这事人们都已经做过好几次了,大家只要随便听听说明就都懂了:大多数人很安静,他们舔着嘴唇,并没有东张西望。然后夏莫斯先生高举起一只手,说道,“亚当斯。”一个男人从人群中挤出来,走上前。“嗨,史蒂夫。”夏莫斯先生说,然后亚当斯先生也说,“嗨,乔。”他们彼此一本正经同时又很不安地咧嘴笑笑。然后亚当斯先生把手伸进黑箱里,接着拿出一张对折的纸片。他紧紧抓住纸片的一角,同时转过身匆忙地回到人群中去。在那里他与家人稍微分开来站,他没有低头去看手。
21 “艾伦。”夏莫斯先生说。“安德森……本瑟姆。”
22 “在这两次摸彩之间好像根本没有隔多长时间似的。”站在后排的戴拉克罗莱太太对格雷乌斯太太说。
23 “上次摸彩就好像还是上个星期的事儿呢。”
24 “时间过得确实太快了。”——格雷乌斯太太说。
25 “克拉克……戴拉克罗莱。”
26 “轮到我丈夫了。”戴拉克罗莱太太说。当她丈夫走上前时,她屏住了呼吸。
27 “邓巴,”夏莫斯先生说,邓巴太太从容地走向箱子,同时一个女人说,“去呀,珍妮,”另一个女人又说,“那不,她去了。”
28 “接下来轮到我们了。”格雷乌斯太太说。她注视着格雷乌斯先生从箱边绕过来,郑重地向夏莫斯先生致敬,然后从箱里选出一张纸片。现在,人群中的所有男人,在他们的大手里都握着一张对折的小纸片,他们正不安地翻转着这些纸片。邓巴太太和她的两个儿子站在一起。邓巴太太拿着纸片。
29 “哈勃特……赫群森。”
30 “快点去呀,比尔,”赫群森太太说,她周围的人都笑了。
31 “琼斯。”
32 “他们确实说,”亚当斯先生对站在他旁边的华纳老人说,“在北部村庄那里他们正在讨论放弃摸彩活动。”
33华纳老人哼了一声。“一群疯狂的白痴,”他说。“听那些年轻人的,什么都好不了。接下来你知道,他们会想要回到洞穴里生活,人们不再工作,就那么生活一段时间。有句老话说‘六月里摸彩,玉米熟得快。’首先你知道,我们都得吃炖繁缕和橡子。摸彩是永远要有的,”他生气地加上一句。“看着年轻的乔·夏莫斯站在那里跟大家开玩笑可真够糟的。”
34 “一些地方已经停止摸彩了。”亚当斯太太说。
35 “那么做只会带来麻烦,”华纳老人坚决地说。“一群小白痴。”
36 “马丁。”博比·马丁看着他爸爸走上前。“欧福代克……珀西。”
37 “我希望他们能快点,”邓巴太太对她的大儿子说。“我希望他们能快点。”
38 “他们差不多都去过了,”她儿子说。
39 “你准备好跑去告诉你爹,”邓巴太太说。
40夏莫斯先生叫到他自己的名字,然后一本正经地走上前,从箱子里挑了张纸片。然后他喊到,“华纳。”
41 “这是我第七十七年摸彩了,”华纳老人在穿过人群时说道。“第七十七次了。”
42 “沃森。”那个高个儿男孩笨拙地穿过人群。有人说道,“别紧张,杰克,”然后夏莫斯先生说,“从容些,孩子。”
43 “詹尼尼。”
44此后,是长久的停顿,了无声息,直到夏莫斯先生把他的纸片举到半空,说,“好了,大伙。”有一分钟,人们一动不动,然后所有的纸片都打开了。突然,所有的妇女都立即开始讲起来,如获救了般。“是谁?”“谁拿到了它?”“是邓巴家吗?”“是沃森家吗?”然后这些声音开始说,“是赫群森。是比尔,”“比尔·赫群森拿到了它。”
45 “去告诉你爸爸,”邓巴太太对她的大儿子说。
46人们开始用目光四下搜索赫群森家人。比尔·赫群森正静静地站着,低头凝视着手中的纸片。突然泰西·赫群森对夏莫斯先生大喊起来。“你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来挑他想要的纸片。我看见了。这不公平!”
47 “别这么输不起,泰西。”戴拉克罗莱太太喊道,格雷乌斯太太也说,“我们大家都有过同样的机会。”
48 “闭嘴,泰西,”比尔·赫群森说。
49 “好了,各位,”夏莫斯先生说,“之前做得已经相当快了,但是现在我们必须要再抓紧些,以便按时完成。”他翻看了下一张名单。“比尔,”他说,“你为赫群森家族抽签。赫群森家里还有别的户吗?”
50 “还有唐和伊娃,”赫群森太太大叫道。“让他们也来碰碰运气!”
51 “女儿是随丈夫家一起抽签的,泰西,”夏莫斯先生彬彬有礼地说。“这点你应该和大家一样清楚。”
52 “这不公平,”泰西说。
53 “我不这样想,乔。”比尔·赫群森遗憾地说。“我的女儿随她的丈夫家一起抽签;这很公平。除了孩子们我再没有别的亲属了。”
54 “那么,为家族抽签的是你,”夏莫斯先生解释说,“而为家庭抽签的也是你。对吧?”
55 “对,”比尔·赫群森说。
56 “有几个孩子,比尔?”夏莫斯先生正式地问道。
57 “三个,”比尔·赫群森说。
58 “分别是小比尔,南西和小戴夫。还有就是泰西和我了。”
59 “那么,好了,”夏莫斯先生说。“哈里,你把他们的票都取回来了吗?”
60格雷乌斯先生点点头,同时举起了纸片。“那么,把它们放进箱里,”夏莫斯先生指挥着。“拿上比尔的,把它也放进去。”
61 “我想我们应该重新开始一遍,”赫群森太太尽可能平静地说。“我告诉你这不公平。你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选择。大家都看到了。”
62格雷乌斯先生选好了五张纸片,把它们放入箱内。然后他把此外的所有纸片都丢到地上。微风攫起了纸片,将它们吹走。
63 “听着,各位,”赫群森太太正在对她周围的人们说着。
64 “准备好了吗,比尔?”夏莫斯先生问道。比尔·赫群森迅速地瞥了一眼他的妻子和孩子们,然后点点头。
65 “记住,”夏莫斯先生说。“拿上纸片,别把它们打开,直到每个人都拿到了。哈里,你去帮一下小戴夫。”格雷乌斯先生拉起小男孩的一只手,他自动跟着他走到箱子跟前。“从箱子里拿出一张纸片,戴维。”夏莫斯先生说。戴维把手伸到箱子里,笑起来。“只拿一张哟。”夏莫斯先生说。“哈里,你给他拿着。”格雷乌斯先生拉起孩子的手,从紧握的拳头里拿过折合的纸片,然后攥住它。而这时,小戴夫站在他身边,疑惑地仰头望着他。
66 “下一个,南西,”夏莫斯先生说。南西十二岁,她甩甩裙子走向前去,然后从箱子里优雅地取出了一张纸片,与此同时,她学校里的朋友们呼吸都变得沉重了。“小比尔,”夏莫斯先生说,红脸膛、脚又大的比利过来了,当他抽出纸片时差点没把箱子打翻。“泰西,”夏莫斯先生说。她犹豫了一会儿,用挑战的眼光四下看了一圈,然后抿了抿嘴唇,走到箱子跟前。她攫取了一张纸片,攥住它,然后背过手去。
67 “比尔,”夏莫斯先生说,比尔·赫群森把手伸到箱子里,摸了一圈儿,最后手里拿了一张纸片出来。
68人群很安静。一个女孩悄声说,“我希望不会是南西,”而这低语声竟传到了人群的最后。
69 “这和以前不一样了。”华纳老人直白地说。“人们的做法和以前不一样了。”
70 “好了,”夏莫斯先生说。“打开纸片吧。哈里,你去打开小戴夫的。”
71格雷乌斯先生打开纸片,当他举起纸片时,大家都看到上面是一片空白,人群普遍叹息了一声。南西和小比尔同时打开了他们的纸片,然后两人都笑了,他们转向人群,把他们的纸片高高举过头顶。
72 “泰西,”夏莫斯先生说。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夏莫斯先生看看比尔·赫群森,比尔打开他的纸片给大家看。是空白。
73 “是泰西,”夏莫斯先生说,他的声音缓和下来。“让我们看看她的纸片。比尔。”
74比尔·赫群森走过去到他妻子那儿,从她手里夺过纸片。纸片上有个黑点,那黑点正是夏莫斯先生昨天晚上在煤炭公司办事处里用重铅笔画的。比尔·赫群森举起它,接着人群中骚动起来。
75 “好了,乡亲们。”夏莫斯先生说。“让我们快点结束吧。”
76尽管村民们忘却了仪式,丢失了原来的黑箱,但是他们仍记得用石头。男孩们之前做的石堆已经准备好了;地上也有石头,它们夹伴着从箱里吹出来的纸屑。戴拉克罗莱挑了一块这么大的石头,她要用两手才能拿得动,她转身向邓巴太太。“来啊,”她说。“赶快的。”
77邓巴太太两手都拿着小石头,她气喘吁吁地说,“我跑不动。你们先去,我会赶上来的。”
78孩子们都已经拿好了石头。有个小孩还给了小戴维·赫群森几块。
79泰西·赫群森现在在一块空地的中央,当村民们步步逼近她时,她绝望地伸出双手。“这不公平,”她说。一块石头打中了她的一边脑袋。华纳老人说,“上啊,上啊,大家伙儿。”史蒂夫·亚当斯在村民群众的最前面,格雷乌斯太太伴在他旁边。
80 “这不公平,这不应该,”赫群森太太尖叫着,然后他们扑了上来。
加利维拉县有名的跳蛙
马克·吐温
1 一个朋友从东部来了信,我遵他的命去拜访了好脾气、爱絮叨的老西蒙·威勒,打听我朋友的朋友列昂尼达斯·W·斯迈雷的下落。这件受人之托的事究竟结果如何,我来做个交代。事后我心里嘀咕,这位列昂尼达斯·W·斯迈雷是瞎编出来的,我朋友根本就不认识此人。他准是琢磨着:只要我向老威勒一打听,就会让他联想起那个厚脸皮的吉姆·斯迈雷来,赶快打开话匣子把那些又臭又长、和我毫不相干的陈年旧事抖搂出来,把我烦死。要是我朋友存心这么干,那他真是做对了。
2 我见到西蒙·威勒的时候,他正在破破烂烂的矿山屯子安吉尔那座歪歪斜斜的酒馆里,靠着吧台旁边的炉子舒舒服服地打盹。我注意到他是个胖子,秃脑门,一脸安详,透着和气、朴实。他站起身来问了声好。我告诉他,朋友托我来打听一位儿时的密友,这人叫列昂尼达斯·W·斯迈雷——也就是列昂尼达斯·W·斯迈雷神父,听说这位年轻的福音传教士曾在安吉尔屯子里住过。我又加了一句:要是威勒先生能告诉我这位列昂尼达斯·W·斯迈雷神父的消息,我将感激不尽。
3 西蒙·威勒把我逼到墙角,拿自己的椅子封住我的去路,然后讲了一通下面段落里那些枯燥无味的事情。他脸上不露一丝笑意,眉头一皱不皱,从第一句起,他用的就是四平八稳的腔调,没有变过。他绝不是生性就爱唠叨;因为他收不住的话头里透着认认真真、诚心诚意的感人情绪,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按他的想法,别管这故事本身是不是荒唐可笑,他可是把讲故事当成一件要紧事来办,而且对故事里的两位主人公推崇备至,认为他们智谋超群。我听凭他按照自己的路子讲下去,一直没有打断。
4 列昂尼达斯神父,嗯,列神父——嗯,这里从前倒是有过一个叫吉姆·斯迈雷的,那是四九年冬天——也许是五零年春天——不知道怎么闹的,我记不太清楚了,总归不是四九年就是五零年,因为他刚来到屯子的时候,那大渡槽还没造好呢;别的不说,要比谁最古怪,他算得上天下第一。只要能找到一个人愿打赌,他就赌,碰上什么就赌什么。别人要是不愿赌黑,他就赌黑;别人不愿赌白,他就赌白。不管怎么样,别人想怎么赌,他都陪着——不管怎么样,只要能赌得起来,他就舒服了。虽说这样,他照样有好运气,那可不是一般的好,十有八九总是他赢。他老惦记找机会打赌;无论大事小事,只要有人提出来,不管你的注往哪一边下,他都照赌不误,这些我刚才都告诉过你啦。赛的要是马,收场的时候他不是赢得满满当当,就是输得一干二净;如果斗的是狗,他赌;斗的是猫,他赌;斗的是鸡,他还赌;嘿,就算有两只鸟落在篱笆上,他也要跟你赌哪一只先飞;屯子里聚会他必到,到了就拿沃尔克牧师打赌,他打赌说,沃尔克牧师布道在这一带是头一份;那还用说,他本来就是个好人么。要是他看见一只屎壳郎朝哪里开步走,他就跟你赌它几天才能到——不论到哪儿都行;只要你接茬,哪怕是去墨西哥,他也会跟着那只屎壳郎,看看它到底去不去那儿,路上得花几天的时间。这儿的小伙子好多都见过斯迈雷,都能给你讲讲这个人。嘿,讲起他的事来可是绝对重不了样——他不论什么都赌——那家伙特有意思。有一回,沃尔克牧师的太太病得不轻,有好几天的工夫,眼看着她就没救了;可一天早晨牧师进来了,斯迈雷站起来问他太太怎么样,他说,她好多了——全凭主的大恩大德——看这势头,有主保佑,她能缓过来;还没等他讲完,斯迈雷来了一句:“这样吧,我押两块五,赌她缓不过来。”
5 这个斯迈雷有一匹母马——小伙子们都管它叫“一刻钟老太太”,这话损了点儿,它跑得当然比这快一点儿——他还经常靠这匹马赢钱呢。因为它慢吞吞的,不是得气喘,生瘟热,就是有痨病,以及这一类乱七八糟的病。他们总是让它先跑两三百码,可等到了终点跟前,它就抖起精神,拼了老命,撒欢尥蹶子;四只蹄子到处乱甩,甩空了的也有,甩偏了踢到篱笆上的也有,弄得尘土飞扬,再加上咳嗽、打喷嚏、攥鼻涕,闹闹哄哄——赶到裁判席前头的时候,它总是比别的马早一个头,早得刚好让人能看明白。
6 他还有一只小斗狗,光看外表你准以为它一钱不值,就配在那儿拴着,一副贼溜溜的样子,老想偷点什么。可是,一旦在它身上下了注,它转眼就变成了另一条狗;它的下巴颏往前伸着,就像火轮船的前甲板,下槽牙都露了出来,像煤火一样放光。别的狗抓它、耍弄它、咬它,接二连三地给它来背口袋,可安德鲁·杰克逊——这是那条狗的名字——安德鲁·杰克逊老是装着没什么不自在的,好像它原本就没有别的盼头——押在另一边的赌注翻了倍再翻倍,一直到再没钱往上押了;这时候,它就一口咬住另一条狗的后腿,咬得死死的——不啃,你明白吗,光咬,叼着不动,直到那狗服软,哪怕等上一年也不要紧。斯迈雷老是靠这条狗赢钱,直到在一条没后腿的狗身上碰了钉子,因为那狗的后腿让锯片给锯掉了。那一次,两条狗斗了好一阵子,两边的钱都押完了,安德鲁·杰克逊上去照着咬惯了的地方下嘴的时候,当时就看出自个儿上当了,看出它怎么让别的狗给涮了。怎么说呢,它当时好像是吃了一惊,跟着就有点儿没精打采,再也没有试着把那一场赢下来;它让人骗惨了。它朝斯迈雷瞧了一眼,好像是说它伤透了心,这都是斯迈雷的错,怎么弄了一条没有后腿的狗来让它咬呢,它斗狗本来靠的就是咬后腿嘛;后来,它一瘸一拐地溜达到旁边,倒在地上就死了。那可是条好狗,那个安德鲁·杰克逊要是活着,准出了名了,胚子好,又聪明——我敢担保安德鲁·杰克逊有真本事;它什么场面没经过啊。一想起它最后斗的那一场,一想起它的下场来,我鼻子就发酸。
7 唉,这个斯迈雷呀,他还养过拿耗子的狗、小公鸡、公猫,都是这一类的玩意儿,不论你拿什么去找他赌,他都能跟你兵对兵,将对将,让你赌个没完没了。有一天,他逮着一只青蛙带回家去,说是要好好训一训;足足有三个月,他什么事都不干,光待在后院里头教那只青蛙蹦高。果不其然,他把青蛙训出来了。只要他从后头点青蛙一下,你就看吧,那青蛙像翻煎饼一样在空中打个转——兴许翻一个筋斗,要是起得好,也许能翻两个,然后稳稳当当地爪朝下落地,就像一只猫。他还训那青蛙逮苍蝇,勤学苦练,练得那青蛙不论苍蝇飞出去多远,只要瞧得见,回回都能逮得着。斯迈雷说青蛙特爱学习,学什么会什么——这话我信。嘿,我就瞧见过他把丹尼尔·韦伯斯特放在这儿的地板上——那青蛙叫丹尼尔·韦伯斯特——大喊一声:“苍蝇,丹尼尔,苍蝇!”快得让你来不及眨眼,青蛙就噌噌地照直跳起来,把那边柜台上的一只苍蝇吞下去了,然后像一摊泥“扑嗒”落在地上,拿后腿抓耳挠腮,没事人似的,好像觉得自个儿比别的青蛙也强不到哪儿去。别看它有能耐,你还真找不着比它更朴实、更爽快的使唤了。只要是从平地上规规矩矩地往上跳,它比你见过的所有青蛙都跳得高一个身子。从平地往上跳是它的拿手好戏,你明白吗?只要比这一项,斯迈雷就一路把注押上去。斯迈雷把他的青蛙看成宝贝;要说也是,那些见多识广的老江湖都说,从来也没见过这么棒的青蛙。
8 斯迈雷拿一个小笼子盛着那青蛙,时不时地带着它逛大街,设赌局。有一天,一个汉子——他是个外乡人——到屯子里来,正碰上斯迈雷提着青蛙笼子,就问:
9 “你那笼子里头装的是什么呀?”
10斯迈雷冷着个脸说:“它也许该是个鹦鹉,也许呢,该是只雀儿;可它偏不是——它是一只青蛙。”
11那汉子拿过笼子,转过来转过去,细细地瞅,说:“嗯——原来是个青蛙,它有什么特别的呀?”
12 “噢,”斯迈雷不紧不慢地说,“它就有一件看家的本事,要叫我说——它比这卡县地界里的哪一只青蛙蹦得都远。”
13那汉子拿过笼子,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半天,才还给斯迈雷,慢吞吞地说,“是嘛,”他说,“我也没瞧出来这青蛙比别的青蛙能好到哪儿去。”
14 “你也许瞧不出来,”斯迈雷说,“对青蛙,你兴许是内行,也兴许是外行;兴许是个老把式,也兴许不是;这么说吧,兴许只会看个热闹。别管你怎么看,我心里有数,我赌四十块钱,敢说这青蛙比卡县随便哪一只青蛙都蹦得远。”
15那汉子琢磨了一会儿,有点儿作难:“呃,这儿我人生地不熟的,也没带着青蛙;要是我有一只青蛙,准跟你赌。”
16这时候斯迈雷说话了:“好办——好办——只要你替我把这笼子拿一小会儿,我就去给你逮一只来。”就这样,那汉子拿着笼子,把他的四十块钱和斯迈雷的四十块钱放在一起,坐下等着了。
17这汉子坐在那儿想来想去,想了好一会儿,然后从笼子里头把青蛙拿出来,扒开它的嘴,自己掏出一把小勺来,给青蛙灌了一肚子火枪的铁砂子——一直灌到齐了青蛙的下巴颏——然后把青蛙放到地上。斯迈雷呢,他上洼地的烂泥里头稀里哗啦趟了一气,到底逮住个青蛙。他把青蛙抓回来,交给那汉子说:
18 “行了,你要是准备好了,就把它跟丹尼尔并排摆着,把它的前爪跟丹尼尔的放齐了,我喊个号。”然后他就喊:“一——二——三——蹦!”他和那汉子从后边点那两只青蛙,那只新来的青蛙蹦得特有劲,可是丹尼尔喘了一口粗气,光耸肩膀——就这样——像法国人似的。这哪管事儿啊;它动不了,跟生了根一样,连挪挪地方都办不到,就像一只船抛了锚。斯迈雷又纳闷,又上火;当然啦,说什么他也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一档子事。
19那汉子拿起钱就走;临出门了,他还拿大拇指在肩膀上头指指丹尼尔——就像这样——慢吞吞地说:“我也没瞧出来这青蛙比别的青蛙好到哪儿去嘛。”
20斯迈雷呢,他站在那儿抓耳挠腮,低着头把丹尼尔端详了好一会儿,最后说:“真闹不明白这青蛙怎么栽了——闹不明白它犯了什么毛病——看起来,它肚子胀得不轻。”他揪着丹尼尔脖子上的皮,把青蛙掂起来,说:“它要没五磅重才怪呢!”青蛙头朝下,喷出满满两大把铁砂子来。这时候斯迈雷才明白过来,他气得发疯,放下青蛙就去追那汉子,可再也追不上了。
21 (这时候,西蒙·威勒听见前院有人喊他的名字,就站起来去看找他有什么事。)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扭头对我说:“就在这儿坐着,老客,歇会儿——我一转眼就回来。”
22不过,对不住了您呐,我想,再往下听牛皮糖吉姆·斯迈雷的故事,也打听不到列昂尼达斯·W·斯迈雷神父的消息呀,于是我拔腿就走。
23在门口,我碰上了那个见面熟的威勒回来了,他拽着我又打开了话匣子:
24 “哎,这个斯迈雷有一头独眼龙母黄牛,尾巴没了,光剩个尾巴蹶子,像一根香蕉,还有——”
25可我既没工夫,也没这个嗜好;还没等他开讲那头惨兮兮的母牛,我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