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强终于上电视了。电视里的阿强神情肃然,鼻孔下一条凝固的血痂就像一个醒目的惊叹号,更为他添了一份凝重。阿强母亲都看得哭起来。阿强父亲却点着头说,要哭什么啊?毛主席说了,坏事变好事嘛。阿强这不就宣传起来了吗。阿强母亲这才止住了哭声,突然又摆着手说,漏了一样没宣传呢,没说阿强是大学毕业生呀!父亲一愣,呃是呀,怎么不介绍阿强是大学出来的呢?
阿强父亲就去找站长,站长告诉阿强父亲,方记者说了,特意不露阿强的大学毕业生身份呢,新闻是要抓社会心理的,社会最容易同情弱者。方记者甚至还有点遗憾,要是被打的清洁工是位个子瘦小头发枯黄脸像水腌茄子的大妈,效果会更好呢。方记者最后还为他的理论打了个比方,为什么农民工被欠工资容易炒起来,教师就不行了呢,教师被欠工资的情况也严重啊。
阿强对方记者的话有点不理解,大学毕业生再加清洁工就不能被同情了么?尽管他并不愿意当弱者。
但社会反响是真的有了,好些市民给电视台打电话,请记者转达对阿强的慰问。还有一些大妈大伯在阿强当班时来看他,问他鼻子还疼不疼,现在身体好不好。电视台又紧跟着推出系列后续报道,先是分管市政的副县长在电视里亮相,表态一定要对殴打清洁工的人严肃处理,还向所有为城市亮丽辛勤劳动的清洁工人致敬;接着又是记者采访城关派出所,要了解为什么对殴打清洁工的人处理不力甚至将打人者先放走而将被打的清洁工留置,而所长却回避记者;然后是记者采访几位街头行人,行人都对派出所的做法表示不理解。
阿强看电视看得有点不安起来,没料到会是这样一番宣传。他想找一下方记者,方记者却先来找他了,又要拍镜头。两个打人者的各自单位头头——县供电所所长和中心市场管理办主任,带着两个打人者来到了环卫站,要向阿强道歉;并向站长宣布对本单位的打人者予以记过处分并扣除一个月奖金。两个打人者此时完全蔫了,一身软不拉叽像霜打的菜秧。
阿强的确有点意外,事情如此发展让他稍稍有点不安,当那两位单位头头都来紧握他的手说着道歉的话,而跟他干过架的平头和长发则勾着脑袋向他认错时,他目光有点慌乱,就紧巴巴地望着方记者的摄像机镜头。
方记者连连摇头,说阿强这样不行,怎么像个贼似的呢。他请两位单位头头再将阿强的手握一次再把道歉话说一遍。阿强一定要看着对方点点头。两位单位头头真是诚恳,又重来一次。阿强也按方记者的要求眼看对方点了点头,自己却觉得像木偶。方记者还要两个打人者也配合阿强重来一次,阿强怎么也不干了。站长发了急,说阿强怎么这么不听话呢。还是两位单位头头替阿强解了围,说阿强别着脑壳也行,人家看不起他欺负了他,他那股自尊劲还扛着嘛。
两位单位头头带着自己的人走了后,方记者又一脸兴奋地告诉站长,这次报道做得很好,县领导给电视台打电话特意表扬了记者,说政府今年在下大力气抓城市管理,就是需要这样的新闻。他还告诉站长,公安局都感到了压力,将派出所的段所长狠狠批评了一顿。公安局一个领导还打电话给电视台,希望将他们的鲜明态度报道一下。
阿强听得有点心里发虚了,赶紧对方记者说:“公安局就莫报道了啰。……其实,那个段所长也没压我,打架……是我先动的手。”
方记者愣了一下,看看站长,不等站长说话立即又摆摆手:“现在说也迟了啊!节目播了影响也出来了。”又叮嘱阿强,“莫去外面乱说啊!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牵连着观众牵连着领导还牵连着我们新闻单位哪!”
站长接上来:“也还牵着我们自己嘛。怎么能乱说呢!”
阿强不敢再说什么了。但直到上班后心里还在不踏实。想着汤圆脸挨了一顿狠批评脸上是个什么神色,那心里会服气么?
毛毛打电话来了。毛毛到北京后顶多隔天就要通个电话,这几天更是每天都要通话一次,问阿强上电视宣传的进展。
阿强把事情的进展告诉了毛毛,说心里总有点不是味,吃了夹生饭一样。然后阿强便说出实情来,打架是自己先动的手,那个派出所所长并没有偏袒跟他干架的人。
毛毛哦了一声,说要想一想。想了一下又脆脆地说:“这也怪不得你,谁让他不多帮你嘛。挨顿批评有什么呀,我昨天上课迟到也挨了批评哩。”
阿强觉得也是,又不是他让公安局领导去批评汤圆脸的。心里稍稍又安静了一点。
但接下来的几天阿强不看电视了,不好意思看公安局领导那份“鲜明态度”。他连上班时远远看到警车来了都要低了脸,就怕遇上汤圆脸。
怕遇上还就遇上了,阿强先前就有过感慨的,他跟汤圆脸硬是有个什么缘呢。
那正是下着毛毛细雨的时候,街面格外不好扫,渣土车颠下的泥土在湿漉漉的街面上让车轮一压,就成了粘巴巴的浆团,扫帚吃劲得很。
一团泥浆团巴得街面太紧了,阿强的大扫帚已经不是在扫,简直就是贴着街面刮,猛地一下将它刮掉了,却听得扑地一声,阿强应声扭头一看,那泥浆团飞到了一辆刚好路过的警车窗玻璃上。
正是汤圆脸的车。
车停住了,汤圆脸从车里钻出来,看看窗玻璃上的泥浆团,再看看阿强,却不做声,两片厚嘴唇紧紧抿着,就像两块粘得紧紧的蒸糍粑一样,一种说不清颜色的神情也在那张粘粘糊糊的脸上厚薄不匀地弥漫着。
阿强也没做声。本来他应该说声对不起的,甚至他还可以用张什么废纸将那泥浆团擦掉的,如果是别人的车他一定会这样做了,但偏偏是汤圆脸的车,阿强说不上是不自在还是不自然或许是别别扭扭别的什么心绪堵着,他就是站着没动。
如果汤圆脸一直不做声,也不会有后面的事了,可他到底还是开腔了,而且用了一种从两片厚嘴唇中挤出来的腔调,明显让阿强听出鄙夷来:“又用你那大扫帚耍雄了是吗?”
阿强粗黑的眉头就像两条毛虫被扎了一下,重重一抖。他已经对汤圆脸说过自己受不得怄气的,汤圆脸说这样的话不就是要他怄气吗!那就怪不得他硬邦邦了。他脖子一梗:“谁耍雄呀!”
“仗着抡扫帚,就比所有人都高一截了?”汤圆脸还在厚嘴唇里挤着腔调,“要我看正是证明你心里比别人矮一截呐!”
“我当然比你矮一截呀!你当所长我扫街。”
“你要这么说你就真的矮了一截。所以你耍雄也雄不起来。”
“你说我耍雄我就耍雄,把我抓上警车怎么的?”阿强瞪着汤圆脸。
汤圆脸打个冷笑:“我不乱抓人,不像你乱耍雄。”他转身拉开车门要上车。
“我也不乱耍雄!”阿强冲着背过身子的汤圆脸提高了腔,“谁撂我我就耍雄!”
汤圆脸扭头丢一句:“那你就舞着大扫帚耍一世雄吧!”砰地关上了车门。
阿强气坏了,望着开走了的警车呼呼喷粗气。如果说,此前心里对汤圆脸还有点不过意,现在全烧着对汤圆脸的怒火了。
旁边好几个围观的人还没散去,一位六十左右的大伯在电视里见过阿强,很有点为阿强抱不平,对阿强说:“这不是又来歧视清洁工吗?莫怕小伙子,我替你再给电视台反映,有个记者的岳家就是我邻居呢。”
阿强向大伯点点头,自己也不知是感谢大伯的抚慰还是赞成向电视台反映。
大伯肯定是个说话算话的人。阿强中午刚下班回到家,电视台的方记者就带着那位女主持人赶来了。同来的还有环卫站站长。
方记者先让阿强把师专毕业证拿出来,拍了毕业证书的特写镜头。
阿强的父母亲很是激动,要去市场多买点好菜,留记者和站长几个吃饭。但方记者说没空吃饭了,让阿强再穿上上班行头拿着大扫帚去街头接受采访。
阿强很听话,一切按方记者的指点办。他心里还在烧着对汤圆脸的气愤,就因为汤圆脸最后那句话:“你就舞着扫帚耍一世雄吧!”这不是骂他扫一辈子大街吗!你凭什么断定我只能扫一辈子大街呢!你也不过是碰了个机会才穿了身警服抓了个机会才上了番电视,现在当了所长就了不起得很了?古人说人有三沉三浮,那韩信从人家胯下爬出成了诸侯王,那和珅还从大宰相沦为囚中徒,你一个小小股级所长就吊着眼睛看人了?
阿强站在街头手持大扫帚面对镜头,不用方记者指点就带着激动神情开腔了,他先把汤圆脸骂他的话复述了一遍,不用女主持人提问又接着说:“一个派出所所长能这样么?你这不是看不起我大学毕业来扫街吗!”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冒出这句了。他知道这话是有点刻意涂抹的色彩,这色彩也是汤圆脸先给他甩过来的,冲着这色彩他就更加为自己落个扫大街的职业而愤慨。现在汤圆脸在激发他愤慨的时候也给他砌了个抓住机会的台阶了,他还能不要这台阶么?刚才方记者拍他的毕业证书他就暗暗激动了一下,父母亲更是激动不已了,连连说到底宣传阿强是个大学毕业生了呢。
女主持人接过阿强的话,转身对着镜头说:“阿强是一名大学毕业生,在许多人就业观念尚未转变的今天,他毅然选择了清洁工,这正是与时俱进新时代青年的风貌啊。然而,就是有那么些人,老是要用傲慢的目光、歧视的目光去看待他,连一个身为派出所所长的人,也这样粗暴地对待他,这就不能不让我们遗憾,也不能不让我们深思了……”
“我也说两句吧。”一旁的站长几步跨过来,站到镜头前:“我们的清洁工人,天天辛勤劳动,维护着城市的清洁,也维护着心灵的纯洁。那些歧视清洁工的人,心灵是什么样的呢?”
“OK!OK!”方记者兴奋地叫道,宣布所有拍摄完成。他对阿强说:“不错不错,今天发挥得很好!”又向站长说,“其实也要感谢那位段所长呢。”
“还感谢他?”站长不解。
“是他让我们这次报道既成为上次事件的追踪报道,又在原来的主题上发展出一个新的现实意义极强的主题。你想,单纯报道大学生当清洁工,哪里有围绕大学生当清洁工的风波做文章好啊?”
站长连连点头,说方记者就是有水平。阿强也对方记者深为佩服。
而更让阿强佩服方记者的是,方记者的工作效率堪称神速,节目当天晚上就播出来了。电视里的阿强与前次比已经大不相同,眉头扬着眼睛瞪着,一只手紧紧攥着扫帚柄一只手伴着激昂的语调做出有力的动作,很有几分感染力。
母亲看得又哭了,说:“我儿子这下会有出息了!会有出息了!”父亲也重重点着头:“那当然,我说了的嘛。”
阿强则始终不说话,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就像架子鼓一样激越,浑身的毛孔都漾着鼓点。他看完自己的节目就跑到屋外去给毛毛打电话,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毛毛,这次的宣传会给他带来大作用了。毛毛在电话里几乎是尖叫,热烈祝贺阿强,还决定学习结束先不回长沙了,反正有两天休息,她就一火车直接坐到这里来跟阿强见面。
那真是太好了!阿强冲着手机就吻了一下。
阿强努力让自己站着别打抖,浑身的火烧得呼呼叫,周身骨架也被烧得嘎嘎响,攥扫帚的手则在一阵阵痉挛。突然,那痉挛的手猛一甩,扫帚被重重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