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合影照片的事,也的确值得一提。韩诚留着的那一张是被他老婆弄坏了。韩诚开始并不知道被老婆弄坏了,在家里到处找,这么多年过去,他实在记不起那些老照片搁哪里了。
老婆在他起劲翻找照片的时候回来了,手里拎一条一尺多长的草鱼,看样子是麻将桌上赢了。她高声朝卧室嚷:出来看看,老说我搓啊搓,搓回一条大鱼呢!韩诚没应话,继续到处翻找。老婆进了厨房,一会儿湿着手出来:帮我剖鱼呀!韩诚站在写字台边没动,用手搔着后脑。老婆皱皱眉:翻什么呀?韩诚问她:看见我那只装老照片的牛皮纸大信封没有?老婆哼道:你呀,就是难开口。早问我一句不省事了,大茶几屉子里咧。扭身又进了厨房。
韩诚急步赶到客厅茶几边,拉开屉子,屉子里乱七八糟,大牛皮纸信封果然在,但上面有一大块干了的茶水渍。他急忙倒出信封里的照片,那张有林雪参加的合影已经霉坏,看不清人了。
韩诚冲着厨房叫:是你扔这里的吧!厨房里传出老婆的回答:还是七月间呢,你出差了。那天下午我没事,就翻你过去那些照片看。正看着来客了,顺手搁那屉子里。韩诚气呼呼的:顺手!顺手!搓麻将搓晕头了!什么来客,分明来麻友了!老婆几步跨进客厅,来麻友又怎么了!我够可以了吧,怕吵了你总去别人家搓;你不在家我就不能邀别人也来坐坐?搁茶几屉子里有什么不行……她一眼看到霉坏的照片,噎住。韩诚指着茶几上一只剩有半杯茶水的玻璃杯:这上面老有你喝剩的茶,肯定晕了头碰倒茶,弄湿了照片啊!老婆撇撇嘴:都是些陈年老芝麻,你自己也没看重嘛,一只信封乱七八糟兜了多少年!转身进了厨房。
韩诚抓起玻璃杯要摔,终于又憋住,手高高地僵着。
下午上班的时候,韩诚还在为那张照片气恼。忽又心一动,觉得该给林雪打个电话。便去了洗手间,用手机拨林雪家里的电话。林雪一接电话就笑了,要韩诚猜她在家里干什么。没等韩诚猜她又告诉韩诚了,正在看当年和韩诚一齐参加的合影呢。韩诚有点惊异,想,这是不是两个人的相互感应呢?他把老婆弄坏照片的实情告诉了林雪,又表露了自己很想看看那张照片的心情。他觉得这是再约林雪见面的最好理由了。林雪果然答应了,说:你今晚就可以上我家来看呀。韩诚一愣:上你家来?他还只有让林雪把照片带到好心情去的念头呢。林雪似乎感觉到了韩诚的一愣,声调也稍稍不自然起来:你要是没空,那就,……韩诚赶紧说:我是不愿意打搅你家里的人呢。他想这话的意思林雪应该懂,林雪的女儿跟他儿子一样,都在封闭管理的飞翔中学寄宿,这“家里的人”就剩下丈夫了。林雪顿一下,说:不会打搅谁,老傅出差了。韩诚哦一声:是吗?立即又觉得自己欢快得太显形,赶紧把声调压一压:要是今晚有空的话,我就来吧。
晚上天刚黑酽,韩诚就按着林雪在电话里说的位置,赶到了林雪住的宿舍楼下。上楼的时候他心稍稍有点跳,尽量让脚步轻一点。来到林雪家门前,他刚要敲门,门已开了,林雪就在门口站着,向他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韩诚也微笑着,并不做声。如果邻居有人在家,还是别让人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为好。只是心里在分析,林雪是听到了他轻轻的脚步声,还是早就在门口等着呢?
林雪头发像是刚吹过,脸也像是刚洗过,上了面霜,清新得像雨后的一片嫩树叶。韩诚心跳得有点重,赶紧去沙发上坐下,掩饰自己:照片呢,我看看。林雪去里屋捧出一本相册来,递给韩诚:我们那张在后面。我原先收在箱子里,遇上你就特意找出来看的,添进相册了。
韩诚却没急着翻相册的后面部分,从第一页开始翻起来,嘴里说:先欣赏你的其他照片吧。他知道自己想看什么,果然,很快就看到了一张结婚照,六寸黑白,林雪和丈夫并肩坐着,她神情一本正经,似乎还有点僵硬。她丈夫头向她歪了过来,面带微笑。韩诚仔细审视林雪的丈夫,块头是不小,在军装的衬托下却并无威武,原因可能就在那张脸,肉乎乎的不显轮廓,眼小了一点,嘴又宽了一点,鼻梁还嫌矮了一点,整个人的感觉是一座高高山头,圆浑浑而又缺少密林坚石,风景疏淡。
你丈夫很魁梧嘛。韩诚说。这话纯粹出于礼节。他心里有一种言说不明的滋味。在看到林雪丈夫的照片前,还莫名的有点忑忐,不知道那个男人会不会雄健潇洒英气逼人。
林雪却伸过手来,将照片翻了一页:看我女儿的吧。女儿的照片实在多,或是单照,或是和母亲一起,或是全家一起,无论哪张照片里都是文静秀美的模样,像极了林雪。韩诚赞叹:女儿是你的翻版呢。林雪说:上次我去学校开家长会,老师从没见过我的,开口就让我坐到女儿座位上去哩。说着就笑了。韩诚也笑,嘴里却憋不住又扯到林雪丈夫上去:只见你和女儿的照片,你们夫妻合影的不多啊。林雪顿一下:他对照相兴趣不大。韩诚不做声了,他明显感觉到林雪在女儿和丈夫的话题上是色彩不匀的。心里便又问一句:你和他照相的兴趣大不大呢?
终于翻到当年那张合影了。韩诚久久盯着发黄了的照片:他头扎白毛巾,双手在胸前展开一张报纸。身旁围着几个知青伙伴,挨在他左边的就是林雪,大家都摆出那个年代特有的豪迈造型,只有林雪的姿势有点别扭。这照片是县委宣传部的陈干事拍的。韩诚写的一首批判四人帮的小诗在省报上发表了。陈干事拿了报纸到知青点来。知青们刚收午工回来,韩诚正在让林雪修剪头发,他一把扯掉脖子上围的毛巾就奔向陈干事。其他几个知青都围上来了,陈干事要拍个照,又觉得韩诚正剪得一边长一边短的头发形象不正。还是林雪出了点子,让韩诚将毛巾扎在了头上。
韩诚摇着头笑:不伦不类呢,就我一个陕北老贫农。林雪说:你要不扎毛巾,按陈干事说的像个阶级敌人呀!又指着照片上的自己:看我这傻样,刚笑过一通,使劲憋着哩。韩诚说:责任还在我嘛,被我这不伦不类逗的啊!林雪说:那是,我这回从箱子里找出这照片来,还憋不住笑哩。
韩诚看着林雪乐不可支的模样,忽然来了兴致:哎,你说我要是现在头上再来块毛巾,会是个什么样子。林雪也来兴致了:试试!试试!赶紧去取了块毛巾来,让韩诚扎在头上。韩诚站起来,手捧相册在胸前,像当年捧着报纸一样造型。那西装配头巾再加一脸神圣,实在滑稽。林雪手指韩诚,笑得说不出话,弯下腰去。
电话铃却骤然响起来。林雪收住笑,直起腰,用面巾纸擦着眼,去客厅角上接电话,刚喂一声,立即瞟一眼韩诚,声音低了:哦,老傅。你在哪?……还在下面县里哦。……我?看电视呀……没电视声音?……唔,我又关了,要看书了。怎么,我在家干什么还用你操心着?她搁下电话。
韩诚站着一动不动。尽管电话搁得很轻,那嗒的一声却在他心中撞出了回音。
屋里一时沉默。林雪轻轻咳一声,尽量语调自然:眼泪都让你笑出来了……好久没这么开心过呢!韩诚也轻轻笑一声,却听出自己的笑声干瘪。他取下头上的毛巾,说:我该走了,你休息吧。林雪看看客厅的壁钟:还早啊,再坐会吧。韩诚摇头:不坐了,回去还有点事呢。他坚决地告辞,心里又想起几天前和林雪第一次在好心情约会,不能不为林雪生出愤慨来:这样一个丈夫,好比特务一样啊。
一九七八年是知青上山下乡的最后一年了,林雪就在这最后一年下来了;而且,在一百多名从市里下到县里的知青中,她是唯一被分到韩诚那个知青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