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诚只是弄不清楚,林雪请他给丈夫写报告文学,究竟是为丈夫的情分多一点,还是对他的关心多一点?继而还要想,那天晚上请他跳舞,是不是为了请他给丈夫写报告文学作铺垫呢?但这后一个疑问很快又被韩诚推倒了。林雪不是这样有心计的人,她约韩诚跳舞是真心的,韩诚心里是应该感到温馨的。
舞厅却不怎么样,轻工局用大会议室改的一个简易舞厅,一块钱的门票。韩诚开始还有点奇怪,怎不挑个好舞厅呢?
韩诚跟着林雪上楼的时候,问林雪:你常来?林雪说:跟一位邻居大嫂来过一次。老傅不太乐意我出来跳舞。韩诚哦一声,又问:那今晚老傅……立即又煞住嘴,这一问似乎有点侦察味道了。林雪轻轻摆一下头:又下县了。他们那一把手心脏病住了院,这一段由他这个副主任主持工作,下去多了呢。韩诚又轻轻哦一声。心想,这一段是不是可以和林雪多跳几回舞?
舞厅在四楼。不到两百平方的厅,靠墙围了一溜木椅,天花板上吊了些大大小小的彩灯,一闪一闪。没有乐队歌手,放盒带舞曲。跳舞的大多是中年人,一对对跺着节奏劲冲冲的。林雪凑在韩诚身边说:这种简易舞厅气氛很随意,不会跳的可以向别人学,舞伴也可以随便邀呢。
韩诚明白了,在这种气氛随意的舞厅里,他和林雪都可以少了许多顾忌。
但韩诚还是有点拘谨:我舞技可是不行啊。林雪拉着韩诚下了舞池:没关系,又不是表演场地。韩诚手臂僵僵的,腿脚硬硬的。林雪让他放松点,胆大点,说着拉着韩诚的手翻了一个花,又翻一个花。韩诚有点乱脚步了,忙说不行不行,还是得让男的掌握主动才行。林雪不翻花样了,笑着瞟韩诚一眼:你这是大男子主义。便踩基本步。其实林雪的基本步也踩得很轻盈,让韩诚感觉自己也连带出了韵味,他半眯缝着眼,闪闪烁烁的灯光下,仿佛自己正揽着林雪在一条五彩的河流里悠悠地飘。
一曲跳罢,两人去木椅上坐下。林雪说:多跳几曲你就上感觉了。韩诚点头:正在上感觉呢。
一曲又起。是快三。韩诚说:这曲子我上不了阵。林雪说:我带你吧。韩诚摇头:我不会旋转,你带着就成推磨了。
一位年纪跟韩诚相仿,身着红西服的男子走过来,极有风度地向林雪作个“请”。林雪看韩诚一眼,韩诚说:你去跳吧。林雪跟那个男子下了舞池。
欢快的快三音乐里,舞池里一派热烈。韩诚的眼在晃动的人群里始终追着林雪。林雪的身影真是飘逸,淡紫色的针织长裙翻飞着,在闪烁的灯光下就像一只翩跹的蝴蝶。韩诚感叹:真不像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啊。
曲终,林雪回到韩诚身边。韩诚说,你的舞跳得真好!林雪笑道,随军以后学的。我们那单位大,常组织舞会。又补一句,不过我也不常去跳……她没往下说了。韩诚也没问原因,他知道这原因又会牵着她丈夫老傅。
又一曲慢四响起。红西服又向林雪走来。韩诚立即起身,拉林雪下了舞池,说:这曲子倒是容易跳。林雪说:就跟散步一样嘛。音乐舒缓,灯光又朦胧,慢悠悠地一起踩着步子,能让人的心也晃悠起来。他们再不作声。一对中年舞伴从他们身边慢慢摇过去。那两人挨得很近,女的头几乎搁在男的肩头。林雪看到了,长长的睫毛颤动几下。其实韩诚也看到了,眼神有点惶乱。林雪轻声叫:哟,你踩我脚了。韩诚停步:真是对不起。林雪嗔怪地翻韩诚一眼:说,没事,接着跳吧。曲子却完了。
二人去长椅上坐下。韩诚关切地问:踩痛了吧?林雪笑道:不痛。不过只准踩一次啊。韩诚也笑了。他忽然发现,红西服也在挨近林雪的位置上坐着。
一曲又起。慢三。红西服迅速站起,邀请林雪。林雪看韩诚一眼,有点犹疑。红西服哟一声,拖着腔:还要征求意见哪?语调有点玩笑,眼却看着韩诚。林雪只好笑一笑,跟红西服下了舞池。韩诚坐着不动,眼望舞池。他得承认那红西服的确舞姿潇洒,揽着林雪一起一伏悠悠旋转,动作十分流畅。而林雪在他的带动下更是充分舞出了轻盈飘逸,远远看着就像一只紫蝴蝶绕着一朵红花在飞。韩诚看得眼眯缝起来。他偏起头,用一根手指搔搔耳根,那里似乎有点痒。但手指一搔又觉得痒的不是那里,好像在背上。欲反手探索脊背,又觉姿态不雅,打住。也许待手指爬上脊背又会发现错了地方。韩诚近来常有这种情形:觉得身上是有痒处,却又找不准痒点。莫非人到中年皮肤也变厚了?
曲终。林雪回到韩诚身边,向韩诚说:别坐了,站起来吧,一换曲子我们就上场。韩诚站起来。不能再让红西服抢了先。但很快又一愣,音乐是探戈,最难跳的一曲。他看看林雪,摊一下手,只好重新坐下。林雪也只好跟着坐下。几乎在林雪落座的同时,红西服已出现在林雪面前,仍然是彬彬有礼地做个“请”。韩诚向红西服斜一眼,扭开了头。林雪婉拒红西服:对不起,我累了,想歇歇。红西服又长长哟一声:婉言拒邀。在这里可是没有过的呀,尤其是一位气质优雅的女士。林雪有点为难:我……真是对不起……韩诚不能沉默了,他盯着红西服:不过,一位外表也优雅的男士,是应该充分尊重女性的。红西服将头微微一歪:当然。不仅尊重,还绝不吃醋。林雪立即盯着红西服:这位先生,你什么意思?红西装服已扬长离去。
韩诚起身:我们走吧。林雪跟着韩诚走。两人都不做声。出了舞厅大门,林雪看看韩诚,神情很不过意:你看,本来想让你心情好一点,反倒给你添了气。韩诚说:这没什么。我很感谢你了。他说得很真诚。但眼睛却不好看着林雪。毕竟红西服那句“吃醋”让他有点不自然。
林雪提议:还早,散散步吧。韩诚连忙说好。他觉得在幽静的路上散步应该比在热闹的舞厅跳舞还要出情调。
两人沿着一条僻静的林荫道慢慢走。韩诚心里晃悠悠的,他很想跟林雪挨近一点,脚下却畏畏缩缩。林雪也微低着头,没有靠拢来的迹象。韩诚便又想,跳舞还是有跳舞的优越呢。
林雪抬起头了,望着韩诚:还是要想开点,工作轻松点就行了。韩诚笑一笑:早想开了,文化局呆着也没意思呢。心里却是涩涩的。机构改革机关分流,局里也不是所有四十五岁以上没职务的干部都分出机关了,怎么就一定要把他分到电影公司去呢?如今的电影公司谁乐意呆啊!
林雪仍然望着韩诚:这些日子做些什么?韩诚说:在家看看书呗。闲过这一个月就去电影公司上班。说着还耸了耸肩,很轻松的样子。他承认局里还不是毫无人情味,分流出机关的人一律给一个月假,是补一份歉意了。林雪点点头:也莫老闷在屋里,到外面活动活动。韩诚说:也没什么活动地方。心里说,跳个舞都跳出酸味呢。但到底有对林雪的感动。
林雪停了停,说:我还想给你揽份事干哩。给市体委写篇报告文学,行么?然后告诉韩诚,市政府一家内刊向体委拉点赞助,愿意给体委发篇文章,她丈夫老傅跟她说了,最好请韩城来写。
韩诚沉默一阵,望着林雪:文章要多吹你老公吧?林雪的脸在路灯下明显有点不好意思,似乎还苦笑了一下。她说:我知道他,想上一把手……对他的官瘾我是一点提不起兴致。不过,我也想了,你要不肯写,他还会请人家写,那还不如你写,到底赚份稿费呢。而且,他还说了,另外再给你五百元补助。韩诚说:这么大方?立即又明白了,是想借这机会还我的情吧。林雪点了点头:他想请你吃饭都跟我说了几次呢。韩诚没做声了。他坚决推掉老傅的盛情,并不是要摆风格,就是不想认识老傅。
林雪看看韩诚,又将头低下去,声音也低低地:我知道你,不想跟老傅接近……其实,我也并不希望你跟他接近……只是,我觉得,太生硬了也不好吧……
韩诚一时没做声。林雪的话已经有明显的意思可以品味了,这意思让韩诚心头一阵发热。他觉得自己应该放开一点胆子,或者说松开一点矜持,克服脚下的畏畏缩缩,拉近跟林雪的距离了。
却有一个小个子男人迎面急步走来,径直走到韩诚面前停住。
已经被韩诚缩短了距离的林雪早闪开了,声音紧张地问小个子男人:干什么?韩诚也盯着他:你是谁?
小个子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瘦瘦的脸上浮着神秘的笑。他伸出一只手,手里有只小盒子。要不要伟哥?正宗美国货,优惠价。他低着声问韩诚。
韩诚用力摇着手:快走开快走开!无聊啊你!小个子男人缩缩脖子,让开了道,嘴里却拉着腔:不要就不要嘛,什么叫无聊啊。只摆样子不干实事才无聊嘞!
韩诚再不搭腔,快步走。林雪也不做声,跟着韩诚的步子,距离却拉得很开。
气氛很有点尴尬,韩诚必须说话了:报告文学,我写吧。谢谢你的好意了。林雪立即说:怎么谢我呢,要谢也该我们谢你啊!又赶紧补充:是老傅应该谢谢你;我嘛,只谢谢你帮我解决了工作,这报告文学就没我的事了。韩诚笑笑,又琢磨林雪的话,明明是要为第一句话里的“我们”再添一条界线哩。心里又添一层热。但又不得不遗憾,今晚这散步是不好再继续了。
封经理又向林雪举杯了:林雪来我们公司,我们还没正式欢迎过,今天就算补个欢迎仪式吧。林雪有点为难:我,我不会喝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