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万里秋风
外语课上,外语老师正说得起劲,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开门一看,是班主任。班主任首先抱歉打断了外语老师的鸟语,然后将跟在她身后的一个女孩轻轻推到讲台上,对大家说:“她叫白丹丹,是从山里惟一考上城里中学的,因为交通不便,通知书耽搁了,凑学费又用了半个月,所以才到,希望大家成为好朋友。”底下是一片嗡嗡声,我能听见身后一个男生在笑她的名字好土。她站在讲台上,被大家的目光看得抬不起头来,两只手不知所措地搓着自己的衣角。在一群城市孩子的眼里,她简直就是只有在电视里才应该出现的人。不论是花布做的样式老土的衣服还是身上背的绿色的帆布书包,还是头上扎的两根大辫子,都成了横亘在她和大家之间的大山,就像那横亘在她的家和城市之间的大山,甚至更加地不可逾越。我伤感地预见到她的城市求学生活将充满坎坷。
但我没想到她的坎坷来得这么快。班里只有两个人是独坐的:一个是我,一个是李雪。因为我们男女是分坐的,所以始终没有并在一起。当班主任让她坐到李雪旁边时,李雪忽然站了起来,不容商量地说:“老师,我要调座。”班主任一愣:“为什么?”李雪说:“不为什么。”说着看了看她。她的脸色很不安,班主任沉下脸:“不许胡闹,这是学校,要听从老师安排。”李雪也哭了,大声说:“谁知道她身上有没有虱子!”班里顿时鸦雀无声。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猛地抬起头来,李雪挑战地看着她,她慢慢又低下了头,我看见她的眼角有亮光在闪。班主任气愤地指着她,想说什么,然后又放下了手,尽力平静地说:“好,你可以换座,明天让你家长来,我要和他们谈谈。现在,哪个女生愿意和李雪换座,和白丹丹同桌。”没人吭声,然后是轻微的嗡嗡声:“我才不换。”“是啊,应该是李雪,跟我有什么关系”“谁知道是不是真有虱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班主任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外语老师呆在一旁,也不知道怎么办好。我慢慢站了起来,说:“老师,让她坐我旁边吧,我会照顾好她的。”
同学们都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我是刚从飞碟里跳出来的怪物。班主任的眼神里也闪过一丝惊讶,因为她知道我最不喜欢和别人同座,所以刚当上班长就以权谋私地把自己分到单独一座,当然,这是班主任默许的。班主任脸色马上变得温和了,回头对她说:“这是咱们班的班长,我都忘了,就应该让他和你坐一起,好让他帮你尽快融入集体。”然后,对她鼓励地点点头。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泪珠还在脸上挂着。她不算漂亮,不过眼睛很黑,很大,就像大山里还没有人发现的清水潭一样,没有一丝杂质。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她的心灵窗户就像是没有玻璃一样,让人直接可以透过去看到她的心里。看惯了城里孩子的早熟和狡猾,我忽然对她的眼睛有一种莫名的章感动。
于是,我结束了一个人在桌子上横冲直撞的快乐日子,因为我有了同桌,还是个女孩。班里的男生平时和我关系都不错,经常调侃我捡了个便宜。当然他们是说笑的,因为她不漂亮,再加上土气,没人会认为我另有企图。而且我和校花王玉因为早恋被在大会上点名批评过,早已尽人皆知。女生则依然和她保持着距离,我又不太爱说话,她只能一个人孤独地学习。说到学习,这是她惟一的乐趣了,在她来之后的第一次考试里,她就把一直在我手里的第一名抢走了,而且从此再没还给过我。发成绩单时,她偷偷地偏头看我一眼,大概想看我有没有生气,我对她微微一笑,真诚地笑,她一定看出了我的诚意,红着脸回过了头。从那儿开始,我们俩在学习上开始探讨问题,交流一多,我才发现其实她不单学习好,人也很聪明,接受新事物相当快。相比起班里那些天天热衷于名牌衣服和化妆品的女生,她确实有点土,可我知道,那是十几年的不同环境造成的。我曾和她说,不用理她们现在笑你土,只要将来你能走出去,走出大山,走出省城,甚至走出国门,到时她们在你眼里将显得更土。她就歪着头想,然后问我,“可能吗?”我说,“你连大山都能走出来,出国算什么。”
铃声远远的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反而停下狂奔的脚步,开始擦汗。因为现在我离校门还有二百米,而校门离班级门有二百米,铃声可以持续最多半分钟。所以除非我忽然变成了约翰逊,才有赶在外语老师之前进入班里的可能。既然已经肯定挨罚,也就不用再辛苦自己了,还是保存体力来准备站一节课实际一点。“报告”,我底气不足的喊道,外语老师扭头看了看我,出乎意料的没有发火,只是冲我点点头,示意我回座。我直到下课后才知道原因——她帮我请了假,至于怎么请的,她不告诉我。事实上,全班都没有知道的,因为没人听懂她和外语老师的话,词汇超范围,速度极快。外语老师惊讶地问她,难道山里的外语教学水平这么高,她笑笑没回答。可我知道,实际上在她三个月前刚来的时候,她的单词和口语远不如我好,可她每天都学到十二点,有一次我开玩笑说她说梦话一定也用外语,把她笑的肚子直疼。
王玉来看过她一次,看完后彻底放心了——她确实不对她造成威胁。不过她还是提醒我注意分寸,并且威胁我说如果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就和我分手。我笑着说,怎么可能,我和她是朋友,很神圣的那种。她就在旁边听着,微微的笑,有时还给王玉帮腔,没有丝毫的勉强。
今年的暑假,发了大水。水灾过后,一场肝炎的流行让大家十分恐慌。虽然说肝炎不是什么致命的病,可万一得上了,是要隔离治疗的,而且很可能会被休学。开学就是三年级了,休学意味着无法参加高考啊。所以在开学的时候,家长都千叮咛万嘱咐,什么注意洗手啦,什么别乱摸东西啦,什么午饭吃自己带的啦。学校也准备了大量消毒的药水四处喷洒,把学校变得和医院的走廊一个味道。
然而,比传染病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不知是谁第一个说山里那边有人得了肝炎。于是,异样的目光又一次笼罩在了她的身上。学生们都绕着她走,并且一传十,十传百,全校都知道了这个说法。她对我说,她的暑假是在城里一家商店打工过的,根本就没回家。我相信她,对大家说了。可一点作用也不起。后来,连上课的科任老师都半信半疑了,有意无意地站在离她远的地方。而她也不好意思去办公室问问题了。王玉又来警告我,让我尽快和她分座,否则不要再找她。我替她解释,王玉不听,让我自己选择。班主任找到我,委婉地让我劝她去医院检查一下。我难以启齿,但最后还是说了。她发了半天呆,然后问我,你说,为什么这么多人他们偏偏怀疑我呢?难道山里人穷,连传染病都会先欺负我们吗?我无言以对,只是说,检查一下,他们就没话说了。
她去了,结果是正常。我去接她回来,本以为没事了,谁知道回到学校里,情况依旧,只不过说法变了,说她去医院检查时染上了。这次,班主任也出来辟谣,可有的学生的家长听到了风声,到学校里要求让她休学,否则不敢让孩子来上课了。班主任气得说,不行,凭什么让人家休学,人家学习那么好,又压根没病。一转身,才看到她站在身后,身上背着书包。她说:“老师,我回家去自学吧,您别为难。”然后转身向门外走去,她走过我身边时,看着我说:“谢谢你。”眼角的亮光一闪,赶紧低下了头,走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回头对围了一圈的学生和家长大声说:“你们怕得病是不是,你们只知道你们自己的孩子是宝,怕得了病耽搁高考。她呢?她从大山里走出来两年了,她活的有多不容易。高考是她惟一走出大山的希望啊!她又没有病,你们凭什么让人家走,你们的孩子金贵,就要牺牲别人。好,肝炎怎么传播,你们该知道,有本事你们把我也一块撵走!”
所有的人都没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猛然用力,把她转了过来,她吃惊的看着我。我重重地把嘴唇压在了她的唇上。她吃惊的推了我一下,没推动,然后就没再挣扎。我清晰的听到身边一片吸冷气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这是我的“初吻”,它没有给我花前月下的甜蜜,也没有让我像书里写的一样有什么血流加速的感觉。我们静静的站着,没有拥抱、没有激情,只是静静的吻,我们的嘴唇一样的凉。三秒钟后,我放开她,拉着她的胳膊,一直把她拉到座位上。她像小孩子一样顺从地坐下了。没有人再说话,学生的家长走了,学生散开了。班主任看了我一分钟,也走了。王玉瞪了我一分钟,然后从我身边走过,没有再回头。我知道我们结束了,不过我不后悔,与其要这种脆弱而自私的爱情,我宁愿选择友情。
她和我们大家一起,顺利地参加了高考,现在是个研究生了。而我也已经大学毕业了。我们的联系随着各自有了男女朋友而变的间隔越来越长,直到她出国,我们最后通了一次电话,她说她要移民了,可不管她到了哪儿,都会永远记得我,说着就哭了。我也想哭,我们之间始终没有爱情,却有比爱情更深的感情。在我想起她的时候,我总记得那个吻,虽然在以后我和女朋友有过很多真正的吻,在我心里却始终忘不了那个吻,那个和爱情无关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