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好人有好报。胡雪岩虽然只是一名钱庄伙计,却能够仗义助人。虽被人误解,险吃皮肉之苦,但最终因“祸”得福,结识了对他日后有重要影响的漕帮人物。
在杭州城的北面,京杭大运河和余杭塘河有个交汇处,夹在两河中间的还有条小河,小河的西侧就是小河直街,短短的仅1000多米。就是这样一条运河边又窄又小的老街,却见证了自宋代以来运河边的繁华与沉寂。
咸丰元年(1830年)中秋,小河直街显得格外热闹和拥挤。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可以见到一位形色匆匆的英俊青年。他眉清目朗,白净面庞反被秋风吹得红润润的。他就是胡雪岩,信和钱庄的伙计,他在钱庄已经做了8个年头。最初,经蒋老板推荐来信和当学徒,从“学生子”,到“跑街”再升到“出店”,成绩都很突出,经常得到同行和客户的赞扬。“出店”的活计就是跑市面,打探消息,发现、招揽客户,弄清储户详细情况,催讨欠债,登门送礼,应对客户各类不时之需等等,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
胡雪岩虽然属“白领”阶层了,但有老母、有妻子需要养活,那么大一套房子也是租住的,靠薪资生活有些吃力。所以,他工作起来特别卖力,说话走路都风风火火的。此刻,他正奉信和钱庄丁掌柜之命,去“徐疯子”那里收一笔老账。
钱庄就是近代的银行,是靠贷款出去收利息生存的,每一笔账放出去都有一定的风险。在任何年代,信用考验的都是人心。但人心隔肚皮,所以不论古代的钱庄还是现在的银行,烂账黑账都是有的。遇到一些客户情况突变,钱收不回来,这些欠款便叫“死账”。造成死账的原因很多,有的官员调走;有的做生意亏本破产;有的借钱捐官而最终没能做官;也有故意赖账的。“出店”最怕遇到“死账”。
钱庄资本大多数来自客户存款,而放款都是信用放款,全凭“出店”口头约定,做活生意,人称“赊账码头”。由此可见,“出店”的权力有多大,胡雪岩又是多么被掌柜器重了。要知道,放款很大程度是靠看人赌输赢,赌对了拿利钱,赌输了连本都没有,所以担任“出店”的人选是极为重要的。胡雪岩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担任“出店”后,很快对原有“死账”一一核查,弄清原委,再酌情采取不同的方式“讨债”。徐疯子的欠债不是他放贷出去的,但既然当了“出店”,这账也就不能不尽力而收。所以他一边走一边在想对策。
人不能有所蔽,有所蔽则只见秋毫,不见舆薪。世上明明有许多极浅显的道理,偏偏有人看不破,这是哪里说起?
徐疯子是杭州城本地的一个书生,原本有些家底,因多年苦读,屡试不第,家底越来越薄了。有志于仕途的人,都发奋读书,但像徐疯子这样的读书人却很少见,他先变卖掉一些家产读书,到无家产可卖时,就一边做工一边读书,据说还在漕帮干过一些冒险的事情。可一边做工一边读书实在太辛苦,再后来工也不做了,到处借债,继续读书。但他读了20多年也没有搏得功名,反倒越读越迂腐、越来越痴呆了,人们早对他失去了信心,称他为疯子。实在无路可走了,徐疯子下定决心,托人向信和钱庄借了500两银子,想捐个官做做,也不枉费半生光阴。可能是他运气太差,钱是捐出去了,但仍然没有捞到一个实缺,只留下一身债务,不知猴年马月还得起。人越穷越想读书,因为在当时,读书做官是让穷人翻身的唯一途径。
一路上,胡雪岩都在考虑怎样处理徐疯子的这笔老账。因为他了解徐疯子眼前的经济状况,他肯定拿不出这笔钱。但胡雪岩一向尊重读书人,如果徐疯子真有做官的才能,真有值得一帮的地方,那就继续帮帮他;万一他有时来运转发迹的一天,不仅可解决钱庄的债务问题,自己也可多交一个朋友。
胡雪岩正想着,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嚷嚷声,一大帮人在围观。
他赶忙跑过去看个究竟。他拨开人群,一眼就看到徐疯子跪在一棵树边,3个莽汉正气势汹汹地对他大声呵斥,其中一个嚷道:“限你3天之内将70两银子还清,分毫不能少,若不,一把火烧了你那间破房子!”
胡雪岩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另一帮债主在逼债。他抢步上前,一把扶起徐疯子,对那3个莽汉说道:“徐先生是个读书人,你们这样做实在有辱斯文。”
“你是吃哪碗干饭的?竟在此多管闲事!”另一个汉子冲他叫道。
“几位大哥,得罪了。我只是觉得徐先生很可怜,大家有话好好说。”胡雪岩对他们拱拱手。
“有什么话好说,他的这笔欠账,已有整整3年了,难道你还想帮他赖账不成?”这个债主正愁没人理,正好出来一个替死鬼。他轻蔑地看着胡雪岩。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胡雪岩说,“但你们看他眼下的情形,哪有钱还你们呢?你们再怎么逼他也没用啊。”
“逼他又怎么样?不逼他难道你帮他还钱吗?”债主不耐烦了,似乎要把矛头直接指向胡雪岩。
这时候,不知谁说了一句:他是“信和”的伙计,也是来讨账的。
那3个莽汉一听,顿时火起:“你小子耍阴,叫我们不要逼债,好让他把钱都还给你,是吧!”说着,他们便一哄而上,对胡雪岩拳脚相加。
胡雪岩一边说“误会,误会”,一边忙乱躲避。
但这3个莽汉并没住手,反而越打越凶。胡雪岩见势不妙,转身往小河边跑。他见到一只船靠在石墩边,忙跳上船去,对船家说:“快开船!”
“胡大哥,怎么回事啊?”这船正是胡雪岩的老朋友罗大叔的,说话的正是罗大叔的女儿翠环。
“怎么是你们啊?”胡雪岩有些惊喜,“有几个恶棍在追我。”他上了船,安全了,将事情的经过跟他们讲述了一遍。
罗大叔叹道:“现在这个世道,哪一行都难做啊。”他们从小河转到运河,将胡雪岩送回了钱庄。
“徐疯子死了!”这是胡雪岩去讨债的第二天清早发生的事情。消息不到半天就通过关帝庙前说大书的邬先生的快嘴传遍了半座杭州城,认识不认识他的人都纷纷猜测他的死因:有的人说他是自己不小心喝醉了酒掉到河里淹死的,可马上有人反驳说他穷得连鞋都没有,哪里还有钱买酒喝?于是有人断言他是自杀,原因是无钱补缺,空顶了一个“官老爷”的帽子,实际上活得连叫花子都不如!整日疯疯癫癫地吹牛说梦话,真到了吃喝无着落的时候,只好一头扎进了小河,将一把老骨头喂鱼,实无脸去见做过官的祖宗,辱没家门!还有些好奇的人赶去看个究竟,徐疯子毕竟是这一地方的“知名人士”。
胡雪岩跟邬先生常有来往,在关帝庙这个“情报中心”,他自然也很快得到了这个信息。原来,徐疯子头天受到几个讨债恶棍当众罚跪的羞辱,觉得颜面顿失,又感世态凄凉,前途无望,一身的债务只有一了百了,当天晚上便投河自尽了。第二天一大早,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
胡雪岩很有些感慨,也有些伤心。人死了,账也就死了。当然胡雪岩并不是因为死账而感慨,而是想到徐疯子惨淡的一生。读书做官是读书人心中的一个死结,似乎读书后不能做官就是最大的失败。也许不只是为了功名,也是为了生存。如果徐疯子中举,甚至中进士,那么他的一生就会重新改写。胡雪岩觉得人走进一条死胡同就不好了,思维应该灵活,世上的三百六十行都得有人做。在哪个行当中成为霸主,一样可以傲岸于世。
伤感归伤感,眼前的事情还得处理。徐疯子孤苦伶仃,死后总得有人料理。胡雪岩想自担这个义务,但办理丧事再怎么草率也得有点费用。胡雪岩一时也凑不到多少钱,只得将徐疯子的家当收拾了一下,便宜卖了10两银子。他用这10两银子给徐疯子买了一身寿衣,一口棺材,雇人将他葬了,入土为安。500两银子的债务也随之“入土”了。
债务人死了,胡雪岩的掌柜责怪他为何不拿那10两银子回来也算对钱庄有个说法。胡雪岩诚恳地对丁掌柜说:“10两银子对钱庄来说微不足道,但却可以买得人心。做生意就是做人情,客人觉得钱庄可亲可信,这样就可以为信和挣回好声誉,人们会念叨:是信和钱庄帮徐疯子入土为安的。”丁掌柜顿时觉得胡雪岩不仅说得在理,而且见识非同一般,必将是成大器者。此事至此为止,丁掌柜只得将徐疯子的债务一笔勾销。
然而,事情接下来却又节外生枝。有人诬称是胡雪岩逼死了“徐疯子”。一些不明真相的人以讹传讹,在小河直街、清河坊街、信义坊街流言四起。胡雪岩自知被人冤枉,却有口没处辩。他也不想花精力去澄清那些无聊的闲话,再说,徐疯子确实死得有些冤,人们发泄一下怨气也在情理之中。胡雪岩没有把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胡雪岩去码头找翠环有事,刚过新宫桥,迎面遇上一群人拦住了他的去路。其中一个大个子指着胡雪岩厉声问道:
“你就是信和钱庄的伙计胡雪岩吗?”
胡雪岩甚感意外,拱手答道:“正是在下。”他一边回答,一边揣摩对方的来意。只见大个子一挥手,另几个人便冲上来,一把将胡雪岩抬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胡雪岩莫名其妙,显得有些慌乱。
胡雪岩被那群人堵上嘴,绑起来,带到靠在河岸边的一条船上,直到进了船舱才将他的口松开。胡雪岩在船舱内见到了一位小爷,可能是这伙人的头儿。这位小爷虽然眉目清秀但盛气凌人,开口便说:“你这个人一点情义都不讲,逼债竟逼出了人命,今天要你来偿命,我要替徐老叔讨还公道!”
原来他们是为徐疯子的死而来。胡雪岩悬着的心可以放下了,连忙解释。但是这位小爷懒得听,他骂道:“你们开钱庄的都不是人,只认得钱,人家借了点银子你们就把人往死里逼。人生在世,只有一命,你逼死他,我也不能饶你,今天要你赔条命来!”这位小爷叫道,“把他给我扔到河里去!”
胡雪岩大惊失色,挣扎喊叫,但无济于事。
再说,一直在码头上等待胡雪岩的翠环早发觉这伙人绑着个人上了旁边的那条船,她没有看清被绑人的脸,看上去很像胡雪岩。最初还以为是前几天那几个讨债的恶棍来寻仇,后来又听到船上人的对话,才知道是为徐疯子伸冤的。她正在寻思以怎样的方式介入这件事,告诉他们真相,突然听他们说要将人扔进河里,情急之下,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大声叫道:“住手!”
诚则灵!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不可不信。
她一个箭步跳上船去将他们拦住,又对那小爷说:“看你斯斯文文的,怎么待人那么粗鲁。胡大哥怎么得罪你们了?不明不白的就乱来。”
来了一位送死的,竟是一个小姑娘。小爷愣了一下,说道:“难道你想为他出头吗?他逼债逼死了徐老叔,是凶手,难道不该偿命?”
翠环姑娘面无惧色,反问道:“既然你们是行侠仗义,替徐先生伸冤的,就应该讲道理,是不是应该先把事情弄清白,再杀人呢?”
“有什么不清白?”小爷盯着翠环,对他旁边的一个人说:“阿三,你马上去米店余老板那里或者去关帝庙找邬先生打听实情。”然后他又对翠环说:“好,现在我给你一个说明真相的机会。如果你说的话与阿三打探的情况不一样的话,我就把你和他一起扔到河里喂鱼。”
翠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对这位小爷讲了。最后说:“徐先生之死并非信和钱庄之过,相反,胡大哥还亲手操办了徐先生的丧事,让他入土为安!”
这位小爷有些将信将疑。过了一会儿,那个叫阿三的人回来了,他探听到的情况与翠环所言完全一样。
那位小爷连忙陪礼,并代死者向胡雪岩下跪表示感谢,胡雪岩连忙扶起他。问明究竟,原来,“徐疯子”生前曾经救过这位小爷的命,前一天小爷突然闻其死讯,特来报恩。但误听流言,以为胡雪岩是凶手,就拿他报仇,险些酿成大错!
临行前,小爷对他们说:“胡先生如此仗义,值得我交你这个朋友。徐老叔欠信和的五百两银子,我替他还了,过两天就派人把银票送来。”
然后,他从身上取下一块玉佩送给胡雪岩,说:“这是我的随身之物,今后在江湖上如有难事可凭此到松江府找魏老太太!”
真是不打不相识,一场误会和惊险,换来意外收获。胡雪岩望着乘船而去的小爷,心里还在猜想他的身份来历。江湖之人说话办事就是干脆,敢做敢当,恩怨分明,多交几个这样朋友必然大有益处。
第二天,胡雪岩拿着玉佩去找邬先生,顺便也好弄清楚松江魏府是什么门派。邬先生接过玉佩仔细一瞧,惊讶地说:“此乃漕帮信物,而松江漕帮过去的总舵主恰是姓魏!”
原来那位小爷是漕帮的重要人物。胡雪岩又惊又喜,惊的是竟有如此奇遇,可以轻易结交漕帮朋友;喜的是死账变活,人生真是善恶有报。但胡雪岩并不能预见今后许许多多事情的发生都会跟漕帮有所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