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人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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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牧区的日子日复一日,千篇一律。

早餐后不久玛丽安就会把《泰晤士报》拿进来。这份报纸是凯利先生和两位邻居一起订的。他上午十点到下午一点可以留着这份报纸,然后园丁会把这份报纸拿去给住在莱姆士花园的伊利斯一家,等到了下午七点这份报纸就被送去给曼诺庄园的布鲁克斯小姐,因为她最晚看到报纸,所以她可以一直留着这份报纸。夏天的时候,凯利夫人经常会向布鲁克斯小姐讨一份报纸用来包果酱罐。当凯利先生坐下来处理他的工作文件的时候,凯利夫人就会戴上她的软帽出去购物。菲利普会跟着她一起上街。布莱克斯特堡是一个小渔村。它有一条主街,主街上面坐落着几家商店,一家银行,医生的公馆以及两三位运煤船的主人的房子。那个小港口的周围则是几条破落的小道,住着渔民和穷人们。因为他们只上小教堂做礼拜,所以自然是无关紧要的人了。凯利太太在街上遇见那些非国教的牧师都会走到街道的另一边避免碰面,要是实在来不及避开,她就死死地盯住人行道避免目光接触。对于主街道上竟然竖立着三座非国教教堂这件事情在牧师看来简直是一件丑闻,他总觉得法律应该干预进来,不许非国教的教堂建造在主街上。在布莱克斯特堡购物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教区的教堂离这座小镇有整整两英里远,这也是为什么小镇上的人们普遍不信奉国教的原因。而牧师则必须和经常来教堂做礼拜的信徒做交易。凯利夫人十分清楚牧师的习俗和商人的信仰大相径庭。主街上有两家肉铺,这两家肉铺的主人都常常去教堂做礼拜,他们就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牧师不能同时光临他们家,他们对于牧师那简单的上半年去一家下半年去另一家的解决方法也不满意。一旦哪家轮空不向牧师公馆送肉的时候他们就会威胁牧师再也不去教区教堂了,这时候牧师就不得不威胁他们不去教堂做礼拜是十分不对的,要是他们固执己见不去教堂,即使他们家的肉再好,那他也只能永远地抛弃他了。凯利夫人常常会在银行停下来给银行经理约书亚·葛瑞福斯带口信。他是唱诗班指挥,同时也是教会的司库与执事。那是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蜡黄色的脸上长着一个长长的鼻子,在菲利普看来他长得特别老。他保管着教区的账本,安排唱诗班的活动以及教会学校的远足;尽管教区教堂并没有管风琴,但是布莱克斯特堡的人们普遍认为约书亚所带领的唱诗班是肯特区最好的唱诗班。当镇上有任何仪式举行的时候,比如主教大人来实施坚信礼或者主持牧师在感恩节收割日的时候来布道,都是他负责准备的。只不过他做事很雷厉风行,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决定,最多只是敷衍性地咨询一下牧师,从不认真听取他的意见,虽然说牧师也不愿意麻烦,但他对于约书亚这样独裁的办事方式还是感到不满。他那副样子仿佛自己是整个教区最重要的人物似的。凯利先生总是对他妻子扬言要是约书亚·葛瑞福斯还不尽心,他一定会好好教训他一顿。不过凯利夫人总是会劝他忍受约书亚·葛瑞福斯:他本意是好的,他不是一位绅士也不是他的错啊。于是牧师总是自我安慰要恪守基督教准则保持心平气和,不过他还是在他的背后叫他“俾斯麦”算作报复了。

这两个人有一次终于闹翻了,爆发过一次特别严重的争吵,以至于凯利太太现在想起那段时间还心有余悸。当时保守党的候选人宣布了他来布莱克斯特堡举办一场会议的意图。约书亚·葛瑞福斯把这一活动安排在教堂大厅,然后跑去对牧师说希望自己也能在会议中讲几句话。看来那位候选人已经请了约书亚·葛瑞福斯来主持这一场会议了。这种越俎代庖的事情是牧师万万不能忍受的。他坚信神职人员的尊严不能受到挑战,牧师还在的时候却让执事主持大局像什么样子。他提醒约书亚·葛瑞福斯所谓神职人员是指牧师,也就是说牧师才是教区举足轻重的人物。约书亚·葛瑞福斯回答说他一直都认同并尊重教堂的权威,但这是一桩政治事件,并且他反过来提醒牧师主耶稣明令禁止他们神职人员插手本该属于恺撒的事物。牧师对此回击道,魔鬼也会为了他的目的来曲解引用《圣经》,牧师说他对教堂有灵魂上的拥有权,如果不是他来主持,那么他拒绝把教堂用于政治会议。约书亚·葛瑞福斯气愤地说随牧师的便,他觉得那个卫斯理安非国教教堂看起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凯利先生警告他要是他敢踏进那个比异教寺庙好不到哪儿去的非国教教堂他就再也不适合当教区教堂的执事了。结果约书亚·葛瑞福斯立刻就辞去了教堂的一切职务,并且当天晚上就把他的神职人员专用的长袍全都送回了教堂。为牧师看房子的他妹妹葛瑞福斯小姐也辞去了关爱孕妇俱乐部秘书的职务,那个俱乐部专门为那些怀孕的穷人免费提供法兰绒毛巾、婴儿床单、煤,还有每人五先令。凯利先生当时还说他终于完完全全是这座房子的主人了。可是过不了多久他就发现他要自己照顾太多杂事,而他对那些事情一无所知;而约书亚·葛瑞福斯在过了最初那样生气的劲儿之后也发现他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兴趣所在。凯利太太和葛瑞福斯小姐都被这场争吵弄得苦不堪言。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谨慎通信之后她们终于碰头了,她们决定要让事情恢复原样。于是她们分头行动,凯利太太搞定她丈夫,葛瑞福斯小姐则搞定她哥哥。她们分别从早到晚地劝说双方,她们不停地劝说这两个人遵循自己的内心,做他们心里真正想做的事情。三周后她们的努力终于有了效果,他们终于决定和解。这其实是对双方都有益的事情,但是他们都把它归结于他们对救世主的共同的爱。会议还是在教堂举行的,他们选了一位医生来主持会议,凯利先生和约书亚·葛瑞福斯都在会议上做了发言。

通常当凯利太太给约书亚带完口信她都会上楼去和他的妹妹葛瑞福斯小姐聊聊天。当两位女士在聊教区日常生活的时候,比如说助理牧师,比如说威尔逊太太的新帽子——威尔逊先生是布莱克斯特堡最富有的人,人们认为他一年至少能挣五百英镑,他和他的厨师结婚了——菲利普这个时候往往一本正经地坐在密不透风的会客厅里。会客厅仅仅用来招待客人,所以他只能一直逗弄鱼缸里的金鱼来度过百无聊赖的等待时间。除了早晨用来通风的几分钟之外,客厅的窗子从来都不是开的,所以会客厅一直充斥着一种闷热的气味,菲利普总是觉得这种闷热的气味和银行有着某种说不出的联系。

然后凯利太太会记起她还需要去一趟杂货店,于是就会带着菲利普告辞继续他们的行程。购完物她们一般会穿过一条小的侧路,那条侧路两旁都是一些小房子,大部分是木头的,都是些渔民住着的(在街上随处能见到坐在门阶上修理打鱼网的渔夫以及挂在门上晒的渔网),穿过小路就到了一片小沙滩,沙滩四周都是仓库,不过还是能够看得见海的。当菲利普在沙滩上找扁平的石头用来吓鸭子玩的时候,凯利太太往往会站上几分钟看看海。海水总是浑浊的黄色(谁知道这个时候她在想些什么呢)。然后他们就慢慢地走回去。路上他们会往邮局看看来确定正确的时间,和坐在窗户前面缝衣服的医生的太太魏格兰夫人点点头打招呼,然后就到家了。

午餐在一点钟准时开始。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是切碎的散装烤牛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则是羊肉。到了星期天他们就会吃一只他们自己养的鸡。下午的时候菲利普会做他的功课。他的大伯教他拉丁文和数学,其实凯利先生自己对这两门课一窍不通;他的伯母则教他钢琴与法语,她对于法语虽然也是一窍不通,但是她的钢琴弹得还不错,足够给那些她哼唱了三十年的歌伴奏了。威廉大伯过去常常对菲利普说当他还是一位助理牧师的时候他的妻子会背十二首歌,无论何时要求她唱她都能脱口而出。现在每当牧师公馆举行茶会的时候她常常还会唱呢。每次茶会凯利夫妇都不会请太多人,也就是助理牧师、约书亚·葛瑞福斯和他的妹妹、魏格兰医生以及他的太太这几个人而已。喝过茶之后葛瑞福斯小姐会演奏门德尔松的纯音乐,凯利太太会唱《当燕子飞》或者《驾!驾!我的小马儿》。

不过凯利夫妇并不经常举行茶会。准备的事情太费神了,而且每次客人们离开之后他们都会感到精疲力尽。他们更喜欢两个人喝茶,喝完茶下几盘西洋双陆棋。凯利太太每次都会设法让她的丈夫赢,因为他不喜欢输。八点的时候他们会吃晚餐。晚餐往往是草草了事,因为玛丽安在喝完茶之后往往不想做任何事,凯利太太就会帮助她收拾。凯利太太除了面包和黄油加上之后的一份炖煮的水果很少会吃别的了,但是牧师还会再加上一片冷餐肉。晚饭吃完之后凯利太太会立刻拉铃让大家做祷告,之后就到了菲利普上床睡觉的时间了。菲利普强烈地抗争不让玛丽安为他脱衣服,经过一段时间的抗争他终于赢得了自己穿衣服脱衣服的权利。九点的时候玛丽安会端来鸡蛋和盘子。凯利太太会在每个鸡蛋上写上日期然后把日期记到一本书上。然后她就挎着餐具篮上楼去了。凯利先生还会再看一会儿他的那些旧书,等到钟敲了十下之后他就会关了灯,随着他的妻子也上楼去睡觉了。

菲利普刚到的时候对于决定他到底该在哪一天晚上洗澡还着实困扰了凯利先生一家好一阵子。想要积满热水永远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餐厅的锅炉坏了,所以两个人想在同一天晚上洗澡是不可能的事情。布莱克斯特堡唯一有单独浴室的人就是威尔逊先生,人们都觉得他这样有些招摇。玛丽安每次都是周一在餐厅洗澡,因为她喜欢洗得干干净净地开始新的一周的工作。威廉大伯不可以在星期六晚上洗,因为第二天还有一天的工作等着他,而他每次洗完澡都会很累,所以他只能在星期五晚上洗。凯利太太出于同样的原因选择在周四晚上洗。这样看起来星期六理所应当地该菲利普洗澡了,可是玛丽安不答应周六晚上还要她生火:星期天她要做油酥点心,还有一大堆的事情,再让她周六晚上帮菲利普洗澡她可吃不消,很明显菲利普又不可能自己洗澡。凯利夫人觉得给一个小男孩洗澡怪羞的。凯利先生更不用说了,他要忙着准备他的布道稿。但是凯利先生坚持菲利普必须洗得干干净净地迎接主日。玛丽安说要是逼她周六给菲利普洗澡她宁愿辞职不干——这么做了十八年他们不该再给她增加工作量,凯利夫妇应该体谅体谅她——最后菲利普说他不需要任何人帮他洗澡,他完完全全可以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这件事情才这么解决了。玛丽安却断言菲利普一定不能把自己洗干净,那样子还不如就让他脏着呢——倒不是因为他要迎接主日,而是她自己无法忍受没洗干净的小男孩——她还抱怨即使是星期六晚上也要把她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