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人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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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菲利普舒舒服服地度过了接下来两年千篇一律的单调生活。由于他现在已经和其他同龄孩子身材相仿,所以也没有什么人再敢欺负他了;并且由于他的脚有畸形,不能参加任何运动,这倒是让他求之不得,刚好不引人注意。不过他也并没有很受欢迎,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在三年级高班的时候他在“常眨眼”的班上待了好几个学期。“常眨眼”总是一副恹恹不振的样子,加上他那总是下垂的眼皮子,简直无聊透顶了。他倒是会履行自己的职责,不过每次总是心不在焉的。他为人善良,行为绅士,不过实在不怎么聪明。他十分信任孩子们的品行;他坚信要使得孩子们诚实可靠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老师自己脑中不能有过哪怕一秒的念头认为孩子们会撒谎。“问得多,”他总是这么引用道,“得到的就也多。”在三年级高班的生活十分的轻松。因为你十分清楚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解释课文,解释哪一段课文,再加上作弊用的注释本在大家手中传来传去,你可以在两分钟之内查到任何你要的资料;在老师问问题的时候你甚至可以把一本《拉丁语法》书就这么在膝盖上摊开;即使全班几十份作业的错误都难以置信地一模一样,“常眨眼”也不会发现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并且他对考试也不是很热衷,因为他知道那些学生们考试的成绩永远也不会像平时在班上表现出来的那么出色:虽然这挺让人失望的,不过也无伤大雅。到了时候这些学生照样会往上升学,虽然他们并没有学会多少知识,只会嬉皮笑脸若无其事地曲解事实,不过没准在他们以后的生活中这种能力比让他们一眼看见拉丁文就认识的能力更有用呢!

然后他们便落到了“黑油”先生的手中。他的名字叫作藤纳尔。他是那群老教师里面最有活力的一个,他个子很小,却挺着一个大大的啤酒肚,他还蓄着一撮黑色的小胡子,不过现在已经开始发灰了,他的皮肤黝黑黝黑的。他穿着那身教士服的样子真的叫人联想起沥青桶。虽然原则上说他要是听见哪个男孩在背后拿他的绰号开玩笑,他会罚那个男孩抄500行课文,不过在教区的晚餐会上他自己也经常拿自己的外号打趣。并且他也是那群老师里面最通世俗欢乐的一个。他比其他的老师都爱出去吃饭,他的世界也不是完全只有宗教圣职。许多男孩子们都把他看作一条狗。他在节假日的时候就会脱下那身教士服,有人曾经看见过他穿着花里胡哨的棉花呢的衣服在瑞士度假。他喜欢美酒佳肴,还有人曾经看见他和一位关系亲密的女士在“皇家咖啡馆”喝咖啡呢,从此以后好几代的学生都乐此不疲地证明他生活放荡不羁,并且总是有许多绘声绘色的具体细节流传,由此证明人性的堕落。

藤纳尔先生估计着要把这帮在三年级高班待过的学生再整顿出个样子出来起码要花上整整一个学期的时间。他不时地会给学生们一点儿暗示,证明自己对他的同事们班上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愉快地接受了改造这群学生的任务。他把这群学生看成小恶棍,他坚信要是这些小恶棍们了解任何一个谎言都会被老师识破就会老实很多。他认为这群学生的荣誉感只牵扯到自己,完全不会考虑到老师们,所以只有让他们了解调皮捣蛋捞不到任何好处他们才会消停。他倒是对他教的班级很自豪,即使他已经五十五岁了,他还是和刚进皇家公学一样盼望着自己班级考试成绩比别的所有班都好。他就和所有的胖子一样,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久他的学生们便都摸清了他的脾气,大家都发现他虽然经常恶语相向,不过其实他心地还是挺善良的。他对于笨蛋没有任何耐心,不过对于那些外表任性内心聪颖的孩子们却是不厌其烦。并且他还很喜欢邀请自己的学生和他一起喝下午茶,虽然他总是发誓说他们在他的下午茶上绝对看不到一块蛋糕或者松饼——因为当时大家普遍认为他那么肥的原因就是他贪吃而导致肚子里面多了好几条线虫——大家还是很真心地愿意接受他的邀请的。

菲利普现在也舒服了不少,由于学校的空间实在有限所以只有高年级的学生才有单独的书房,在那之前菲利普都是和大家挤在一起在学校大厅里吃饭的。他们吃饭的时候大厅里面还挤满了乱哄哄做功课的低年级学生,每次都吵得菲利普没有胃口。每次和许多人待在一起的时候菲利普就感到焦躁不安,迫切地想离开一个人静静。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一个人往乡间散步。乡间有一条两边种满了截去树梢的树的小溪,弯弯曲曲地穿过绿油油的田地,菲利普也说不出为什么,每次沿着溪边走走心情就会开心不少。每次他走累了就会脸朝上地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老鹰俯冲下来抓小鱼和蝌蚪。这样在牧区闲庭散步会给他一种宁静的满足感。教堂园地中间有一块草地,夏天的时候孩子们便在上面练习打网球,其余的时间那块地上总是静悄悄的:过去孩子们经常会勾肩搭背地在上面闲逛,偶尔一两个用功的学生在上面慢腾腾地散着步,漫不经心地看着周围的景色,嘴里咕哝着默背着些什么功课。旁边的榆树林被一群白嘴鸦占领了,所以整个天空都充满了它们凄凉的叫声。草地一边立着那座大教堂,虽然菲利普现在这个年纪还完全不能欣赏它的壮美,他却感觉到每次抬头望向这座大教堂的时候心里会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喜悦之情油然而生。当菲利普终于有了自己的书房的时候(这书房其实是一个和贫民窟似的小房间,四个男生共享一间),他就买了一张大教堂的照片,把它挂在自己的书桌上面。菲利普发现自己有了新的乐趣,他十分喜欢从四年级教室的窗口往下看时看到的景色。从窗口能看见一片面积很大的草坪,它被人精心地修剪过,上面种着枝繁叶茂的树。这景色给菲利普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自己也分辨不出来这感觉是喜悦还是痛苦。这是菲利普第一次感受到美的情感的洗礼。这还伴随着一些其他的生理变化。他也到了变声期。他的嗓音再不是那样甜美的了,他的嗓子不受控制地变得沙哑,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古怪的声调来。

之后他便到校长书房去上课了。这课是在下午茶之后,专门为了学生们实施坚信礼做准备的。菲利普之前的虔诚膜拜并没有经过时间的考验,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晚上读《圣经》了;不过现在在伯尔金斯先生的影响下,再加上自己身体的变化,那种曾经的各种感觉又故态复萌了。他看见地狱之火在他眼前熊熊地烧着。他这个时候并不比那些异教徒好到哪儿去,要是此时死去,他一定会被上帝遗弃:比起永恒的快乐,他更加相信永恒的痛苦。一想到自己现在危险的处境他就一阵恶寒。

那天菲利普受到了老师那顿狂暴的辱骂,痛苦得简直生不如死的时候,伯尔金斯先生同他亲切地谈了一顿话,从此菲利普对校长就像家犬般地崇拜。他绞尽了脑汁想方设法地取悦校长。菲利普对于偶尔从校长口中说出的几句表扬之词简直视若珍宝。当他去校长的屋里参加那个安静的小型会议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完全把自己献身给宗教了。菲利普一直死死地盯着伯尔金斯先生那双扑闪的眼睛,微张着嘴坐在那儿,头向前倾,生怕错过伯尔金斯先生说的任何一个字。周围安宁的环境更是使得他们讨论的内容分外地扣人心弦。有时候校长本人也会被这话题打动,每当这时他都会把桌子上的书往后一推,双手交叉地盖在自己的心口,仿佛自己的心脏正在剧烈地跳动,向菲利普他们说起基督教的那些神秘故事。有时候菲利普会有些听不懂,不过他也不想去弄懂,他模模糊糊地觉得只要自己感受到了就够了。菲利普觉得他的这位有着一头向后梳着的黑发、脸色白白的校长就像那些敢于申斥国王的以色列的先知一样伟大;而当他想到救世主的时候,他便仿佛看见耶稣基督也长着和校长一样的黑色的眸子和苍白的脸。

伯尔金斯先生很严肃地对待他的这部分工作。在这门课的课堂上他从来不会开那些其他老师认为他轻率无礼的玩笑。他总是在他那繁忙的公务中的固定休息时间抽出一刻钟到二十分钟的时间来为孩子们准备坚信礼。他想让他的学生们感受到坚信礼是他们人生中重要严肃的一个步骤;他希望能探索到孩子们的灵魂深处去;他想慢慢地向孩子们灌输他自己的对上帝的那种狂烈的虔诚与奉献。至于菲利普,虽然他很害羞,可是伯尔金斯先生却能感受到菲利普的内心深处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热忱。他觉得菲利普的性情本质上就是很宗教性的。有一次和菲利普聊天的时候他突然打断了原来的话题问菲利普:

“你有没有想过长大之后要做什么呢?”

“我大伯说过希望我长大后接受圣职。”菲利普回答道。

“那么你会接受吗?”

菲利普把眼睛看向别处,他没有说出口他觉得自己不配当牧师。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生活会像我们这些神职人员一样充满幸福。我希望我能够让你明白接受圣职是一件无上荣耀的事。每个人都可以在散步的时候侍奉上帝,但是我们神职人员站的离上帝更近。我并不是想要影响你,不过如果你做出了决定——哦,立刻——那么你会感受到无法比拟的喜悦与轻松。”

菲利普没有回答。但是这位校长看进了菲利普眼中,他看得出菲利普眼中暗示的那些他努力想要表达的内容。

“如果你像现在这样继续保持你的学业,那么到时候当你离开学校的时候一定能毫无悬念地获得奖学金。你自己还有什么财产吗?”

“我大伯说等我长到了二十一岁之后可以每年领到一百英镑。”

“那你一定会很富有的,我当时什么都没有。”

这位校长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他拿起一支铅笔在他面前的吸墨纸上漫不经心地画着线,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恐怕你将来能选择的职业十分有限。你自身的身体状况限定了你肯定从事不了任何需要体力劳动的职业。”

菲利普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每当有人提起他的畸形足的时候他都会脸红。伯尔金斯先生严峻地看着他。

“我担心你会不会对于你的不幸过于敏感了,你有没有曾经想过要为了你的遭遇感谢上帝呢?”

菲利普飞快地抬起头看了校长一眼。他咬紧了嘴唇。他想起了那几个月他是怎样地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人们告诉他的那些话,虔诚地祈求上帝治好他的跛脚,就像《圣经》里他治好那些麻风病人和让那些失明的人重见光明一样。

“你要带有反抗精神看待它,它便只会给你惹来痛苦。可是如果你换个角度看,正是因为你足够强大,所以上帝才给你这个磨炼让你承受,这是上帝的好意,这件事情将会成为你幸福的源泉,而不是痛苦的源泉。”

可是伯尔金斯先生看得出来这孩子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于是他就打发他走了。

不过菲利普倒是把校长说的话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想了好几遍,可不一会儿,他便满脑子都想着即将到来的坚信礼,他瞬间感受到一阵狂喜淹没了他。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挣脱了骨架的束缚超脱出来,他似乎看见自己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他用尽自己全部的热情渴求着完美。他想要把自己全身心地献给上帝侍奉上帝,于是他决定要接受圣职。等到这一伟大的日子终于降临的那一天,他已经完完全全地被那些准备工作和他读的那些书震撼了,当然特别是校长那压倒性的影响,他简直控制不住从心里溢出的狂喜和恐惧。只有一件事情让他痛苦,那就是他必须独自走过圣坛,那样很明显他的一瘸一拐的样子不仅会被全校来参加坚信礼的学生看到,更是这么赤裸裸地暴露在来自整个城市观礼的学生家长和陌生人的面前,他想到这点就十分恐惧。可是当那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他可以充满喜悦地接受这一侮辱;当他一瘸一拐地跳上那个教堂高大的拱顶下显得十分微不足道的圣坛的时候,他有意识地把他自己的残疾看作奉献给爱他的上帝的一种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