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人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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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下一个星期天牧师收拾准备进客厅打盹儿的时候——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仪式一样一板一眼——凯利太太也准备上楼睡觉了。菲利普问道:

“要是不准我玩耍的话我该干什么呢?”

“你就不能乖乖地坐着保持安静哪怕一次吗?”

“我总不能一直静坐到下午茶的时候吧?”

凯利先生向窗外望去,但是外面生冷生冷的,他没法打发菲利普在这种天气出去到花园玩。

“我知道你该干什么了,你可以背诵今天的短祷文。”

他从那架脚踏风琴上拿下来祈祷书,翻到他想要的那一页。

“这篇祷文不是很长,我下来吃下午茶的时候要是你能一字不落地把它背出来你就可以吃我的鸡蛋。”

凯利太太把菲利普的椅子拖到餐桌旁边——他们已经给菲利普买了一个新的比原来高的椅子了——然后把祈祷书放在他前面。

“一个人要是闲着,魔鬼就会给他找点事做。”凯利先生说着。

凯利先生给壁炉里面加了煤,这样他睡完觉下来喝下午茶的时候火烧得旺旺的,然后他就进了客厅。他松了领子,把窗帘放下来,舒舒服服地在沙发上躺下来。但是想到客厅里有一点儿冷,凯利太太又从大厅里给他拿来了一张小毯子。她把毯子盖在凯利先生的腿上,并且还帮他裹了裹脚。她又去关百叶窗,这样光线就不会刺到凯利先生的眼睛了。但是看到她丈夫已经关了它们,于是便垫着脚轻手轻脚地出去了。今天牧师的情绪很平和,不到十分钟他就进入了梦乡,还轻轻地打起了鼾。

这是主显节后的第六个星期天,短祷文的开头是这样的:啊,伟大的主啊,您赐予的圣子耶稣与我们同在,帮我们破除魔鬼的妖术,让我们都能成为上帝的子民,成为您永恒生命的继承者。菲利普把整篇短祷文浏览了一遍。他完全不知道这篇短祷文在说什么。他开始大声地朗诵这些语句,但是其中好多词他都不认识,并且那些句子的语法都很奇怪。念来念去他也最多只能记住两行。并且他一直心不在焉,思绪不停地飘来飘去:他一会儿想到牧师公馆四周围沿着院墙种满的果树,还有一枝嫩芽伸了出来时不时地敲打着窗户玻璃呢;一会儿又想到花园前面草坪上迟钝地吃着草的那些羊们。菲利普的脑中似乎打了好多个结。然后想到这样下去在下午茶的时间就背不出短祷文了,他又慌了,连忙小声地念起来。他不再试着去理解它们的意思,只是鹦鹉学舌似的把这些句子往脑袋里面塞。

那天下午凯利太太不知怎么的就是睡不着,四点钟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清醒了,于是她就下楼了。她想着她可以先听菲利普背一遍,这样他背给他大伯听的时候就能不出差错了,他的大伯就会很高兴,也就会明白这孩子的心地还是纯正的。但是就在凯利太太走到餐厅正准备进去的时候听到了里面传出一种声音,于是她突然停了下来。她的心头猛地一跳。她转过身轻手轻脚地快速溜出了前门。她沿着房子走到了餐厅的窗户外面,然后小心地往里面探脑袋。菲利普还坐在她之前给他的那张椅子上,不过他的头却深深地埋在两只胳膊里面,哭得绝望极了。凯利太太能看见菲利普的肩膀一抽一抽的。这可把她吓坏了。过去她一直都觉得这孩子十分镇定,她还从来没见过他哭呢。现在她明白了原来一直以来的镇定只是这孩子本能的伪装,他只是不愿意任何人看见他真实的感觉而已:原来他都是躲着人偷偷地哭呢!

压根没想起她丈夫是很讨厌别人在他睡觉的时候打扰他的,凯利太太就风风火火地跑进了客厅。

“威廉,威廉,”她叫道,“菲利普正在哭呢,哭得心都碎了。”

凯利先生坐起来,从毯子里面伸出他的腿来。

“他为什么要哭?”

“我也不知道……哦,威廉,我们不能让他不开心。你不觉得这是我们的过错吗?如果我们自己有孩子就好了,这样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凯利先生茫然地看着她。他觉得简直无助极了。

“他总不能因为我让他背短祷文就哭吧?那最多就十行而已。”

“你觉得我能不能给他几本图画书看,威廉?咱们有几本关于圣地的图画书,那里面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东西的。”

“可以呀,我无所谓的。”

于是凯利太太就去书房了。收藏书籍是凯利先生唯一的乐趣,每次他到特尔坎布瑞去,没有一两个钟头他是不会从那儿的二手书店出来的。他总是会带回来四五卷发霉的书。但是他从来不去读它们,他早就失去了读书的习惯了,他只是喜欢翻它们,要是有插图的话就看看插图,然后把书装订的破损的地方补好。凯利先生最喜欢下雨天,因为下雨天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家里待上一下午,用胶水锅和着鸡蛋白,修补那些破损的四开本俄罗斯皮革封面。

凯利先生收藏了好多古旧的游记书,上面还有钢铁的雕刻图样。凯利太太很快就找到了两本描述巴勒斯坦的游记册。她在餐厅门口进去之前故意咳嗽了一声,让菲利普可以平静下来。她觉得要是她在菲利普满脸泪水的时候就这么走进去,菲利普一定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然后她才格格地转动了门把手。她进去的时候菲利普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短祷文,他把眼睛藏在手后面,不想让凯利太太看出他曾经哭过。

“你已经背会了短祷文了吗?”凯利太太问他。

好一会儿菲利普都没有回答。凯利太太觉得他一定是怕沙哑的声音会出卖他曾经哭过。凯利太太觉得尴尬极了。

“我没办法背下来。”最后菲利普喘了口气,还是回答了。

“哦,那好吧,那你就不用背啦。我给你拿了些图画书过来,来坐到我的膝盖上,我们可以一起看图画书。”

菲利普从椅子上滑下来一瘸一拐地向凯利太太走过去,他一直盯着地,这样她就看不出他的眼睛红红的了。凯利太太伸出胳膊抱住他。

“看,”她说,“这就是我们伟大的主出生的地方呢。”

她把一座东方的小镇指给菲利普看。镇上有平顶的房子,钟形的圆顶建筑以及伊斯兰教那种尖顶的宣礼塔。画面的前景种着一排棕榈树,树下坐着两位阿拉伯人,还停着几只骆驼。菲利普用手在上面摸来摸去,仿佛要感受那些房子和那些流浪汉身上松松垮垮穿着的衣服。

“可以给我讲讲它们都说了什么吗?”菲利普问。

于是凯利太太就用她那平稳的声音给菲利普读下一页上的文字。这是一位东方的旅行者写的,辞藻可能华丽了点,但是感情十分充沛,这正是继拜伦和夏多布里昂之后东方的那一代人的典型写作风格。过了不久菲利普便打断了她。

“我还想看看另外的图片。”

玛丽安走进来的时候凯利太太就站起来帮她一起铺桌布,菲利普把书拿在他自己的手里翻得飞快地看那些插图。他的伯母还花了不少精力才让他放下书喝下午茶。菲利普已经完全忘记了之前背短祷文的痛苦经历,也忘了之前哭过。第二天又是一个雨天,菲利普又吵着要看那些图画书。凯利太太开心地拿来了它们。她曾经和她丈夫谈起过这孩子的前途,他们两个都希望这孩子将来能接他大伯的班当个牧师,现在这孩子对这本描述圣子耶稣出生地的书表现得这么有兴趣,实在是一个好兆头。这么看起来这孩子本能地对神圣的事物有一种亲近。过不了一两天菲利普就向他伯父要更多的书了。凯利先生把他领到他的书房里面,只给他看自己放插画书的那个书架,然后给他挑了一本描写罗马的图画书。菲利普迫不及待地接了过去。这些图画给他带来了一种新的乐趣,他开始学会去看那些雕刻图样的前后页的文字去了解图画到底讲什么。过了不久他就对他原来的那些玩具完完全全地失去了兴趣。

再到后来,只要旁边没人,菲利普就会拿出那些书自己看。也许是因为他看的第一本图画书是描写东方的,菲利普发现自己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些描写黎文特盆地(地中海地区)的图画书。每次看到那些清真寺和那些富丽堂皇的宫殿他的心都会跳得很快。有一本描写君士坦丁堡的书中的一个地方更是激起了他的想象力。那个地方叫作“千柱之厅”。那是一片拜占庭风格的人工湖,菲利普的想象力更是赋予了这片巨大的水域无尽的魔力。他读了图画旁边的传奇故事,上面说在这片湖的入口处总是停泊着一叶扁舟,引诱着那些意志不够坚定的人们进入,可是却从来没有人看见过那些胆子大的敢于进这片人工湖的人们再出来。菲利普十分好奇这艘小船到底是就这么越过一座又一座的柱廊永远这么漂泊下去,还是最终会在一座古怪的大房子前面停下来。

有一天菲利普意外地交上了好运,因为他不经意间发现了莱恩翻译的《一千零一夜》。他几乎是在看见那些插图的第一眼就被俘虏了,然后他便开始读这本书。先从那些描写魔法的故事开始,之后他又读了剩下的故事。他把他喜欢的故事反反复复读了好多遍。他简直没办法思考任何别的事情了,他完完全全地沉浸到故事中间去了,忘记了他真实生活中的一切。每次吃饭的时候都要叫上他两到三次他才会放下书来吃饭。不知不觉中他养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习惯,阅读的习惯:他自己还没意识到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逃避一切人生苦难的避风港;当然他也就没有意识到他正在为自己臆造出一个理想中的幻境,转而对比着更让现实世界成了痛苦不堪和失望的源泉。渐渐地他开始读别的书。他的智力过早地发育成熟起来。他的伯父伯母看见他把自己埋在书里面,也不发愁也不吵闹,于是便乐得随他去了。凯利先生的藏书量十分大,而且他自己对那些书也不是很熟悉,对于那些他图便宜买的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书他本来就很少读,所以他也完全不理解自己的藏书。淹没在一大堆布道词、训诫书、游记、圣人的传记、先人的传记和那些教堂故事中间偶尔还夹杂着一些旧体小说,这些小说最终也给菲利普发现了。他按照它们的题目选着看,他看的第一本小说叫作《兰开夏的女巫》,接着他又读了《尊敬的克里克顿》,之后他就越读越多。到后来每次他读到书中两个孤零零的游客在陡峭的峡谷的边缘骑车这样的情节他都能确定这两个游客一定是安全的。

夏天来了,那位曾经是位老水手的园丁帮菲利普做了一个小吊床,并且把它固定到一株垂柳的枝干上。菲利普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躲在这里,不用受任何来牧师公馆的人的打扰,如饥似渴地读着各种书籍。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就到了七月份;然后八月份也到了。每次到了星期天教堂里面都挤满了各种陌生人,圣餐盘里的敬献款也能达到2英镑那么多。这段时间无论是凯利先生还是凯利太太都不会经常离开花园出去,因为他们不想遇见那么多的陌生脸孔,他们总是用厌恶的眼光看着那些从伦敦来的陌生人。对面的房子被一位带着两个孩子的绅士租了六个月下来,那位绅士还打发了人过来问菲利普要不要过去到他的房子里面,和他的孩子们玩一玩,不过凯利太太委婉地拒绝了。她担心菲利普会被那两个从伦敦来的男孩子带坏了。菲利普长大可是要成为一位牧师的,凯利太太巴不得他从小就成为一位撒母耳(希伯来先知)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