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克·吐温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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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个坏孩子的故事

从前有个很坏的小男孩,他的名字叫吉姆——不过,要是你留心的话,便会发现,在你的主日学校的课本里,几乎所有的坏小子都叫作詹姆斯。这很奇怪,但事实确是如此,这一位就叫吉姆。

这个吉姆也没有什么生病的母亲——一位虔诚的、得了肺病的母亲,要不是她太爱自己的孩子,担心自己死了之后,这个世界对他残酷而冷漠的话,她宁愿踏踏实实地躺进坟墓里。然而,主日学校课本里的坏孩子都叫詹姆斯,并且都有一位生病的母亲,她们让自己的孩子学着说“现在我要躺下睡觉了”等诸如此类的话,还哼着轻柔而悲伤的曲子哄孩子入睡,亲吻他们,说声晚安,然后跪在床边默默流泪。可是,这个坏小子的情况不同。他名叫吉姆,他的母亲安然无恙——没得肺病,也没有别的什么毛病。她的身体并不虚弱,反倒很强壮,也不敬重上帝;此外,她一点也不关心吉姆。她常说,就是吉姆折断了脖子,对她也不会有多大的损失。她总是用揍吉姆屁股的方式来让他上床睡觉,也从不亲吻他,和他道声晚安;相反,她离家的时候,还要扇他几个耳光。

有一次,这个吉姆偷了厨房的钥匙,悄悄溜进去,偷吃了果酱,随后又在果酱瓶子里装满焦油沥青,这样一来他的母亲就看不出破绽了。吉姆并没有害怕,也没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轻轻说:“不听妈妈的话对吗?这么做,难道不是罪过吗?那些偷吃了自己善良母亲的果酱的坏孩子们会有什么报应呢?”吉姆并没有独自跪在地上,保证以后不再作恶,然后以轻松愉快的心情站起来,告知母亲实情,请求原谅,受到满含骄傲和感恩的泪水的母亲的祝福。不,这是课本上其他坏孩子的做法;吉姆的情况可不是这样,这可真够奇怪的。他偷吃了果酱,还粗俗卑劣地说味道真不错,他把焦油沥青装进果酱瓶里,说这也很棒,还哈哈大笑着说:“那老太婆发现了之后,肯定会气得暴跳如雷,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的。”后来,他母亲真的发现了,但他却矢口否认,硬说毫不知情,结果被狠狠揍了一顿,号啕大哭起来。吉姆做什么事都别出心裁,与课本上的詹姆斯们迥然不同。

有一次,他爬到农场主阿科恩的苹果树上去偷苹果,可树枝并没有折断,他没有从树上跌下来摔断胳膊,也没有被农场主的大狗咬伤,然后也没有一连几周躺在病床上,面壁思过,重新做人。哦,不,绝对没有发生那样的事,吉姆偷够了苹果以后,安然无恙地从树上下来,至于那条大狗,他也做好了充分准备,那条狗刚要扑上来咬他,他一砖头扔过去,正好打中了狗的屁股。这真是太奇怪了——这种事在那些印着大理石花纹的温文尔雅的小书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书里面画的是身穿燕尾服,头戴钟形圆顶礼帽,下身穿短腿马裤的男人们和胳膊下夹着没有裙环的衣服的女士们。吉姆的这种情况,在任何一部主日学校的课本都没有出现过。

有一次,吉姆偷了老师的小刀,他害怕被发现之后挨顿揍,于是把小刀偷偷地塞进了乔治·威尔逊的帽子里——乔治是可怜的威尔逊寡妇的儿子,他品行端正,是村子里的好孩子。乔治向来遵从母亲的教诲,从不说谎,而且功课很好,对主日学校尤为热爱。于是,当那把小刀从他的帽子里掉出来时,可怜的乔治就低下了头,羞得脸都红了,好像自己真的犯了罪,那位伤心的老师认定小刀是他偷的,举起鞭子,正准备抽打乔治那颤抖的肩膀时,那位编造出来的白发的地方法官却没有突然出现,也没有一本正经地说:“饶恕这位品德高尚的孩子吧——罪犯正站在那儿发抖呢!休息的时候,我正好从校门口路过,谁也没看见我,而我却看到了行窃之人!”因此乔治并没有挨打,那位受人尊敬的地方法官也没有给感激涕零的师生们布道,牵着乔治的手,说他这样的孩子应该表扬;然后告诉乔治与他同住,让他打扫办公室、生火、跑腿、劈柴、学习法律、帮他妻子料理家务,空余时间可尽情玩耍,每月还能领到四十美分的报酬,自得其乐。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书上可能会这么写,但吉姆身上发生的事却不是这样。那个多管闲事的法官并没有插进来制造麻烦,结果,那个模范孩子乔治挨了一顿鞭子,吉姆倒是很高兴,因为你知道,吉姆恨透了那些好孩子们,他说,“最瞧不起这些没骨气的家伙”。这便是那个没教养的坏孩子吉姆所使用的粗俗语言。

但是,发生在吉姆身上最奇怪的事却是他在星期日[3]去划船时,并没有被淹死。还有一次,他在星期日去钓鱼时,虽然遭遇了暴风雨,却没有被闪电击中。嗨,你可以反复查看主日学校里的所有书籍,从现在开始,一直查看到下个圣诞节为止,你也绝不会发现这样的事情。哦,你绝不会看到的;相反,你会发现,所有在星期日出去划船的坏孩子,无一例外全都被淹死了;所有在星期日出去钓鱼的孩子,都遇上了暴风雨,并且全都遭了雷击。那些在星期日出去划船的坏孩子总是遭遇翻船这样的事,而那些在安息日出去钓鱼的坏孩子总会遇到暴风雨。吉姆是如何逃过这一劫的,对我来说,这一直是个谜。

吉姆的命很硬——肯定是这么回事。没有什么能伤着他。他甚至曾把一捆烟叶子塞进了大象的鼻子里,而那头大象却没有用它的长鼻子敲碎他的脑袋。他走进厨房里去寻找薄荷饮料,却没有把硝酸错喝进肚子里。在安息日,他偷了父亲的枪,出去打猎,也没有打掉自己的三四个指头。他发怒时,曾用拳头打在他妹妹的太阳穴上,他的妹妹没有在疼痛中捱过漫长的夏日,临死前,说上几句宽恕温情的话,令他那颗破碎的心备感痛苦。没有这样,她居然挺过来了。最后,吉姆终于离家出走,到了海上,回来时,他并没有感到孤苦无依,他的亲人也没有静静地躺在坟墓里,那座他童年时住过的、墙上爬满青藤的房子也没有坍塌,变成一片废墟。啊,不是这样。回来时,他喝得酩酊大醉,像个流浪的风笛手那样,没进家门就进了警察局。

吉姆成年后,结了婚,有了一个大家庭。一天晚上,他用一把斧子把全家人的脑袋都砸碎了,后来,他通过各种骗术和流氓手段发了大财;现在他成了村子里无恶不作的恶棍,受到了人们的普遍尊敬,并且成为一名议员。

所以,读者们请看看吧,主日学校课本里那些叫作詹姆斯的坏孩子,可没谁能像邪恶的吉姆这样走运、命这么硬的。

一八六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