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利比扬格不想再争论下去了,只说:“我认为,这是三个谜。”“你有权利这样认识问题,将军阁下。”麦克阿瑟握着烟斗的左手,不满地对迪利比扬格挥动两下。“我不想再说什么了,因为国际法庭的工作该结束了!这些问题留给后人去评说,去揭破吧!”迪利比扬格说,“我相信历史是公正的,也是无情的。”“基南先生!”麦克阿瑟握着烟斗的手向对面的基南一挥,“那就让我们在那个极乐世界等待历史的评说吧!”他怪笑一声。
无怪乎美国最高法院推事史密斯也这样说:“远东法庭不是真正的国际法庭,那是麦克阿瑟将军个人的法庭。将军自称代表国际,但并不能割断他同美国政府首脑人物的联系。远东法庭,是麦克阿瑟按美国政府旨意办事的个人审议机关,谁死谁活,一切判决直接由他批准。”
中国代表团团长商震很想站在迪利比扬格的立场说几句,但感到蒋介石的叮嘱不可违拗而没有开口。有话不能畅所欲言,是极大的痛苦,有身份地位的人尤其是这样。
气氛僵持了好一会,基南转过话题问道:“诸位团长先生对法庭的判决还有什么意见?”
意见可多呢!有的认为对广田弘毅只能判无期或有期徒刑,对贺屋兴宣判无期徒刑太重;有的认为岛田繁太郎、小矶国昭、畑俊六、梅津美治郎、南次郎应判死刑;有的认为对西尾寿造、多田骏不应该无罪释放,西尾寿造应判死刑,多田骏应判无期徒刑。其实,对这些人的重判、轻判或不判,也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同样是谜。但是,大家想到麦克阿瑟的专横,想到东京审判不能再延长下去了,叹叹气,不再说什么。
于是,十一国代表团团长齐声说:“没意见!”
基南说:“谢谢诸位团长先生的信任!下面,提两个问题请诸位决定:一是对判处死刑的七名战犯,是执行枪决还是施以绞刑?二是他们的尸体火化后,骨灰交不交给他们的遗属?”
麦克阿瑟说:“被纽伦堡四国军事法庭判处死刑的德国战犯是绞死的,也用绞刑好了。至于死者的骨灰,我看可以让他们的遗属领走。”“不!”迪利比扬格说:“麦克阿瑟将军的第二个意见我不能同意。道理很简单,保留这些人的骨灰,日本军国主义就会阴魂不散。”“迪利比扬格团长的意见很有道理。”英国、法国、印度、新西兰、澳大利亚、加拿大代表团团长附和这一意见。说到日本军国主义阴魂不散,麦克阿瑟脸上一阵发烫。为了将问题掩饰过去,他说:“那就不保留吧!由法庭指定可靠的人秘密处理。”
第二天上午,正式宣判。这是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第八百八十一次开庭,也是最后一次正义的审判。设立在第二礼堂的军事法庭,战犯们是十分熟悉的了,他们进出这里少则二十余次,多则五十余次。战犯们不愿意来,是理智的抗拒;但又很想来,是灵魂的期待。今天,尽管他们已于昨天下午看了法庭对各自的审判书初稿,但还是很想来听听法庭的最后判决,好打发未来的日子。
法庭右边悬挂着十一国国旗,距离国旗不远那最高一排座位,是国际法庭首席检察官、审判长、十一国首席检察官和首席法官席,略低一排座位是法庭书记官及法官助理席。正对面是被告席。被告席后面是新闻记者席和旁听席。那层次与法庭首席检察官相等的是特约代表席,通常坐着十一国军事代表团的代表。南北相向摆在正中间的座位,分别为翻译和辩护律师席。
上午九点,一队美国宪兵首先进入法庭,其中五名宪兵站立在被告席后面,坎沃奇宪兵中校和七名宪兵则面对十一国国旗,背朝着法庭入口处的栅栏站立着。紧接着,身着黑色法衣的基南、韦伯、书记官和十一国首席检察官、首席法官和十一名助理法官,以及十一国军事代表团团长和各一名助理、新闻记者、辩护律师依次入庭就坐。最后入庭的是近百名旁听者,他们是日本各地派来的代表。这时,为了便于记者们拍照,天棚上的七十八只电灯全部亮了。
接受最后判决的二十五名甲级战犯,已于二十五分钟前从巢鸭监狱押到法庭候审室。他们闷闷地坐在那里,吸着监狱从早晨七点到晚上七点每小时发给的一支香烟。有的也许过于紧张,也许过于麻木,已经在吸第三支香烟了。整个候审室烟雾腾腾,弥漫着一股浓烈呛人的烟草味。
九点过十分,按照战犯姓氏的英文字母顺序,荒木贞夫第一个出场。他由两名宪兵从候审室押送到法庭入口处,再由坎沃奇中校引路走上被告席。荒木表情僵硬,走上被告席之后,伸手从桌上拿起意译风戴上。接着,韦伯审判长用流利而有力的英语,按惯例问了他的姓名、年龄、籍贯、职务之后宣判:“判处荒木贞夫无期徒刑。”他点点头,卸下意译风,鞠一躬,由坎沃奇引着退庭。
土肥原贤二面孔蜡黄,表情憔悴,两手微微发抖,好一阵才把意译风戴上。韦伯宣判:“判处土肥原贤二绞首刑。”他浑身颤抖着卸下意译风,呆站了一会,似乎不想敬礼,但最后还是把腰弯了下去。
桥本欣五郎像上操场似的迈着正步上场。他将意译风往前推了推,表明他懂英语。韦伯说:“判处桥本欣五郎无期徒刑。”他只点点头,没有鞠躬就退庭了。
畑俊六愁眉苦脸,倒挂着人称长寿眉的粗眉毛听候宣判他为无期徒刑。他的胸脯明显地一起一伏,说明他在叹气。他静静地鞠一躬,用比入场时要快的步伐退庭。
八十二岁的平沼骐一郎,踉踉跄跄走不动,由坎沃奇搀扶着走上被告席。他驼着背,身子摇摇晃晃听韦伯宣判他为无期徒刑,没有卸下意译风就鞠一躬,仍由坎沃奇搀扶着退庭。
广田弘毅站在被告席上,痛苦地闭上两只眼睛,直听到韦伯宣判他为绞首刑才把眼睛打开。他狠狠瞪了韦伯一眼,没有鞠躬就离开被告席,然后气冲冲地走出法庭。
这时,旁听席上出现了因感到意外而产生的骚动,尽管不那么激烈,但还是被基南制止了。他说:“本法庭判处广田弘毅死刑完全正确,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星野直树在被告席上站定,把意译风戴上,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盯着韦伯。听说自己被判无期徒刑,喉管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一颗定心丸。他走了两步,才记起要敬个礼。
坂垣征四郎刚跨入大门就鞠一躬,以后每走四五步又鞠一躬,鞠躬五次才入被告席。他听韦伯宣判他被处绞首刑后,卸下意译风,再鞠一躬才走。木户幸一那近视镜后面的两只眼睛充满了血丝,迈着慌乱的步履入庭。听宣判他为无期徒刑,两眼忽闪了几下,退庭的脚步走得轻松多了。木村兵太郎,听宣判为绞首刑,浑身颤抖着。他没有鞠躬,脑袋晃了晃,走了三步才返回原处卸下意译风。小矶国昭在被告席上,身子晃晃悠悠站不稳,坎沃齐从后面抓住他背部的衣衫稳住他。听宣判为无期徒刑,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松井石根一听自己为绞首刑,脸和脖子抽搐着。这个南京大屠杀的首恶罪犯,卸意译风时,两手抖得厉害,把近视眼镜也带落下来,呼地掉在桌子上。他抬起眼镜看了看,见两个镜片完好无损又戴上。弯腰鞠躬时打了个趔趄,站在他身后的坎沃奇一把抓住他,再拉着他退庭。
南次郎耳朵有点背,韦伯宣判了,他还戴着意译风站着不动。坎沃奇把嘴伸向他耳边,用日语告诉他:“无期徒刑。”他点点头,卸下意译风,恭恭敬敬地鞠一躬。
武藤章迈着大步走入被告席,知道自己被判绞首刑之后,一副怪脸僵在那里不动,由坎沃奇给他卸下意译风,再拉着他退庭。冈敬纯听到宣判为无期徒刑,猛地把意译风扔在桌上,赌气似的走了。佐藤贤了两手撑在桌上,像在做报告。听宣判是无期徒刑,连连摇头,低着头走了十余步陡然站住,对着十一国旗鞠一躬才退庭。
重光葵拖着一条假腿,撑着黑漆拐棍入庭。他在被告席上站定,两手握着拐棍弯把,身子向前探着听韦伯宣判他被判七年徒刑。他听完,边卸意译风边鞠躬,连鞠躬三次才把意译风卸下来。
岛田繁太郎一入被告席就连鞠三躬,听宣判为无期徒刑,不再鞠躬就扬长而去。铃木贞一在被告席上转动着单薄的身子,向东西两边各鞠一躬,才面向韦伯站定。知道自己被判无期徒刑,咬着嘴唇再向东西两边各鞠一躬。东乡茂德不戴意译风,向韦伯点点头请他宣判。听说自己被判二十年徒刑,深深鞠一躬,好一阵才平身。
东条英机终于出场了。他昂首挺胸,两手背着,慢悠悠地入庭。也许是东条曾经自杀未遂的缘故,在场的三十六位摄影记者对他特别感兴趣,一齐用镜头对准他。日本投降后的一九四五年九月十二日,他自知难逃法网,就决定自杀。上午十一点,他请家庭医生铃木恒健用木炭在他胸脯下面划出心脏位置。下午四点十七分,当克劳斯宪兵少校率领三十多名美国宪兵来到他家逮捕他时,他举起科尔斯自动手枪对自己开了一枪。但他心慌意乱,没有打中心脏而未死。他双手捂着喷血的伤口,用微弱的声音对克劳斯等人说:“请不要抢救我,我不愿意在征服者的法庭上受审!”他在医院住了三个多月,枪伤治愈后于一九四六年元旦前夕被关进监狱。因为他终究没能逃脱正义的审判,所以摄影记者们才愿意在他身上多消耗点胶卷。
东条站在被告席上,微微朝左边歪着脖子,仰视着天棚。这里曾经是他发号施令的地方,今天竟在这里接受判处绞首刑。他听了韦伯的宣判,扭转身子向旁听席上连连点头,以表示对同胞的告别。然后又两手背着,昂首挺胸走出法庭。
韦伯最后说:“被告贺屋兴宣、白鸟敏夫、梅津美治郎三人因病重不能出庭,现由他们的美国辩护律师列克里、考德尔、列宾三位先生,分别代为接受本法庭的判决。”待三位律师起身后,他宣判:“贺屋兴宣、白鸟敏夫、梅津美治郎均被判处无期徒刑。”
列克里、考德尔、列宾都表示愿意代被告接受判决,并负责在两个小时内将判决转告被告。然后,三人齐向韦伯一鞠躬。
十一点二十分,东京审判结束。基南宣布,将在适当时候举行闭庭仪式。审判结束了,但历史仍在这里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