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美瑜坐不住了,他与李曙东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宣布说:“对缪逆斌的志诉和初审暂告一段落。缪逆斌必须深刻反省,老实认罪。把缪逆斌押下去!”
两个法警押缪斌走时,他高声说:“我还要说一句,我赴日议和,何敬之先生是与我具体联络人,法院应该向他进行调查。”
缪斌被押走后,石美瑜感到缪斌案件涉及蒋介石与何应钦,问题非同小可。他说:请在座的记者先生和听众先生注意!在法院对缪逆斌说的后一个问题未查明之前,诸位记者的报道不能有一个字的涉及,诸位听众不能有一言的传播。在这个问题上的文责自负和以讹传讹可不是好玩的!
记者和听众揣摩石美瑜这句话分量,纷纷离开旁听席。
石美瑜和李曙东等人离开法庭,一齐去见高等法院院长孙鸿霖。孙鸿霖听了石美瑜的汇报,沉思很久才说:“诸位说说,这种事直接向何总司令调查好不好?”
陆家瑞说:“这件事影响季座与何总司令的政治声誉,我们有责任进行查实。不管怎样,应该听听何总司令的意见。”“可以肯定,缪斌的家眷会请律师进辩护,律师也会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李曙东说:“若不调查清楚,下一步的审判必定造成极大的被动。”余樽暨说:“我相信缪斌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法庭上无中生有,如果确有其事,我们直接向何总司令调查,会给他带来难堪。”“我认为,要为尊者讳,也必须建立在澄清事实真相的基础之上。”石美瑜说:“我们直接向何总司令进行调查,一定会得到他的支持。”
“我同意石先生的意见。”孙鸿霖最后拍板,“那就有劳石先生和李曙东先生去南京一趟,并了解一下那幅《苏武牧羊图》的事。二位与何总司令有过较多的接触,人熟好说话。”
八月十三日下午,石美瑜和李曙东从苏州抵达南京。对他们的到来,是何应钦意料之中的事。但他不露声色,仍与过去一样,显得很亲热地接见他们。
他说:“近几个月,我一直忙于中央还都南京的准备工作,有时忙得连看报纸的时间也没有,对逮捕和审判汉奸的事无暇留意。你们开始审判汉奸没有?谁是第一被处决对象?”
“报告总司令!审判已经开始,按照中央的指示,计划首先处决缪斌。”石美瑜说着,脑海里出现一个疑问号。
“噢!首先处决缪斌?”何应钦显得很惊讶,“按理说,首先应该处决陈公博,汪兆铭死后,他是第一号汉奸。不过,这也好理解,论叛国投敌,缪斌是急先锋,也可以说是老资格了!二十年代,他就在日本待了几个月,回国后出版了《武德论》;他当汉奸组织新民会副会长,也比汪兆铭他们在南京成立伪政权早两年多时间呢!”他顿了一会,“委座说过,缪斌这个人野心很大,只是政治影响不如汪兆铭,要不,他就是中国第一号汉奸。委座对缪斌反感极了!特别是对他策动李长江投靠汪兆铭一事十分愤慨。所有这些,大概就是委座下令首先处决缪斌的缘故吧!”
“我和石先生也交谈过,怎么不首先处民陈公博而处决缪斌?”李曙东说:“总司令这番话,使我们顿开茅塞。”他对缪斌在法庭上说的最后一个问题,也划上了一个疑问号。
“我和二位是好朋友,不妨向二位说件趣闻。”何应钦说,“我因事向委座请示,去重庆住了两天。前天晚上八点左右,我正在向季座报告,盟邦美国杜鲁门总统打电话给委座,说远东国际军事法庭预审前日本首相小矶国昭时,小矶说他希望早日结束中日战争,故对重庆国民政府派遣缪斌去日本议和十分重视,他多次接见缪斌,听取中国政府对和谈停战提出的条件和要求,这简直是海外奇谈!结果委座几句话就把杜鲁门总统说服了!委座说,如果确有其事,中国政府就不会逮捕缪斌,就不会判处他的死刑。委座说,我们准备缓一点处死缪斌,等待远东法庭派人来中国苏州监狱直接提审他,看是否有这么回事!”
石美瑜和李曙东听到这里,脑海里又出现了一个惊叹号!如果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来人直接提审缪斌,正中缪斌下怀,那就糟糕透了!
何应钦继续说:“杜鲁门总统在电话里连说不用了,不用了!哈哈,真有意思。”他笑得十分轻松。他把杜鲁门与蒋介石通话的时间从七日推迟十一日,就自圆其说了。
“真是趣闻,真是趣闻!”石美瑜脑海里的疑问号和惊叹号完全消失了。
“真是海外奇谈!”李曙东也信以为真。
何应钦说:“为了正视听,委座决定将对缪斌的判决书副本送给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这事,最高法院通知苏州高等法院没有?”“我们离开苏州时,还没有接到通知。”石美瑜说。“二位来南京有何公干?”何应钦问,心中泛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愉悦,但又觉得眼前的这两位法官是这样可怜和可欺。“为缪斌案对关押在南京监狱的有关汉奸做点调查。”石美瑜随机应变,“顺便和李先生来看望总司令。既然已见到了总司令,有件事,其实也是可问可不问的事,向总司令了解一下。”“什么事?”何应钦一怔。“缪斌说他八年前送了一幅《苏武牧羊图》立轴给总司令,是否有这回事?”石美瑜说。
“有这回事。”何应钦恢复了平静,“缪斌还在这幅立轴上题写一首为他的卖国行为进行狡辩的歪诗呢!”他显得很愤慨地站起身来,“我与缪斌是冰炭不同炉,薰莸不同器!这画这诗对我是个侮辱,我一气之下,就一把火把它烧了!”
石美瑜和李曙东自然相信何应钦的话,那幅画还挂在何应钦书房的事也被否定了。
项秀锦以每人一百两黄金的报酬,把上海著名律师解树强、张竺和季福生请到家里,为缪斌做辩护准备。果然不出李曙东所料,他们决定抓住蒋介石派缪斌赴日本议和一事大做文章,为缪斌开脱罪责。
“政府逮捕缪先生,还准备判处他的死刑,简直是过河拆桥!”张竺有点愤愤不平。解树强说:“请缪夫人放心,抓住这件事做辩护,其他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对!这是关键。”季福生说,“请缪夫人把那些封信拿来给我们看看。”“那封信交给何敬之先生了,三月八日上午交给他的。”项秀锦深感懊悔。“有影印件没有?”解树强问。“没有。”项秀锦说,“我马上去南京找何先生,把那封信要回来。九日晚上,我与何先生通电话时,他还满口答应为我家先生说话,他会把那封信还给我的。”三个律师持怀疑态度。季福生见项秀锦那么自信,说道:“但愿如此。万一他不肯把信还给你,由他写个证词也可以。”十四日下午四点,项秀锦见到了何应钦,向他说明来意。“有封蒋委员长写给缪先生的亲笔信交给了我?”何应钦显得十分惊愕,“这是谁说的!”
“我家先生于八日上午送来的,说何先生要写推荐书,推荐我家先生任行政院秘书长,要把那封信附在推荐书后面。”项秀锦用惊疑的目光望着何应钦。
“绝对没有这回事!”何应钦断然否定,“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缪先生了!”不论任何人,若对人世间的一切寄予太大的希望,对周围的人和事太坦率、太相信、太真诚、太执著,就会带来有悖于常人的孤独、失望、悲哀和痛苦。
现在的项秀锦正是这样。“何先生!你行行好,把那封信还给我吧!不还原件,影印一份也好,写个证词也行!”项秀锦痛哭流涕,扑通跪在何应钦面前。
“你是发神经病怎么的!”何应钦愤然起身,恨不得踢项秀锦两脚。“我神经很正常,何先生!”项秀锦哭喊着,“求何先生念与我家先生二十多年的交情,救他一命,把那封信还给我!”“来人!”何应钦面向门口喊道。他的秘书王顺民和卫士急忙走来。“把这个疯婆子押走!”何应钦绝情地喝道。项秀锦跪在地上不起身,而被强行拖走。她挣扎着哭喊道:“我神经很正常,我不是疯婆子!我要信,我要那封信啊!”再厉害的律师,也奈何不了法权。项秀锦白白送掉了三百两黄金。四月八日下午一点四十分,缪斌由四名法警从看守所押到苏州高等法院第四候审室。两点十分,他被押上法庭。石美瑜问过缪斌的籍贯、年龄、职业之后,就当庭宣读高等法院的判决书。判决书分主文、事实、理由三大部分,计三千一百多字。判决书最后说:“缪逆斌通谋敌国,图谋反抗祖国,处死刑,褫夺公民权终身。全部财产除酌留家属生活费外,没收。”他宣判完毕,对缪斌说:
“你如果不服本院判决,可于十日内向最高法院申请复判。”
“我当然不服,判得太重,我当然不服!”缪斌诚惶诚恐。他说到这里,庭长即命令法警将他押解下庭。这时,项秀锦和三名律师迎上去与缪斌见面。缪斌说:“你们要申请上诉,上诉书要写得有力。”
五月二十一日下午三点,检察官李曙东和书记官朱鸣球,率领四名法警,携带最高法院的复判书,驱车来到苏州狮子口监狱,提取缪斌正法。典狱长苏健生前往监狱提取缪斌时,按照惯例,双手抱拳对缪斌说:“恭贺老大,今天高升了!”
缪斌一听,惊得脸色惨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自知万事皆休,迟钝地跨出囚房门槛,低声对苏健生说:“请照应一点。”在审判室,李曙东宣读复判书之后,对缪斌说:“今天就要执行枪决,你有无遗书可写?”“我有四句诗留下。”缪斌浑身发颤,“请拿纸笔墨来。”一名法警将纸笔墨递给缪斌。他死到临头,还表示自己对和平运动的忠诚,妄图给世人留下一个英雄形象。他写道:
浩气归太真,丹心照万民;平生慕孔孟,死作和平神。缪斌遗诗。丙戌五月二十一日。
他将诗稿横一摺,再竖一摺,双手捧着对苏健生一鞠躬:“烦请先生转交我的太太项秀锦女士。我老实伏法,希望莫施捆绑。”“可以。”苏健生说。两名法警各与缪斌保持两尺距离,一左一右押着他去监狱内刑场。一个荷枪实弹的法警悄悄从后面跟上去。子弹从缪斌后脑穿过去,一枪毙命。他对叛国投敌的“浩气”和“丹心”只能引起历史的无情嘲笑!当天晚上,何应钦刚从最高法院打来的电话中得知缪斌伏法的消息,又接到蒋介石从重庆打来的电话,说有要事相商,要他于五月二十二日上午赴重庆一趟。什么要事?而且秘密得不便在电话里说?何应钦放下话筒,斜靠在皮沙发上,眉头紧皱陷于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