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之后,汪精卫由陈璧君、徐珍、褚民谊和周洁身等人护送,来到中央医院一间高级病房里。院长罗广霖给汪精卫注射了强心和镇痛的蟾酥剂,大约过了十分钟,他才苏醒过来。
“病情怎样?委座!”大家关切地问。
“脊椎骨痛得稍好一点。”汪精卫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说。他右手摸摸胸脯,又说:“整个胸骨也感到疼痛,疼痛的程度与脊椎骨差不多。”他望着罗广霖,“罗院长!你一定要想方设法让我早日恢复健康。下月一日,我要赴东京参加大东亚诸国首脑会议,裕仁天皇和东条首相都要我在会上发表演说。这对提高我们的国际威望大有裨益,我非亲自赴会不可啊!”
“好,好!”罗广霖神色庄重,“为了让委座早日恢复健康,我们一定尽一切努力进行治疗。”
为了在治疗中对症下药,罗广霖组织医疗水平较高的十多个医生进行一次会诊,诊断为嵌在脊椎骨里达八年之久的那颗弹头恶作剧,引起多发性骨髓肿,并已压迫胸骨神经。病情已经相当严重,如果不动大手术将弹头取出来,汪精卫就不可能站立起来,而且将严重威胁着他的生命。
汪精卫听了罗广霖的诊断报告,犹疑地说:“动大手术不知哪天才能痊愈。今天是十月五日,距离大东亚诸国首脑会议只有二十五天时间了,到时病没有痊愈怎么办?”他很自信,“罗院长!你就采用现在的办法继续给我治疗,我坚信还有几天就会站起来的。”
其实,罗广霖采用的治疗方法很简单,就是交替注射蟾酥和洋地黄两种药剂,服用人参和维生素一类强心剂。可是,出人意外,十日中午汪精卫果然从病床上走下来了,变得如同健康人一样。这使中央医院许多医生也感到不好理解。英国著名医学博士亨德森在《赴华行医手记》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话,似乎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如果具有事情未了而死不瞑目的坚强信念,就能够战胜一切,其中包括战胜病魔,神奇地从死神手中夺得若干时日的生命。”
十一月一日,汪精卫终于精神抖擞地率领周佛海、褚民谊、陈昌祖和周隆庠等人飞抵东京,出席大东亚诸国首脑会议。第二天上午,汪精卫和周佛海与东条首相就向蒋介石诱降问题举行会谈。东条要求南京政府通过适当方式对重庆政府劝和,并负责沟通日本政府与重庆政府的直接联系。汪精卫表示:
“三个月内见端倪,半年内见成效。”五日上午,大东亚会议在东京开幕。出席会议的有日本、南京政府、伪满洲国、缅甸、安南、老挝、泰国、菲律宾和马来亚等国的元首或政府首脑。下午,汪精卫在会议上发表长篇演说,一气讲了三个小时。演说的基本精神是“与日本政府相互尊重,独立自主,同心协力,共存共荣。”南京政府“将与大东亚诸国相互敦睦,紧密提携,普行沟通文化,进而开放资源,建设共存共荣之新秩序,为夺取大东亚战争之全胜而不惜牺牲一切。”
九日下午,汪精卫一行返回南京。汪精卫在机场发表谈话,宣称:“大东亚会议是强者对弱者真诚扶助之会议。”“中国在大东亚诸国中的地位空前提高,希望重庆当局猛加反省,毅然来归,共为东亚之同志。”
十一月二十八日,汪精卫派苏浙皖三省绥靖军总司令任援道和考试院副院长缪斌去重庆向蒋介石劝和。第二天上午九点,刚与罗斯福、丘吉尔举行开罗会议,签订了《开罗宣言》回到重庆的蒋介石,委托何应钦接见任援道和缪斌。何应钦面对任援道和缪斌欣然一笑,说道:“任先生和缪先生是自己人,不妨向二位泄漏一个国际机密,就是本月二十二日至二十六日,蒋委员长与罗斯福总统、丘吉尔首相在埃及首都开罗举行三国首脑会议,磋商联合对日本国作战问题。经过四天的商讨,三方的意见完全一致。二十六日下午五点,三国首脑签署了《开罗宣言》。这个宣言再过两天,即十二月一日凌晨一点向全世界公布。”他将宣言的主要内容告诉任援道和缪斌:三国首脑认为希特勒德国已危在旦夕,美英两国决定拿出相当一部分力量与中国一道对日本作战,其目的在于剥夺日本自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以来,在太平洋所夺得的或占领的一切岛屿,在于将日本所窃取中国之领土,诸如东北三省、台湾、澎湖群岛等,一概归还中国。
“好啊,《开罗宣言》势必加速日本的彻底失败!”脚踏两只船的任援道显得十分高兴。
在重庆和南京都吃得开的缪斌紧接着说:“中国的抗战已经胜利在望,实在令人振奋!”
何应钦说:“蒋委员长希望任、缪二位先生继续留在南京从事曲线救国活动,及时向我们提供在华日军的军事情报,以加快抗战胜利的速度。蒋委员长也奉劝汪兆铭先生认真研究一下世界局势,意大利投降之后已成为同盟国的一员,日本和德国的投降只是时间问题。蒋委员长说,如果汪先生还有点自知之明,就应该毅然摆脱日本的控制,自动解散南京伪政权,以取得国人的谅解。”
十二月一日出版的《中央日报》在头版显著位置上刊登了三国首脑会晤开罗的报道和《开罗宣言》全文,以及《中央日报》社评:《胜利在望》。社评突出了奉劝汪精卫认真研究世界局势的内容。三日下午,任援道和缪斌携带那份《中央日报》返回南京。两个小时之后,汪精卫看了《开罗宣言》和那篇社评,感到诚惶诚恐。顿时,他灵魂的支柱,精神的殿堂,赖以立足的基础,突然之间坍塌下去,变成一片废墟。生命,就是这样在一刹那间失去了意义。
忧心如焚,坐卧不宁,食不甘味,导致汪精卫的疾病再一次复发。三日晚上九时左右,不仅脊椎骨和胸骨突然又感到剧烈的疼痛,而且治愈近两年,可以吃少许巧克力糖的糖尿病也同时复发了。这一次,罗广霖采取上次的办法给他治疗,疼痛减轻甚微,每天只能仰着挺卧在病床上。十天以后,骶部和髋部已经发生了褥疮。
汪精卫卧床不起的消息,经谷正之传给重光葵,再传给东条英机。十五日下午三点,东条亲自给畑俊六打电话,嘱咐他派最好的军医给汪精卫治病。两个小时之后,畑俊六和松井太久郎带领日本驻南京陆军总医院院长涉田井洋、中将高级军医铃木小荣来到中央医院汪精卫病榻前,一边看望汪精卫,一边与在场的陈璧君、徐珍、周佛海、褚民谊和罗广霖等人研究治疗方案。
“感谢东条首相的关心,感谢畑总司令和松井总参谋长一连两次来看望我,感谢涉田院长和铃木大夫亲自为我研究治疗方案。”汪精卫心力交瘁,怆然泪下,待陈璧君给他擦掉眼泪,又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我知道自己不会长寿,如果能够活到亲眼看到大东亚战争获得全胜的那一天,也就死而瞑目了。”
“汪主席阁下!你一定会长寿。”畑俊六顿生恻隐之心,“我们一定千方百计将你的病治好。”
“谢谢,谢谢!”汪精卫又泪潸潸了。
治疗方案很快就定下来,决定送汪精卫去日本陆军总医院动手术,取出嵌在脊椎骨里的那颗子弹头。
十九日上午九点三十分,汪精卫处于全身麻醉状态。接着,由铃木小荣握刀,将汪精卫第七节脊椎骨凿掉了三分之一,终于把伴随他度过八年又四十九天的弹头取出来了。十一点二十分,注在汪精卫身上的麻醉药失效了,铃木又给他注射了蟾酥剂,待他的神志完全清醒过来,铃木用镊子夹着泡在酒精液里的那颗呈黄色的弹头给他看,并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谢谢,谢谢铃木先生!”他望着这颗弹头,旋即又想起了八年前晨光通讯社记者孙凤鸣对他连发三枪的可怕情景,恼恨地说:“孙凤鸣啊孙凤鸣,你害得我好苦啊!”他对坐在病床边的大儿子汪孟晋说:“文婴!这颗弹头由你保藏,希望你与四个弟妹,能够从这颗弹头理解爸爸在事业上的坚忍不拔,懂得人生的艰难曲折,一个个好自为之。”
“爸爸!文婴记住了。”汪孟晋两眼噙着泪水,颤抖着手从铃木手里接过那颗弹头,用手帕包住塞进口袋里。
第二天下午九点,汪精卫由妻妾子女和周佛海、罗广霖、铃木小荣等人护送从日本陆军总医院返回到中央医院,由罗广霖和铃木负责护理。十天之后,伤口愈合,而且能够拄着拐杖在病房里走动了。汪精卫的脸上呈现出从病魔掌心里获得再生的喜悦,感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如同“落日已沉西山外,却被扶桑唤回来”那样神奇。他的精力也陡然充沛起来,十二月三十日和三十一日两天,居然在病房里写出题为《倾全力于决战第一,完成兴华保亚使命》的新年献辞。他在这篇五千余字的文章里声称:“对于今后前进之方针与步骤,只有一个历来的政策,就是向着肃正思想,保障治安,增加生产三大目标前进,拿出全副精神,放在与美英和重庆当局决战第一上面,以谋大东亚战争目的之胜利完成。”
除夕之夜,汪精卫和陈璧君、徐珍在中央医院餐厅里设宴款待为他治病的医生们,款待前来看望他的陈公博夫妇、周佛海夫妇、褚民谊夫妇和梅思平、丁默邨,以及畑俊六夫妇。席间,他举杯祝酒说:“衷心感谢诸位先生以一片赤诚之心治好了我多年的疾病!现在,我同样以一片赤诚之心,祝愿诸位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为夺取大东亚战争的全胜而大显身手,干杯!”
“我提议,为汪主席健康长寿,干杯!”畑俊六把满满的一杯酒举起来。
“彼此,彼此!”汪精卫欣喜地将一杯酒喝下肚去。
接着,他吩咐周洁身给在座的人各倒了一杯酒。陈璧君和徐珍都劝他不要喝了,他却说:“我很兴奋,也感到身体很健康,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吧!但到底是不是,我也说不清楚,因为任何人对回光返照的体会只有一次。但不管怎样,我还得喝一杯!我提议,为中日和平运动的巩固和发展,干杯!”
一九四四年一月六日上午,汪精卫感到自己的身体健康已经恢复,就从中央医院回到他的颐和路官邸。第二天,他想到一月九日是南京政府向美英两国宣战一周年纪念日,又伏案写了五千多字的广播讲话稿。九日凌晨一点,他通过无线电收发报机,与日本东条首相、伪满洲国张景惠总理交换参战一周年广播讲话。三个人的广播讲话同唱一个高调,就是“大东亚诸国应共同努力,共同奋斗,共同克服一切困难,突破一切难关,实现共同之理想。”
大病初愈,汪精卫感到一切是这样美好,也感到有使不完的劲。他与东条、张景惠交换了广播讲话,已是凌晨一点五十分了,但他却没有一点睡意,又伏案审阅由林柏生起草的在南京各界纪念参战周年万人大会上的演说稿。
“你怎么还不睡觉?四哥!”陈璧君睡了一觉起来,穿着睡衣来到丈夫面前。“你的病才好,又年过花甲,得经常珍惜自己啊!”她见他在审阅演说稿,又说:“林先生起草的东西放得心,你吃过早饭看一遍照念就是。”
“照念就是?那我不就成为蒋介石了,哈哈!”汪精卫笑得很开心。他收敛了笑容,显得郑重其事地说:“是呀!我年过花甲了,正因为如此,才感到有许许多多的事情等待我去做啊!”他顿了一会,“去年五月四日我六十岁生日时写的那首《六十自述》诗,你还记得吗?”
他的《六十自述》是这样写的:“六十年无一事成,不须悲慨不须惊。尚存一息人间在,种种还如今日生。”他对自己六十岁以前没有干出什么大业绩是不满意的,但他不灰心,只要一息尚存,一定把晚年所从事的“和平运动”进行到底。《六十自述》说明他的刚愎自用和死不回头。
“你的《六十自述》我能够背诵得出来呢!”陈璧君说,“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是,年岁不饶人,你得注意休息。”
“无疑柏生是笔杆子,但他终究不能完全表达我的思想意境,这篇演说稿在内容上我还得加以增删。”汪精卫说,“还有一个小时就修改好了,你去睡吧!”
上午九点,汪精卫出席南京各界纪念参战周年万人大会,发表长达一个小时的演说。他要求大家“在大东亚战争决战时期,首先是爱憎分明,从思想上决战,与共党,与重庆当局,与美英两国势不两立;其次是朝气蓬勃地坚守工作岗位,为夺取大东亚战争的胜利竭尽全力。”
下午,他与陈璧君、陈公博和周佛海等人研究决定,将半年前建立的苏淮特别行政区改为淮海省,省会设在徐州。淮海省辖一市和二十一县,即徐州市和铜山、丰县、沛县、砀山、邳县、萧县、宿迁、睢宁、东海、灌云、沐阳、赣榆、泗阳、淮安、淮阴、涟水、阜宁、宿县、泗县、灵璧和亳县。汪精卫提议,任命一年前投靠过来的原国民党新编第十八军代理军长郝鹏举为淮海省省长。他说:“经过近一年的观察,郝腾霄是信得过的人,也很能干,淮海省的工作就交给他去主持吧!”他说到这里,仿佛浑身骨头散了架似的,嘴巴一歪,也不哼不叫,就栽倒在皮沙发旁边了。
“我的天啦!”陈璧君惊叫一声,慌忙走到汪精卫面前,俯下身子正要伸手去扶丈夫,却被陈公博制止了。陈公博说:“动不得,动不得!就让委座这么暂时躺在地上。”他蹲下去伸手在汪精卫鼻孔旁探了探,“呼吸十分微弱。”“呼吸微弱更动不得!”周佛海赶忙给罗广霖打电话,“是罗院长吗?我是周佛海。喂,委座突然昏倒在他的官邸东楼小会议室,呼吸十分微弱,你赶快带医生和急救药品随救护车过来!”他又给徐珍打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