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咏物文学与时代精神之关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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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唐宋牡丹诗词的历史文化内涵(2)

四、唐宋牡丹诗词的感伤主题(上)——借牡丹抒写身世之感

牡丹本以娇艳富贵博得人们的喜爱,牡丹之玩赏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总是一种令人心情愉快的休闲娱乐活动。但是,在特定情境下,牡丹却极有可能触发作者内心的巨大波澜。在唐宋牡丹诗词中,有几种特定的主题思想特别值得我们注意。第一,在观照牡丹的过程中感物伤怀,或抒发个性化的人生感慨,或表达对于人类生命之短暂与无常的感伤。第二,文人士大夫在遭受贬谪时借咏牡丹表达强烈的贬谪之感。第三,特别是在宋室南渡以后,人们普遍有一种流落江南的悲慨,南宋的牡丹诗词对这种特定的情感有所表现。第四,当国家遭受巨大挫折,甚而竟至于亡国灭种时,牡丹成为人们追忆繁荣盛世的触媒,被认为是历史兴亡的见证,一次次引发人们深沉痛楚的亡国之痛、黍离之悲。恰恰因为这苦难与兴亡,才使得牡丹与国家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承载着特定的历史文化内涵,成为我们民族精神的有机组成部分。本节先谈与个体生命关系比较密切的一个层面,即借牡丹以抒写身世之感。

(一)感物伤怀:莫叹朝开还暮落,人生荣辱事皆然

“观物以明理”是古人常用的一种观照外界事物的思想方法,宋人尤甚。它的基本思路就是通过观照外物来反观自身,反思人类自己的活动。人们从牡丹的开与落、盛与衰之中感受到时光的流逝、人生的短暂与无常。这使得许多牡丹诗词带上了浓重的感伤色调。这包括两个层面:其一是通过歌咏牡丹以抒写较具个性化的人生感慨;其二则是通过歌咏牡丹来表达对人类生命过程较普遍的哲理思索。

先看第一类:

残红零落无人赏,雨打风摧花不全。诸处见时犹怅望,况当元九小亭前。

白花冷澹无人爱,亦占芳名道牡丹。应似东宫白赞善,被人还唤作朝官。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

去年岐路遇春残,满院笙歌赏牡丹。今岁杜陵千万朵,却垂衰泪洒栏干。

未说浔阳别泪痕,江边苹芷不胜繁。不知来岁在何处,又对新花忆故园。插帽每惭辉白发,飞香曾伴照清尊。去年今日淮阳道,落絮残红正断魂。

上引数诗所表达的情感无疑是相当感伤的。如白居易的两首牡丹诗,前一首触景生情,睹物思人,由元稹小亭前经历风雨且无人赏爱即将凋残的牡丹,触发出朋友因现实生活中的“风雨”而不得不远离的怅惘之情,表达的是对因事远贬的元稹的思念之情;后一首以无人赏爱的白牡丹与被冷落屏居东都的自己相提并论,以一种自嘲的口吻来表现自己无可奈何的生存状态。李商隐诗表面上虽然是抒写对为雨所败的牡丹的怜惜,实际上却是“借回中牡丹为雨所败寄寓身世零落摧残之感”。张舜民的《牡丹》诗通过今昔赏花心理情态的巨大反差,表达出今昔身世遭际的差异。张耒的诗则表达了一种身世飘零的悲慨。这些在咏牡丹或赏牡丹时所流露出来的情感,大都有具体背景或明确指向,属于借牡丹以抒发带有较强个性化色彩的感伤情绪。

再看第二类:

落尽春红始着花,花时比屋事豪奢。买栽池馆恐无地,看到子孙能几家。门倚长衢攒绣毂,幄笼轻日护香霞。歌钟满座争欢赏,肯信流年鬓有华。

闲来吟绕牡丹丛,花艳人生事略同。半雨半风三月内,多愁多病百年中。开当韶景何妨好,落向僧家即是空。一境别无唯此有,忍教醒坐对支公。

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艳色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罗邺、杜荀鹤、殷益均为晚唐人,他们的这几首诗,就感情基调而言,带有较浓的感伤色彩。这种感伤并非基于一时一事,而是基于人类生命易逝的普遍性。如罗诗所言“买栽池馆恐无地,看到子孙能几家”,揭示和表达了人世间繁荣富贵难以长久的哀叹。杜诗所言“花艳人生事略同”则直接由牡丹花开花落的生命过程联想到人生昔盛今衰,抒发了青春难以永在的怅惘。殷诗以自己之年华老去与牡丹之依旧红艳相对比,由牡丹之红艳、馨香随露逐风而零落,从而悟出无论是花还是人,无论是盛时还是衰时,其最终结局都是“空”。这些感伤情绪大都超越了一己之遭际,具有普遍的意义。

这一点宋人的感悟更透彻。试看释智圆的两首诗:

栽培宁暇问耕桑,红白相鲜映画堂。泪湿浓妆含晓露,火燔寒玉照斜阳。黄金剩买心无厌,绮席闲观兴更狂。谁向风前悟零落,百年荣盛事非长。

移花来种草堂前,红紫纷纭间淡烟。莫叹朝开还暮落,人生荣辱事皆然。

智圆从牡丹的盛、衰、荣、谢,悟出人生的短暂无常,朝开暮落无须叹,人生荣辱本如此!这种浓郁的感伤情怀,牢牢控制着多愁善感的宋代文人。比如穆修《希言官舍种花》云:“君看灼灼枝上英,半杂泥尘成落蕊。盛衰不独草木然,人事悠悠尽如此。”梅尧臣《对花有感》云:“新花朝竟妍,故花色憔悴。明日花更开,新花何以异。”《韩钦圣问西洛牡丹之盛》云:“人于天地亦一物,固与万类同生死。天意无私任自然,损益推迁宁有彼。彼盛此衰皆一时,岂关覆焘为偏委。”《禁中鞓红牡丹》云:“一见此花知有感,衰颜不似旧时红。”欧阳修《洛阳牡丹图》云:“但应新花日愈好,惟有我老年年衰。”苏轼《留别释迦院牡丹呈赵倅》云:“年年岁岁何穷已,花似今年人老矣。”戴复古《子渊送牡丹》云:“有酒何孤我,因花赋恼公。可怜秋鬓白,羞见牡丹红。海上盟鸥客,人间失马翁。不知衰病后,禁得几春风。”

面对这种感伤与悲哀,人们又能如何呢?也许赵善括的这首《临江玉虚观有牡丹,思后圃亦正开,恨不与集》代我们回答了这个问题,诗云:

绛苞翠幄压朱栏,秀色生香观里看。小圃想须春烂漫,大家应是醉团栾。名缰久纵心无累,利径虽驰兴易阑。但愿对花常酩酊,莫思身外有悲欢。

“但愿对花常酩酊,莫思身外有悲欢”,正是悟透了人世间的名缰利锁、悲欢离合,才出此颓唐语、解脱语,借咏牡丹来自我开解内心深处的感伤与悲哀。

(二)贬谪之痛: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

借咏牡丹以表达强烈的贬谪之感,始于中唐令狐楚与刘禹锡相互唱和而作的两首牡丹诗。此后,中唐元稹、白居易,北宋范仲淹、李纲等人均有此类作品。

我们先看两首分别由令狐楚与刘禹锡所写的牡丹诗:

十年不见小庭花,紫萼临开又别家。上马出门回首望,何时更得到京华。

平章宅里一栏花,临到开时不在家。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

这两首诗作于文宗大和三年春,其时令狐楚久遭贬黜,大和二年冬返京,次年三月即出为东都留守、东畿汝都防御使。在自家花园牡丹即将开放之际,令狐楚却不得不再次离家赴任,此情此景,怎不令人悲从中来?因此,令狐楚此诗所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强烈的遭到贬黜的意识。无独有偶,曾经参与过“永贞革新”,被贬外任达二十四年之久的刘禹锡,大和二年返京。令狐楚的这首诗勾起了刘禹锡内心的无限悲感,遂和诗一章,将令狐楚欲说而不敢明说的强烈的贬谪意识表达了出来。

再看元稹、白居易相互唱和的两首牡丹诗:

晚丛白露夕,衰叶凉风朝。红艳久已歇,碧芳今亦销。幽人坐相对,心事共萧条。

敝宅艳山卉,别来长叹息。吟君晚丛咏,似见摧颓色。欲识别后容,勤过晚丛侧。

这两首诗作于元和五年秋,时白居易在京,元稹因事贬居江陵,白居易见元稹宅之牡丹丛而题诗寄元,元随即唱和。牡丹本在暮春时节开放,至秋天不仅花已殒,而且叶已落,白氏咏此衰飒之景,当与其心情之伤感有关。元稹因被贬在外,故其答诗有“别来长叹息”之句,除了有与友人不得见面之意外,似亦含有贬谪之感。

严格地说,令狐楚与刘禹锡、元稹与白居易唱和而作的牡丹诗,借咏牡丹以表达贬谪之感,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因为在唐人的观念中,牡丹与首都或中央之间尚未建立起明确的条件反射式的联系。宋人牡丹诗词则不同,经过数百年文化积淀,在宋人观念中,牡丹已成为首都、中央或中原的象征。基于此,宋人牡丹诗词所表达的贬谪之感,便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我们先看吕夷简和范仲淹的两首诗:

异香秾艳压群葩,何事栽培近海涯。开向东风应有恨,凭谁移入五侯家。

阳和不择地,海角亦逢春。忆得上林色,相看如故人。

吕、范俱为北宋名臣,他们曾先后至海陵(今泰州)西溪盐场任职。前者在此地任职期间曾种过牡丹,并留下了一首《西溪看牡丹》;后者在天禧年间来此地任职,恰逢牡丹盛开,因而写下了《西溪见牡丹》。在这两首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对回京任职的向往。如前诗以质询的口吻问牡丹“何事栽培近海涯”,对牡丹生此僻远之地有所憾恨(“开向东风应有恨”),意谓牡丹不当生长在此处,而应该“移入五侯家”;后者虽然语调比较乐观,认为在这里居然也能见到牡丹,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但他所念及的却是“上林色”,流露出对于回京任职的向往。在这两首诗中,触发作者京国之思的正是生长在这僻远小镇上的牡丹。

如果说吕、范的这两首诗所表达的只是一种京国之思,那么接下来的这几首作品所流露的则是一种强烈的去国怀京之感和贬谪意识。

范仲淹《和葛闳寺丞接花歌》云:

江城有卒老且贫,憔悴抱关良苦辛。众中忽闻语声好,知是北来京洛人。我试问云何至是,欲语汍澜堕双泪。斯须收泪始能言,生自东都富贵地。家有城南锦绣园,少年止以花为事。黄金用尽无他能,却作琼林园中吏。年年中使先春来,晓宣口敕修花台。奇花异卉百余品,求新换旧争栽培。犹恐君王厌颜色,群芳只是寻常开。幸有神仙接花术,更向都城求绝匹。梁王苑里索妍姿,石氏园中搜淑质。金刀玉尺裁量妙,香膏腻壤弥缝密。回得东皇造化工,五色敷华异平日。一朝宠爱归牡丹,千花相笑妖娆难。窃药常娥新换骨,婵娟不似人间看。太平天子春游好,金明柳色笼黄道。道南楼殿五云高,钧天捧上蓬莱岛。四边桃李不胜春,何况花王对玉宸。国色精明动韶景,天香旖旎飘芳尘。特奏霓裳羽衣曲,千官献寿罗星辰。兑悦临轩逾数刻,花吏此时方得色。白银红锦满牙床,拜赐帐前生羽翼。惟观风景不忧身,一心岁岁供春职。中途得罪情多故,刻木在前何敢诉。窜来江外知几年,骨肉无音雁空度。北人情况异南人,潇洒溪山若无趣。子规啼处血为花,黄梅熟时雨如雾。多愁多恨信伤人,今年不及去年身。目昏耳重精力减,复有乡心难具陈。我闻此语聊悒悒,近曾侍从班中立。朝违日下暮天涯,不学尔曹向隅泣。人生荣辱如浮云,悠悠天地胡能执。贾谊文才动汉家,当时不免来长沙。幽求功业开元盛,亦作流人过梅岭。我无一事逮古人,谪官却得神仙境。自可优优乐名教,曾不恓恓吊形影。接花之技尔则奇,江乡卑湿何能施。吾皇又诏还淳朴,组绣文章皆弃遗。上林将议赐民畋,似昔繁华徒尔为。西都尚有名园处,我欲抽身希白傅。一旦天恩放尔归,相逐栽花洛阳去。

李纲《志宏以牡丹荼蘼见遗戏呼牡丹为道州长且许时饷荼蘼作二诗以报之》其一云:

我昔驱车游洛阳,正值名圃开花王。嫣然万本斗妍媚,雕栏绰约罗红妆。风枝似响湘浦佩,露苞如浴骊山汤。乍惊照眼国色好,更觉扑鼻春风香。鞓红檀点玉版白,细叶次第舒幽房。玉奴仙指尚余捻,鹤翎坐恐随风翔。就中品格最奇特,共许魏紫并姚黄。千金不惜买一醉,少年浑欲花底狂。归来试作牡丹谱,未服秉笔唯欧阳。自从游宦多感伤,况此远谪闽山旁。谛观世味如嚼蜡,惜花未免犹膏肓。亦知春色到庭户,不见此花如未尝。子于何处得一本,赠我意厚诚难忘。戏言剑浦此为最,聊试呼作道州长。化工雕刻无厚薄,地气培植非其乡。虽云单叶不入品,无那富艳逾群芳。愿言爱惜勿嘲诮,且醉玉斝酬韶光。

李纲《黟歙道中士人献牡丹千叶面有盈尺者为赋此诗》云:

平生爱花被花恼,每见牡丹常绝倒。自从丧乱减风情,两年不识花枝好。迩来谪堕烟雨中,行色日与春光浓。今夕何夕见粲者,颇类寿安千叶红。岂知黟歙深山里,乃有此花端若此。不论玉版与鹤翎,可亚姚黄并魏紫。嫣然见我如感伤,似诉处此非其乡。吾衰多病不解饮,对此叹息空持觞。人言老境花如梦,献此殷勤情已重。蜡封贮瓶可多时,惆怅洛阳今不贡。

李纲《初见牡丹与诸季申伯小酌》云:

牡丹家中州,尤者西邑洛。姚黄妃魏紫,余品皆落寞。南方瘴疠地,寒暑互参错。浪蕊与浮花,未春先已作。安能萃和气,孕此木芍药。今朝眼忽开,数朵到书阁。郁然兰蕙芬,烂若云霞烁。虽非千叶繁,香色亦不恶。花王苗裔远,气格尚宏廓。群芳类凡禽,累百惭一鹗。把酒共对之,寄意良匪薄。无辞倒金樽,坐使花空落。

上引四诗中,范诗在创作运思和思想内容方面与白居易《琵琶行》极似。诗中的那位江城老卒,实际上就是浔阳江畔因年老色衰而“嫁作商人妇”的琵琶女,作者本人则是遭受贬黜流落浔阳的江州司马白居易。只不过范仲淹并不认为自己与这位接花高手“同是天涯沦落人”,而是“不学尔曹向隅泣”,认为自己一定能重回京师(“一旦天恩放尔归,相逐栽花洛阳去”),体现出作者的乐观精神和追求理想的坚定信念。不过,全诗流露出来的那种强烈的去国怀京之感和贬谪意识还是鲜明可感的。

与范诗相比,李纲的这三首诗具有更深广的思想内涵。李纲为宋代抗金名相,然仅做了八十多天宰相就遭到罢免和贬谪,这三首诗都是其在贬谪地创作的。在第一首诗中,作者先追述了自己早年在京城玩赏牡丹的情形:“千金不惜买一醉,少年浑欲花底狂。归来试作牡丹谱,未服秉笔唯欧阳。”接着直接抒发自己内心强烈的贬谪意识:“自从游宦多感伤,况此远谪闽山旁。”在第二首诗中,作者追述了自己的贬谪生涯,抒发了自己在贬谪之地见到牡丹时的复杂情感:“今夕何夕见粲者,颇类寿安千叶红。岂知黟歙深山里,乃有此花端若此。不论玉版与鹤翎,可亚姚黄并魏紫。”并用拟人和移情的手法描述牡丹的情态:“嫣然见我如感伤,似诉处此非其乡。”在这里,作者实际上将自己与生处僻壤的牡丹相比拟,表达自己“所处非其乡”的强烈贬谪感。不仅如此,由于李纲之贬与中原沦陷、宋室南渡同步,因此,作品在抒写强烈贬谪感的同时,更抒发了深沉痛楚的昔盛今衰之感、家国沦丧之恨。

五、唐宋牡丹诗词的感伤主题(下)——借牡丹抒写家国之恨

如果说在中唐、北宋士大夫文人笔下,牡丹常常作为触发作者漂泊之感、贬谪之思的触媒而出现于他们所创作的牡丹诗词中,所传达的主要是一种基于“人生”之坎坷与宦海之浮沉的升沉荣辱之慨,那么,在经历了靖康之变、中原沦丧、国破家亡、宋室南渡的惨痛遭遇之后,牡丹对于南宋文人士大夫所触发的特定思想感情便不再仅仅限于一己之升沉荣辱,而是上升到国家、民族层面,流落江南之感、中原沦丧之耻、国破家亡之恨,成为南宋牡丹诗词的最重要主题。

前面所引述的李纲《黟歙道中士人献牡丹千叶面有盈尺者为赋此诗》仅仅是一个开始。据笔者统计,南宋绝大多数牡丹诗词都表现了极其深重的家国之恨。

(一)流落之恨:可怜国色天香种,竟落田夫野老家

牡丹主产区在中原,北宋时期,牡丹玩赏活动趋于极盛,中心在洛阳、开封、陈州等。在人们的心目中,牡丹已经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即成为国都、中央、中原的象征。当南渡士人流落江南乍睹牡丹之时,一种强烈的漂泊异乡的流落之恨涌上心头。试看下面几首诗:

知君流落在天涯,八节滩头忆旧家。想对东风开病眼,几行和泪洛西花。

乡井凋残屋瓦颓,东风依旧上池台。别来纵值时方乱,春到何曾不花开。骤觉茅檐堆锦绣,未消翠毂走尘埃。勿云去草草无恶,今日遮藏要草莱。

南渡年来两鬓霜,牡丹芍药但他乡。即从江水浮淮水,便上维扬向洛阳。

倦游曾向洛阳城,几见芳菲照眼新。载酒屡穿卿相圃,傍花时值绮罗人。十年客路惊华发,回首中原隔战尘。今日寻芳意萧索,山房数朵弄残春。

洛阳旧谱隔芳园,姚魏寻香作返魂。端为名花肯迂路,定知春色落深村。日中半醉如含恨,雨后幽姿未忍言。上苑分明有余地,野芹何独溯金门。

天工不管国香奇,流落民家识者稀。特地邀宾宾不至,国香也是少人知。

周紫芝、王庭珪、曾几、刘子翚、李石都是南渡时期的知名诗人,他们曾经历过北宋的繁华,甚至直接参与过当时的牡丹玩赏活动。当他们在南渡过程中和安定下来之后再次见到牡丹时,中原沦陷所导致的宋室南迁与个人流落所引起的感伤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因而写下了这些蕴涵着漂泊之感、流落之恨的沉痛诗句。袁甫虽然较周紫芝等为晚,没有亲历宋室南渡,但身居南宋之末,目睹了赵宋王朝的风雨飘摇和大厦将倾,感受到了另一场更加惨痛的民族悲剧的来临,在他的诗中,曾经何等荣耀,举世皆知、“一城之人皆若狂”的牡丹,竟然流落至民间,几至无人识别。世易时改,盛时不再的感叹,隐然流出。

除此之外,这种战乱时代天涯流落的情怀,在同时期的牡丹词中也有所表现。比如曾觌《定风波·赏牡丹席上走笔》云:

上苑秾芳初雨晴。香风袅袅泛轩槛。犹记洛阳开小宴。娇面。粉光依约认倾城。流落江南重此会。相对。金蕉蘸甲十分倾。怕见人间春更好。向道。如今老去尚多情。

中原沦陷前的赏花小宴尚历历在目,如今却在此江南漂泊的窘境中面对,昔盛今衰之慨、天涯流落之恨油然而生。又如毛《念奴娇·追和张巨山牡丹词》云:

倚风含露,似轻颦微笑,盈盈脉脉。染素匀红,知费尽,多少东君心力。国艳酣晴,天香融暖,画手争传得。绿窗朱户,晓妆谁见凝寂。独占三月芳菲,千花百卉,算争得春色。欲寄朝云无限意,回首京尘犹隔。舞破霓裳,一枝浑似,醉倚香亭北。旧欢如梦,老怀那更追惜。

张孝祥《踏莎行·长沙牡丹极小,戏作此词,并以二枝为伯承、钦夫诸兄一觞之荐》云:

洛下根株,江南栽种。天香国色千金重。花边三阁建康春,风前十里扬州梦。油壁轻车,青丝短鞚,看花日日催宾从。而今何许定王城,一枝且为邻翁送。

曾觌、毛、张孝祥都是南渡时期知名文人,他们的命运遭际虽不尽相同,但都经历了北宋灭亡、中原沦陷、宋室南渡,对于“中州盛日”牡丹繁盛景象均有深刻记忆。当他们颠沛流离于江南时,触物兴感,发出了流落天涯的慨叹。

其实流落的又何止文人士大夫自己呢?他们所依存的赵宋王朝,不一样流落江南、偏安一隅吗?更令人痛心疾首的是,在经历了一百五十年苟延残喘之后,南宋王朝重蹈覆辙,亡于蒙古铁蹄之下,连偏安一隅都不可得。仇远《北村吴园雨中赏牡丹主人留饮》诗将这种窘迫与悲哀深刻地传达出来。诗云:

不谓村园见此花,娇红数朵眩晴霞。可怜国色天香种,竟落田夫野老家。略具杯盘供笋蕨,已拚杖屦污泥沙。莫愁乳鹿衔春去,自有蓬蒿尽力遮。

仇远生活于宋元易代时期,虽然没有亲历过北宋的繁华,但从前辈的诗文作品中得以了解牡丹的历史,了解她的繁华与荣耀。如今,这本属上苑的“国色天香种”,却流落在“田夫野老”之家。这充满象喻意义的描述,怎能不让人悲从中来?流落江南的牡丹与流落江南的士人、偏安江南的宋室,在流落江南这一点上形成了一种令人不胜悲慨的同构关系。

(二)黍离之悲:旧日王侯园圃,今日荆榛狐兔

宋室南渡之后,中原落入金人之手,北宋王朝曾经的繁荣已成为南柯一梦。对于南宋士人而言,若想亲身体验壮观的“洛阳花世界”已不可能。然而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偏偏会在不经意间与昔日曾令“一城之人皆若狂”的牡丹相逢,这无疑在“梦绕中原块土”的文人士大夫心头掀起巨大波澜。他们开始追忆往昔繁华,痛惜中原之沦丧,想象昔日的名园在异族统治下早已成为一片废墟,美艳的牡丹为荆榛狐兔所代替。由牡丹所激发出来的深重的亡国之痛和黍离之悲,成为这一时期牡丹诗词最重要的主题。

先列举若干这一时期的牡丹诗:

年来春事不相关,一笑除非醉里拚。未信花枝憎白发,且随月色傍朱栏。他时拜赐犹能记(自注:百官游金明池,馆职赐牡丹),此夜伤心更忍看。姚魏风流浑谩与,坐来双泪落金盘。

敢辞深坐懒衣裳,便欲追陪恐病妨。小户常忧劝酒满,短才仍怯和诗忙。牡丹花在逢寒食,群玉山如望洛阳。不是使君寻旧赏,更无人会忆姚黄。

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

余芳卷地还春去,谁送洛花供眼青。沉香亭北真一梦,今见宗支亦典刑。

鹤林阆苑两萧瑟,付与大千沙劫灰。尺五城南花溅泪,诗成看镜觉摧颓。

胜业看花暖正繁,玉仙洪福且休论。初筵爱客尊俱尽,落笔成诗水共翻。京洛追游真似梦,风光流转绝无言。武林亦有西池否,安得姚黄奉至尊。

花品称王擅京洛,朱朱白白莫齐名。相逢河朔春将暮,半吐檀心若有情。

洛京隔绝花难得,茂苑移将信已通。世事好乖犹献鹄,雕栏不用怨东风。

天教国色傲春华,不肯争先伍杂花。西洛尘埃长太息,名园今属犬羊家。

沉香亭北无消息,魏国姚家亦寂寥。不见君王殿中见,溪园堂下雨潇潇。

两京初驾小羊车,憔悴江湖岁月赊。老去已忘天下事,梦中犹看洛阳花。妖魂艳骨千年在,朱弹金鞭一笑哗。寄语毡裘莫痴绝,祁连还汝旧风沙。

洛阳牡丹面径尺,鄜畤牡丹高丈余。世间尤物有如此,恨我总角居东吴。俗人用意苦局促,目所未见辄谓无。周汉故都亦岂远,安得尺箠驱群胡。(自注:山阴距长安三千七百四十里,距洛阳两千八百九十里)

佳人绝世堕空谷,破恨解颜春亦来。莫对溪山话京洛,碧云西北涨黄埃。

开缄豁豁皱眉舒,一首新诗酒一壶。寒食禁烟春已半,佳人倾国态悬殊。园荒不减游群鹿,才尽应悲短续凫。有墨牡丹君种否,乡邦能借一畦无。

一见春红意已舒,何须幻化入悬壶。含芳镇日香千和,作态临风色万殊。曲槛乍开金缕凤,清池斜照玉为凫。洛阳拟问门园在,王后如今解接无。

看花喜极翻愁人,京洛久矣为胡尘。还知姚魏辈何在,但有欧蔡名不泯。夕阳为我作初霁,佳节过此无多春。更烧银烛饮花下,五陵佳气今方新。

古人曾道四并难,酒量黄花顿觉宽。谁与蔡欧修旧谱,且为姚魏暖春寒。饮狂尚欲簪巾舞,漏尽何妨秉烛看。国色老颜不相称,世间何处有还丹。

暴骸独柳冤谁雪,蒿葬青山过者悲。甘露殿中空诵赋,沉香亭畔更无诗。

西洛名园堕劫灰,扬州风物更堪哀。纵携买笑千金去,难换能行一朵来。

江南牡丹凡有几,德安打头歙为二。金陵旧物间有之,池阳吴郡皆居次。地近京畿种偏好,鄂城栽接不草草。舂土筛泥绕画栏,石甃方坛净如扫。当头第一带鞓红,腻紫娇黄别作丛。盘盂擎出最迎日,碧玉万片藏春风。实叶丝丝带缕金,锦斑酒晕间攒心。翻腾栀茜乱朱粉,样各数名分浅深。低树犹高五六尺,花重刚枝反无力。迥出层阴转耐看,始悟年深有真色。晚添细雪来相簇,露醒香魂冷方浴。倚柱黄昏眼倍明,顿觉夜阑须秉烛。洛水芳林应更多,不禁飞雨洗铜驼。酥煎送酒有人在,草没故园无奈何。莫对余春起叹嗟,最难保守是繁华。君看南渡百年内,看到子孙能几家。

蘸蜡封枝剪处新,开奁带露尚精神。洛阳路远风尘暗,肠断无应做谱人。

写来犹是挟春娇,想见当年魏与姚。花外小车看未了,杜鹃声里洛阳桥。

几年有负倾城艳,惭愧今朝对洛花。忆昔富文同胜集,慨今姚黄属谁家。

赏心不作园林想,过眼聊为几席华。回首一年春又了,绿阴芳草接天涯。

殿春名谱压群葩,汲水金铜满贮花。无地栽培娱老境,有风吹送到儿家。

娇容粉薄雨含沐,丰脸杯醺日绚华。花卒还荣人莫少,芳辰来往岁无涯。

不学时妆添酒晕,休将风景对茶前。沉香亭北空回首,目断关河万里天。

草玄亭前老侯芭,赠我鞓红三朵花。一春风雨伤麦麻,天香何事来山家。

且劝花王一杯酒,更祝花王千万寿,洛阳名苑今在否,未必开花大如斗。

有花可赏不负春,红紫转眼俱成尘。酣歌谁识李翰林,酒楼柳絮愁杀人。

在这一时期的牡丹诗中,出现最多的字眼是京洛(或洛阳、洛下、洛浦)、故园(或名园)、胡尘、魏紫姚黄、欧公记蔡公书、荆棘铜驼、沉香亭北。如“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陈与义)“京洛追游真似梦,风光流转绝无言。”(胡寅)“西洛尘埃长太息,名园今属犬羊家。”(洪适)“沉香亭北无消息,魏国姚家亦寂寥。”(赵彦端)“安得尺箠驱群胡”,“梦中犹看洛阳花”。(陆游)“莫对溪山话京洛,碧云西北涨黄埃。”(范成大)“传闻西洛名千变,排释东风恨万端。”(许及之)“荒凉洛苑芳菲甚”,“园荒不减游群鹿”。(薛季宣)“看花喜极翻愁人,京洛久矣为胡尘。还知姚魏辈何在,但有欧蔡名不泯。”(陈傅良)“旧事与谁谈洛下,倦游聊尔话黔中。”(赵蕃)“谁与蔡欧修旧谱”,“世间何处有还丹”。“甘露殿中空诵赋,沉香亭畔更无诗。”“西洛名园堕劫灰,扬州风物更堪哀。”(刘克庄)“洛水芳林应更多,不禁飞雨洗铜驼。酥煎送酒有人在,草没故园无奈何。莫对余春起叹嗟,最难保守是繁华。君看南渡百年内,看到子孙能几家。”(周弼)“洛阳路远风尘暗,肠断无应做谱人。”(赵孟坚)“想见当年魏与姚”,“杜鹃声里洛阳桥”。(朱继芳)“忆昔富文同胜集,慨今姚黄属谁家。”(卫宗武)“沉香亭北空回首,目断关河万里天。”(胡仲弓)“洛阳名苑今在否”,“红紫转眼俱成尘”,“酣歌谁识李翰林,酒楼柳絮愁杀人”。(仇远)这些令人痛心的诗句,所传达的正是一种中原沦丧之后对往昔繁华的追忆、对故土落胡尘的痛惜之情,是一种巨大的亡国之痛,也是一种深沉的黍离之悲。

再看这一时期的三首牡丹词:

维摩病起,兀坐等枯株。清晨里,谁来问,是文殊。遣名姝。夺尽群花色,浴才出,酲初解,千万态,娇无力,困相扶。绝代佳人,不入金张室,却访吾庐。对茶铛禅榻,笑杀此翁月翟。珠髻金壶。始消渠。忆承平日,繁华事,修成谱,写成图。奇绝甚,欧公记,蔡公书。古来无。一自京华隔,问姚魏、竟何如。多应是,彩云散,劫灰余。野鹿衔将花去,休回首、河洛丘墟。漫伤春吊古,梦绕汉唐都。歌罢欷嘘。

维摩居士室,晨有鹊,噪檐声。排送者谁与,冶容炫服,宝髻珠璎。疑是毗耶城里,那天魔、变作散花人。姑射神仙雪艳,开元妃子春酲。

鄜延第一次西京。姚魏是知名。向欧九记中,思公屏上,描画难成。一自朝陵使去,赚洛阳、花鸟望升平。感慨桑榆暮景,抉挑草木微情。

曾看洛阳旧谱,只许姚黄独步。若比广陵花,太亏他。旧日王侯园圃,今日荆榛狐兔。君莫说中州,怕花愁。

刘克庄是南宋后期辛派词人的重要代表,前面所列三首牡丹词,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这三首词无一例外地把牡丹作为触发感情的媒介,由牡丹而想到北宋当年的承平岁月,联想到如今中原故土上的荆榛狐兔,甚至还敏锐地感受到南宋的国势日蹙、大厦将倾。从这些作品中,我们能深切地感受到作者强烈的故国之思、家国之恨和黍离之悲。

南宋亡国以后,遗民词人们也创作了一批寄寓深切的故国之思、亡国之痛和黍离之悲的牡丹词。比如陈著的牡丹词云:

洛阳地脉,是谁人缩到、海涯天角。绿树成阴芳雾底,得见当年台阁。园杏贵客,海棠姬侍,拥入青油幕。人间那有,风流天上标格。如困如懒如羞,夜来应梦入,西瑶仙宅。为你闲风轻过去,不教妨却。娇不能行,笑还无语,惟把香狼籍。花花听取,年年无负春约。

陈著生于宋宁宗嘉定七年(1214),卒于元大德元年(1297),宋亡时年届花甲,在接下来的近二十年间,他以遗民身份终老。陈氏的这首牡丹词不一定作于宋亡之后,但据词情可知其时距宋亡已为时不远。上片一开篇即入悲愤的咏叹:“洛阳地脉,是谁人缩到、海涯天角。”这样的词句,只要稍通文句,便能知晓其中所蕴涵的深悲巨痛。牡丹属于洛阳,洛阳代表着中原,同时也代表着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如今她却被“缩”到了“海涯天角”,“缩”字沉痛无比,“海涯天角”则让人想起临安被元人攻陷之后,陆秀夫等拥立帝昺流亡于东南沿海一带,最后在崖山覆灭的史实。不管这几句是不是寓指此事,却显然具有比较明显的喻义,喻示着汉族政权被外族侵凌以至于流落到天涯海角的惨痛历史。以下各句,摹写牡丹之美艳,似乎全为乐景,但参照首三句,则正所谓以乐景写哀情也。他的另外两首牡丹词分别有“日西斜,烟草凄凄,望断洛阳何处”、“世事纷纷无据……漫寻思,承诏沉香亭上,倚阑干处”等句,皆寓有较强烈的感怆之意。

再如下面三首词:

雨秀风明,烟柔雾滑,魏家初试娇紫。翠羽低云,檀心晕粉,独冠洛京新谱。沉香醉墨,曾赋与、昭阳仙侣。尘世几经朝暮,花神岂知今古。愁听流莺自语,叹唐宫、草青如许。空有天边皓月,见霓裳舞。更后百年人换,又谁记、今番看花处。流水夕阳,断魂钟鼓。

晓寒慵揭珠帘,牡丹院落花开未。玉栏干畔,柳丝一把,和风半倚。国色微酣,天香乍染,扶春不起。自真妃舞罢,谪仙赋后,繁华梦、如流水。池馆家家芳事。记当时、买栽无地。争如一朵,幽人独对,水边竹际。把酒花前,剩拚醉了,醒来还醉。怕洛中、春色匆匆,又入杜鹃声里。

妒花风恶,吹轻阴涨却,乱红池阁。驻媚景、别有仙葩。遍琼甃小台,翠油疏箔。旧日天香,记曾绕、玉奴弦索。自长安路远,腻紫肥黄,但谱东洛。天津霁虹似昨。听鹃声度月,春又寥寞。散艳魄、飞入江南,转湖渺山茫,梦境难托。万叠花愁,正困倚、钩阑斜角。待携尊、醉歌醉舞,劝花自乐。刘壎词寄寓了强烈的昔盛今衰之感和亡国之痛。上片首六句写牡丹之艳丽高贵;“沉香醉墨”二句,用李白沉香亭赋牡丹之事,写昔日繁华;“尘世”二句,谓时移世换,花神不知,语气似嘲似怨。下片正写两宋灭亡事,“叹唐宫、草青如许”,借唐宫之衰飒凄迷喻北宋之沦亡,“更后百年人换,又谁记、今番看花处”,表面上似乎写人事无常,实际上隐指南宋王朝的衰败和覆灭,表达的是词人亡国后的深沉悲慨。王沂孙词寄托了深沉的故国之思。词的前八句写暮春时节牡丹开放时的情景;歇拍“自真妃舞罢”三句,写世易时换,繁华往事如梦幻般水逝云飞,无迹可寻;“池馆家家芳事。记当时、买栽无地”,追想昔日繁华;“争如”六句,借“水边竹际”幽居独处的牡丹,表达自己的甘于寂寞、含茹悲苦;结尾两句落到对于“洛中”的思虑,杜鹃声起,牡丹花谢,此时洛阳应该也春归花落,一片愁寂吧!

与刘、王词相比,蒋捷词具有更深沉的历史反思意识。“岳园”,或即岳飞孙岳珂金陀坊之岳家园。宋董嗣杲《庐山集》有《春步岳园二首》云:“暖风晴日艳芳天,独客心情不忍言。何处有花春掠眼,金陀坊里岳家园。”“将军墓域在杭州,如此家园入梦游。谁惜再传无嗣续,至今匙钥属官收。”金陀坊在浙江嘉兴,岳珂在此著《金陀粹编》,其地距杭州不远,疑蒋捷于宋亡后曾漂游其地。由于岳园与抗金名将岳飞有一定渊源,牡丹又是象征北宋繁荣昌盛的“洛阳花”,蒋捷在此特殊历史背景下独步岳园,看到满园娇艳绽放的牡丹,安能不睹物心惊,悲从中来,感慨万端?此词首三句言晚春节物;“驻媚景”三句切入本题,谓唯有牡丹花在此群芳凋零之际妖艳地绽放;以下入咏史,“旧日天香”两句,遥想当年唐明皇与杨贵妃于沉香亭赏牡丹的盛事,蕴涵着对汉唐盛世的无限追念;“自长安路远”,谓唐王朝衰亡之后,西北一带为胡人所侵扰,长安成了遥远的边疆,“腻紫肥黄,但谱东洛”,记北宋东都牡丹之盛,而着一“但”字,则意宋朝只能暂保中原,无力恢复西北边地;“散艳魄、飞入江南”者,中原沦陷,宋室南迁,偏安江南之谓也;“转湖渺山茫,梦境难托”者,江南亦蒙胡尘,昔日繁华旧梦已失却任何依赖,一切已灰飞烟灭矣!如此看来,这首短短百余字的牡丹词,竟浓缩了由盛唐至宋亡五百年间盛衰变幻的惨痛历史!

综上所述,唐宋牡丹诗词具有深刻的历史文化内涵,其主题之嬗变,实与唐宋牡丹玩赏之风习相终始,与唐宋文人之生存境遇相生发,特别是与唐宋两朝盛衰兴亡的历史轨迹相表里。牡丹花枝繁艳,然有花无实,故就花而言,玩赏赞誉者有之,批评嘲谑者有之。牡丹尤得帝王后妃赏爱,故沾沾于功名利禄者,为取悦君上,不惜变本加厉,鼓吹不已。如唐朝之花市、北宋之万花会;而关心民瘼者,视其为肇乱之端,每加排抑,并作诗以批判,如白居易、苏轼等。两都作为政治文化中心,与文人士大夫升沉荣辱最相关切,于是多愁善感之士,借京国之牡丹,抒发对京城的留恋和对贬谪生涯的忧畏,故身世之感、贬谪之痛得以借题咏牡丹来抒发,如令狐楚、刘禹锡、范仲淹、李纲等。两京为国家政权的象征,国家存亡系于两京,故南宋以降,中原沦丧,洛阳牡丹遂成民族历史记忆,人们咏及牡丹,无不痛心疾首,感慨万千。至此,牡丹遂成家国沦丧的见证,成为昔日繁荣昌盛的象征!通过对唐宋牡丹诗词及其主题嬗变的全程考察,我们应该认识到,今天人们所认同的牡丹及其象征意义和文化内涵,诸如国色天香、雍容华贵,象征国家富强、繁荣昌盛等,并非一蹴而就的,而是经历数百年民族劫乱和文化变迁之后才逐步凝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