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宪宗元和八年(813)夏,韩愈以比部郎中兼任史馆修撰,秀才刘轲致书韩愈勉励之。韩愈收信后,分别写信给刘轲和柳宗元,一再表示不愿当史官。韩愈给刘轲的《答刘秀才论史书》现存于韩集中,而给柳宗元的信今已不存。但柳宗元于元和九年正月二十一日给韩愈的回信《与韩愈论史官书》今存,从中亦可大致推知韩愈给柳宗元信的内容。
这是韩、柳两位朋友间围绕史官问题的一场激烈争论。
韩愈在《答刘秀才论史书》中,主要表达了如下意思:第一,“凡史氏褒贬大法,《春秋》已备之矣。后之作者,在据事迹实录”,然此“尚非浅陋偷惰者所能就,况褒贬耶?”即做史官的,能够据事实录,已非易事,何况要对事迹进行褒贬评论呢?第二,列举孔子以来为史者多遭不幸,故“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即是说,做史官风险太大,让人望而生畏;第三,唐之圣君贤相、文武之士不可胜数,不是一个人仓促间可“纪而传之”的,况自己“年志已就衰退,不可自敦率(敦勉)”,自己“行且谋引去”(打算辞职);加之“传闻不同,善恶随人所见,甚者附党爱憎不同,巧造语言,凿空构立善恶事迹”,已不可取信于今,何可“草草作传记令传万世乎”?“若无鬼神,岂可不自心惭愧;若有鬼神,将不福人。”所以自己“实不敢率尔为也。”第四,“今馆中非无人,将必有作者勤而纂之”。总之,韩愈反复申述:史官难当,当史官风险大,自己不愿当史官。
针对韩愈对史官的认识和态度,柳宗元在《与韩愈论史官书》中一一进行批判。文章首先表态:“及今乃见书稿,私心甚不喜。”认为韩愈的这些认识与其“往年言史事甚大谬(相去太远)”。接着对韩愈避史官一事提出批评。柳宗元认为韩愈说自己“不宜一日在馆下”“以为记录者有刑祸,避不肯就”是非常错误的,与“古之志于道者”大相径庭。即是说,韩愈的言行不是“志于道者”所宜为!柳宗元在文中着力批判的是韩愈“天刑人祸”论。他认为韩愈用这一观点来评说历代的史官是非常糊涂的。“凡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若回之,莫若亟去其位。”即是说,凡史官,都应伸张正直之道。如果自己是行了正直之道,即使是死也决不回头;如果改变其道,还不如马上离开这个职位。他又在一一分析历代史官的遭遇后,明确地指出:韩愈应该“守中道不忘其直,无以他事自恐。退之之恐,惟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祸非所恐也。”可以说是把问题上纲上线了。
针对韩愈说唐朝人物史事多,自己又年志衰退,一人之力难为,柳宗元也从“志”的角度予以批评。他指出,如果韩愈“有志”,“但以所闻孜孜不敢怠”,其他人亦如此,不待别人督责而忠于职守,那么唐史最终可“明”,如都像韩愈那样推托,那么唐史将无人修撰。
文章最后说,鬼神之事,渺茫荒惑无所凭据,明智之人根本不谈这些。“今学如退之,辞如退之,好议论如退之,慷慨自谓正直行行(hángháng,刚强的样子)焉如退之,犹所云若是,则唐之史述其卒无可托乎?明天子、贤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可痛哉!”即是说,像您韩愈这样有德有才的人还说鬼神之事,那么撰写唐史之事岂不是无人可以托付了吗?明君贤臣得了您这么个史才,又不能编好史书,实在是令人心痛啊!“退之宜更思,可为速为,果卒以为恐惧不敢,则一日可引去,又何云‘行且谋’也?今当为而不为,又诱(推托给)馆中他人及后生者,此大惑已。不勉己而欲勉人,难矣哉!”这简直是以强硬的态度在逼迫韩愈:您应该再考虑考虑,认为可以干,马上就干;如果最终因惧怕刑祸而不敢干,就该立刻辞职。还说什么行将考虑辞职?如今该干不干,又要把此事推给史馆中其他人和青年人,这实在是太糊涂了。不能勉强自己而又想去勉强别人,实在是太难了。
这封复信实际上是一篇争论文章,集中批判了韩愈的史官难做论和史官危险论,尖锐指出“天刑人祸”说的荒谬,批评韩愈不愿做史官的要害是“道不直”,并敦促韩愈“可为速为”,而不要“当为而不为”。
从双方争论的问题和各持观点看,这确是一场有关“史官”问题的激烈论争,韩愈该批,柳宗元完全是正确的。然而,如果我们深一层考虑,事情似乎又不那么简单。韩愈并不是一个迷信鬼神的人,更不是一个“不作为”的史官。他那众多批判鬼神迷信的言论和他在史馆写出《顺宗实录》,并因秉笔直书而为宦官所忌,逼迫几代皇帝下令修改,以致最终“窜定无全篇”的事实,都证明他是一位尽职的史官。在给朋友信中所说,固然有史官危险的思想,但同时表明史官责任之重大,自己战战兢兢为之,不敢“率尔”从事的想法也是明显的,合乎人之常情的。而柳宗元的批判虽然正确,但未免过于“认真”了,对后者考虑不足。而另外需要看到的,则是柳宗元对韩愈的批评,虽则十分严厉,但另一层意思往往被人忽视,那就是结尾处对韩愈德、才的肯定,对朝廷选人的肯定,对韩愈的切责和激励之意,也是不言而喻的。
柳宗元不愧是韩愈的诤友和挚友,而不是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