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西被平定之后,朝廷扬威,藩镇丧胆,纷纷表示归顺朝廷。唐宪宗的“中兴”之业如日中天。于是“群臣请刻石纪功,明示天下,为将来法式”。宪宗当然很乐意,就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韩愈。韩愈是淮西之役的亲身经历者和功臣,更是公认的古文大家,由他来撰写碑文,当然是众望所归。韩愈接到诏命,倍感荣耀,同时也深感责任重大,因为要把此碑写成“为将来法式”,实非易事。他“经旬涉月,不敢措手”。经过七十多天的认真撰写,《平淮西碑》方才脱稿。韩愈将碑文进呈宪宗,宪宗很高兴,命人将碑文抄录若干份,分赐平淮西的功臣,又将原树于蔡州紫极宫内的《吴少诚德政碑》的碑文磨去,刻上韩愈的碑文。
《平淮西碑》分为序和铭两大部分:序用散文,铭用韵文。序文大体分五部分:第一部分以颂大唐功德领起全文,义正词严,凛然不可侵犯;第二部分叙写宪宗即位之初的平蜀之功和决心讨伐不臣之蔡;第三部分叙写宪宗伐蔡的具体部署,全用皇帝诏言,以突出宪宗伐蔡之果断和所起的主导作用;第四部分叙写平蔡的经过,分叙各个战场上主将们的战功,突出裴度临师指挥,诸将合力的效果,并详述李愬雪夜奇袭蔡州的过程,裴度怀柔蔡人的政策及善后工作;第五部分写皇帝行赏。铭文内容与序文大同,只是文风有别:序文朴质简要,铭文酣畅飞动。前人说《平淮西碑》序文似《尚书》,铭文如《诗经》。此说诚然不错。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平淮西碑》刻成不久,就相继发生了李愬之妻诉碑文不实和所谓石孝忠砸碑事件。李愬之妻是唐安公主之女,而唐安公主是德宗之女,所以李愬之妻可以出入禁中,从中挑唆其事,而所谓韩碑“不实”之论,说到底就是一点:平定淮西,是裴度功劳第一,还是李愬的功劳第一。李愬妻之所以闹,就是要争这个第一。实际上,淮西之役的最高决策者虽是唐宪宗,但一贯主战的裴度亲临前线督战,对战争胜利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李愬袭蔡擒吴元济固然是平蔡的关键一役,但也有各路军队的牵制和协助之功。硬说李愬为首功,确实与事实有出入。况且韩愈的碑文中详写了李愬入蔡经过,也详述了宪宗对裴度和李愬的封赏:赐裴度“勋上柱国,封晋国公,食邑三千户”;赐李愬“勋上柱国,封凉国公,食邑三千户”,二人旗鼓相当。可见朝廷的公议,未分他们谁为第一,谁为第二,而韩文中对此并未置一词。客观地说,韩愈碑文并无偏袒裴度、贬低李愬的问题,所谓“不实”之说,不过是李愬之妻借皇亲国戚之便演出的一场闹剧,闹的核心就是为李愬争“首功”的名分。
至于石孝忠推倒韩碑之事,详见于晚唐罗隐的《说石烈士》一文,文中虽详述推碑经过,但不足凭信之处颇多,类似小说家言;然早于罗隐的李商隐,在其《韩碑》一诗中也说:“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之天子言其私。长绳百尺拽倒碑,粗沙大石相磨治。”可见,韩碑被推倒磨光确系事实。
李愬之妻“谗之天子言其私”,唐宪宗或出于对“官二代”的私情,或出于对石孝忠一类骄横武夫的怯惧,于是降诏磨去韩文,命翰林学士段文昌另行撰写。其实段文昌所撰碑文,内容与韩碑也大体相同,也没有敢说李愬居功第一,只不过段文所用为当时流行的骈体文。
韩愈《平淮西碑》被推到磨平,另命段文昌再撰,确是中唐时期的一件文字大案。韩愈受命撰《平淮西碑》,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荣耀,但结果却使他蒙受了极大的耻辱,他当时的抑郁沮丧之情不难想见。但是,是金子总会发光。韩碑虽被磨,但碑文还在。韩愈和段文昌二人所撰碑文孰优孰劣,后世见仁见智,但总的来说,是扬韩抑段者居多,如李商隐《韩碑》一诗就高度赞美韩碑:“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而评韩碑影响最大者,莫过于苏东坡的一首诗:“淮西功德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载断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
韩愈《平淮西碑》这桩公案恐怕是永无结案之日了,但在人们心目中,此案早有结论。历史是公正的,人心是公正的。韩愈虽不免蒙耻于当时,但却荣耀于万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