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偷一发觉程青言追上来,拔腿就跑。
程青言跑步本就是弱项,可不知是中了邪还是什么的,像拼命三郎似的紧追不舍。
对方拐进小巷,忽然凶神恶煞地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眼神在月光底下有点骇人。
“想死么你?”声音尖利。
程青言停下脚步来,大口喘气,然后急切地说:“钱包里没多少钱,你可以都拿去。不过把钱包还给我吧。要不……”她沉思了一下,掏出自己的手机来,“哪,我的手机归你。”
这个小偷大概从业多年也不会遇到这样极品的被害者,并且提出这样蠢货般的请求。
他有些怀疑这个家伙是个神经病,可是看着她殷切地递上手机来,一脸的恳求“你收下吧收下吧。”
于是勉为其难地掏出方才的战利品,将里头的三张一百块和若干零钱送进自己的大口袋里,然后,将钱包丢得老远,一把抢过手机,此地不宜久留,迅速逃走。
程青言有些恍惚地沿着原路回去,本以为林瑶应当已经不在了。却没料到,路灯下多了一个顾城。
顾城看到她时,摁掉通话,大步迎上来:“你手机怎么也关机。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多危险啊。”
“我没事。”她朝着他们俩说,然后朝着林瑶扬扬钱包。
“让你追上了?”
“嗯……我……把手机给他了,喊他把钱包里头的照片还给我。于是……”
“没怎么样你吧?”顾城压低声音问,“这样很危险你知道吗?”
这时候,忽然觉得有点儿后怕,方才浑身是胆,现在却把胆力透支了,声音有些哽咽。
“我知道。”
林瑶看着程青言失魂落魄的样子,朝顾城一示意,然后一个人转身先走了。
回头的时候,那抹方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凝滞住了,在月光下有种自嘲的苍凉。
林瑶啊林瑶……你这事都干些什么……他们不在一起你不开心,他们在一起你却又觉得很不甘心。
隔了一会儿,发呆的程青言回过神来:“林瑶呢?”
“她先走了。她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把我吓坏了。我想着,万一他有刀……诶,他有刀吗?”
“没有刀我可能也打不过他。刚吃饱,跑太快了,胃疼得快挂了。”
“为什么这么拼命,一张照片而已。再拍过啊。”顾城倒吸一口气,有些生气地问她。
“拍不了了。”不过她一定马上回去,把它们再洗出来,这张最原始的,一定会藏在最隐蔽的地方,谁也偷不走的。
“纪卓然?”他迟疑地吐出疑问。
“不是。”她掏出照片来,小心翼翼地弄平褶皱,“我和我妈。”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张照片了,照片是他们离婚后,一个叔叔给她们拍的。
照片上妈妈笑得可真好看啊。那以后,她再也没看到她那样笑过。
“那我便放心了。”顾城吁出一口气。
“嗯?”她抽抽鼻子。
“如果是纪卓然的。那我肯定找到那小偷暴打他一顿,怎么这么没出息让你把照片给抢回来了。”
“你真混蛋。”的的确确是心有余悸,但若是时光倒流回去,她还是会本能地做出同样的反应。毫无疑问,这世界上,并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是否心甘情愿。
“走吧。”顾城用胳膊撞了她一下,示意她跟上他。
“去哪里?”
“这么多疑问。”伸手拦一辆出租车,“快上来。”
站在手机店门口, 程青言咬着嘴唇说,我不要。
“什么要不要。没有手机多不方便。”顾城皱起眉头,“程青言你怎么变得这么扭扭捏捏啦。刚面对歹徒你倒还是大方。直接把手机送入虎口。”
“可是……”程青言有些不好意思。
“可是什么。你好烦哦。”顾城故意做出不耐烦的表情。
“我钱包丢了。”她撇撇嘴。
“我又不是耳聋耳鸣记忆丧失,我知道你钱包丢了,还把手机给送上门去了。快给我进来,我给你买。”见她还在犹豫,他慢腾腾地吐出一句话,“喂……你说,万一今天有个重要电话什么的……要是就这么错过了……啧啧,换做我,要遗憾终身的。“
她像石化一样站在门口,犹疑着,扭捏着,自己也恨自己的扭捏。
顾城再不理她,径直进了店门,挑了一台白色的诺基亚,包装起来。
并不是最贵的,他了解程青言,自己也不必在这种细节里彰显自己的大方和用心,反而是少给她添加心里负担,才是对她好的。
“拿着。”他将手机递给她,“现在还能补到卡,我们迅速点吧。”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顾城复停了下来,低下头来看她。
程青言没有抬头,因为觉得自己的鼻子酸酸的,声音低低的。
“我只是觉得,欠你的东西许多。不知怎么还了。”
他拍拍她的肩膀,像个大人似的,清清嗓子说:“慢慢还嘛。但是,一定要还,不能赖账的哦。”语罢,由衷地笑了起来。
而事实证明,她欠他的果然不止之前以为的那么多。
因为那天晚上,她一直在等待的电话真的响起。
若不是顾城,若不是他偏执地非要送自己的手机,赶在营业厅关门的最后一刹那迅速地补回卡来,她一定会错过那个电话的。
她也庆幸,自己那有恃无恐的骄傲没在关键时刻不合时宜讨厌地坚持。否则,她一定会把肠子都悔青的。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后,万分疲惫地洗漱完毕,刚给新手机冲上电时,屏幕亮了起来。
她一惊,以为是顾城,却见到一个陌生的号码。
下意识地一把拔下手机,迅速地按下接听键,声音有些微颤。
喂?哪位?
言言。是妈妈。
母亲很久很久没给自己写过邮件了。她时不时地发过去,也没有回音。至于电话。这是这么久以来的,第一个。
并未有预料中的欣喜若狂,抱着电话痛哭。相反的,所有的激动和委屈都被压制住了,尽管眼眶红了又红,但眼泪终究是没有滑落,声音也保持着一贯的轻快和自然。
哪怕有一点点的我很想你和我很怨你。她都不愿意遗漏出来。
室友正笑声夸张地在和男朋友讲电话,声调高八度,时而怒斥,时而娇嗲。她皱了下眉头,跑到阳台上去。
母亲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说话。
问她的情形。上一次也是如此,在邮件里,让她把这些年的生活浓缩成几句话。其实想念这种事,落到纸上,确实也无需多赘言。心里的话,永远只能是触摸着进行的。如若旁人无心,即便你写下长篇大论,人家也不会觉得,你那想念是多难熬,多可贵。
程青言的回答是,我很好。大学也很好。钱也够花。所有同学都很友善。嗯?男朋友吗?还没有。是的。的确有很要好的男生。只是……不不不,那些事,已经过去了。
手机这时滴滴滴地提醒电量过低。
可这时,不留神地却发觉阳台的门被风带上,从外头是打不开的。方才在寝室里的室友,这时候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心急如焚地说,手机快没电了。你把电话给我,我给你打过去好不好?
对方却说,一会儿还有事。下次我再给你打吧。保重身体。
程青言杵在那里,这时候才在滴滴声里问,妈妈,你到底在哪里?还是在荷兰吗?
母亲似乎顿了一顿,时光一秒钟都觉得是极其漫长的。
“我现在是在荷兰。”
程青言有片刻心酸,只是觉得这样的对话,太不像一对母女。声音终于开始哽咽,颤抖着问。
“妈妈,你好不好?”
那边传来了沉默,以及火车的汽笛声,她徐徐地回答:“挺好的。只是觉得特别特别想你。担心过得不好。”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以为母亲不想她,从来不曾想她,所以才会潇洒离开,杳无音讯,一年没有几封邮件和电话。所以她才渐渐能理解那些薄情寡义,但却始终,都无法释怀。而如今得到这样一句漂洋过海的话,许是有片刻的延迟的,让她晚了几毫秒的欢喜都觉得很惋惜。
只听得自己说:“妈妈,如果你觉得我去看你会打搅到你。请你有时间,回来看看我好不好?”
话音刚落,手机黑屏,那个红色警告栏亮了最后一下,尔后销声匿迹。
手机彻底没电了。
程青言像疯了一样地擂着阳台的门。半分钟过后,室友从外头回来,见到程青言中邪般地在阳台外的样子,吓了一跳,打开门来,便见女生小兽一样冲进来,慌乱地给手机充电,眼泪大把大把地掉下来。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口上嘀咕着,疯了吧……
手机开机,但母亲再没有来电话。那电话是用网络打的,故没有真实号码。回拨并不可能。
然后自己渐渐平息下来,起伏的胸膛偃旗息鼓。
电话再度响起,是顾城。
“喂,程青言?你半天不说话。没事吧。”
她抽抽鼻子:“没事。顾城啊。真的,谢谢你。”
对方迟疑了一下,尔后说:“别哭了。”
不管怎样,时刻想起那句“我特别特别想你”和“担心你过不好”,程青言就会忍不住发笑。由衷的,即便有些辛酸,但熬了那么久了,终于还是可以认为,是被爱着的。只是这方式让人无法接受,但起码,已经是上天的馈赠了。
尽管母亲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是在邮件里发来只言片语,电话几乎没有,但程青言觉得自己,仿佛俘获了新生。
被记挂着的感觉太好了。即便那只是母亲随口说的一句,安慰她的谎言。她会觉得,连她一向憎恶的谎言也变得那么可爱。
不用担心,我过得很好,也一定会过得更好。
而她不会知道,远在天边的母亲在挂掉电话后开始恸哭。
她用力地捏紧枕头,将它纳入怀里,冰凉的眼泪掉下来。
忍了那么久,还是说出这样不中用的话,何必呢。倒不如让她恨她,一辈子,都不要见她。
否则……
她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青言若是看到她这个样子,会多少伤心。
Jimmy进到屋子里来时,她止了哭声,听到Jimmy叫她,Emily,我们该去做检查咯。
这个老头儿有欢快的嗓音,活泼得像个少年。在荷兰的第一家医院的时候遇到,他就对她一见钟情。其实她感到不可思议,因为那时候自己因为初病而愁肠满怀,形容憔悴,面色枯黄,实在不好看。
若是叫她这副样子去见那个人,她肯定不愿意的。尽管她很想念他。想在最后的时光里拼死一搏去见他一面。
可是最好的容颜与他相遇,却要在最糟的时候和他告别。实在是不甘心。
包括她这一生唯一最亲的人,她的女儿程青言。
她都不愿让她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这一搏,便是四年。
空气变得非常脆薄,秋天匆匆地拾着裙角而过,把白日压缩得很短。
自从上了大学,生命的跨度是神奇的,仿佛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那中途的火车便是巨大的分水岭。过起了另外一种人生。
起码于程青言来说,的确是这样的。
有时候站在陌生的马路边,看到巨大的浓烟裹挟着灰尘而去,生命像是一个宏观的垃圾处理程序,看起来粗糙,内里却人人各有细节的精致。但于整个星球而言,终究是渺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