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才会那么不需要朋友吧。因为自己那样失望过,所以索性就一个人好了。又不是人生的导演,不必顾及到每个人,只需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够了;甚至有时候,连自己扮演不扮演都不重要,因为这世界上有种人,是连走上舞台拥有观众的机会都没有的。
她早就想通这个道理了,所以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平和的。
大概是她的青春期凝缩着提前到来了。所以,到现在总是觉得疲惫,哪里像个年轻人。只是偶尔的神经质会让她按时地疼一下,似乎在提醒,hey,你还年轻,请你有年轻人的悲伤,热情,坚持,和妄想吧。
她冲完澡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外头雨停了,久不见的太阳化作夕照,在雨后格外通透。
于是头发还湿着就出了门,在桥头吃了一碗牛肉米粉,出来时,天色已经黑了。
江边有人卖孔明灯,一小簇一小簇的火光飞上天去,稳稳当当地消失,好似真的被天神收了去,来年就会变成现实。
程青言也买了一盏。
她咬着嘴唇,思忖了一下,用签字笔写下洋洋洒洒的“开始新生活吧”六个字。
最朴素的梦想而已。其实早该开始了,从她辗转到H城的时候,就已经注定告别了。只不过是心里的一丝不甘心在藕断丝连。
是该开始了,像个新鲜的橙子一样,热情洋溢地重新开始了。
会忘记那个人,遇到新的人,然后,不会有当初的那种结局。
点火,她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粉红色的孔明灯徐徐上升,摇摇欲坠,尔后变得平稳,融进一片孔明灯的海洋里,凝成一个微小的光斑。
双手合十,眼睛微微闭上。
“上帝啊,赐我好运吧。拜托了。”
肩膀被轻轻一拍,她诧异地回转身去。
流光中,看到顾城站在她的面前,眼角眉梢上的笑容,如同星辰熠熠生辉。
饶是她再淡定也还是忍不住尖叫一声。
“你怎么也在这里?”
竟会在异地,碰到顾城。
刚刚好是顾城,不是别人。
心里有一股异样的感觉,不知是喜还是惊。
“今天刚到。呃……要不要喝杯酒。”他冲她笑着,“就为了庆祝我们相遇的缘分呗。”
程青言跟着顾城去了古城里的一家小酒吧,酒吧的主人似乎和他很熟,他一进来就跟他勾肩搭背的。
“嘿,好久不见!”一边继续着她听不懂的寒暄,一边看着身后跟着的程青言,暧昧地朝他眨巴一下眼睛。
顾城跟她解释说:“刚回国的时候,来阳朔散心,每天晚上都来这个酒吧。”
程青言也笑:“这样子。怎么才没多久,又跑过来。”
顾城眉头一挑:“喜欢一个地方,为它多来几趟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啦。只是见你这么专一。真不习惯。”她逗他。
顾城对抱着吉他的男老板挥手说:“阿辉!给我来一打啤酒先!”
程青言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能喝酒。”
阿辉正好将酒送上来,见她这么说,笑着说:“哪有来酒吧不喝酒的理儿。”
语罢就要给她满上酒。
顾城拦住他的动作,语气像个成熟的大人。
“给她一杯果汁吧。”
阿辉回一声好咧,吩咐了旁边正在调酒的姑娘,尔后跳上半米多高的吧台。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对顾城的感觉。复杂极了。每当将他定位成一个笑容轻浮,喜欢调戏女生的流氓时,他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认真得令人不由动容的形象就会同时跳出来。
于是她忍不住问他:“喂,你是不是双子座的啊。”
“啊?不是啊。我天蝎。”
“那你是不是AB型?”
“……我好像是O型,干嘛你要我献血给你吗?”
程青言嘟囔着,那这个人一定有人格分裂。
阿辉调好设备,朝顾城招手,要不要一起来一个?
顾城跳上台去,掰正话筒,随性之至,让程青言又想起了他那日黎明的落拓背影。
而顾城的嗓音竟是极好,配合着吉他声,他自己敲着架子鼓。
一首接着一首地唱着,像是只有网络视频分享里才能看到的那种文艺男子,偏偏又生得一副注定不能沦为路人的脸孔。
大有才貌双全的感觉。而这种人,往往是爱惹是生非的多情种。
也的确是这样。
顾城脸上的表情是一股真正的自信。
是根本不会担心自己有没有观众的自信。
这世界上总有这样一群人,生下来就是灼伤众人自尊心的优等品,而他们无所谓自尊,因为他们不需要捧着自己的自尊心小心翼翼。
只有像她这样的,在一片流亡般的岁月里,被丢下被嫌弃被背叛的,而要拼命地保护自己仅有的自尊。
她那样羡慕他。
而事实证明,他确实不必担心没有观众。
客人渐渐多起来了,窗外又下起雨来,似乎伤心个没玩没了了。
有一桌女孩是四川人,朝着顾城尖叫着。
阿辉很满意她们花痴的反应,将吉他的弦大力地拨着,声音被困在雨夜的昏昏沉沉的小酒吧里,余音绕梁。
窗外雨声稀里哗啦,她思绪凌乱,错拿起顾城的酒瓶喝了一口。
一到嘴里,发现是苦涩的啤酒,吓了一跳,立马吐掉。
抬起眼继续看着顾城,晃一晃便成了纪卓然的脸。
你会弹吉他吗?顾城走下来时,她问。
只会一点点。顾城大口喝了半瓶啤酒,朝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嗝,怎么了, 要我试试吗?
千万不要。她义不容辞地说。
她盯得仔细,方才他拿的是她喝过的那一瓶,脸上便忍不住烧了起来。
顾城却把她拖到台上去,大家!刚我唱了男版《味道》。现在听一下女版的《味道》。好不好?
她不愿上台,可台下几桌观众热情得却让她下不来台,于是只好硬着头皮上了,顺道白了顾城一眼。
顾城抱过阿辉的吉他,坐在她的左手边,旋律由轻到重地开始,他朝她示意地笑一下,做了个口型。
预备……
两年前,15岁的她坐在纪卓然的右手边,他弹一把陈旧的小提琴,在台上为她伴奏。
她笑得跟花儿似的。几分钟后,她打电话把沈轻罗也叫了过来。
然后拉着她的手,在人群里指着闭着眼温柔唱歌的纪卓然,骄傲地说,怎么样!我男朋友!
15岁的豪言壮语,即便她从小就没有安全感,却也未料到,会那么迅速地,物是人非。
一定要拼命忍住眼泪,否则,太丢人了。如若顾城问她,为什么哭。
她总不能说,因为你刚才,好像我以前的男朋友。
这样的话,显得又可怜又暧昧,可耻得要命。
她的心里真是乱透了。不是说好开始新生活,怎么突然之间就因为顾城的出现,反而让自己深陷回忆泥沼了。满脑子都是纪卓然,抱着吉他的纪卓然,微笑的纪卓然,温柔地替她拨平整刘海的纪卓然,从台上跳下来亲吻她的额头的纪卓然。
以及,站在别人身旁的纪卓然。
真是一件滑稽的事。越想下决心来做的事,反而朝着反方向行进了。
一曲作罢,全场掌声。其实不管唱成怎样,总会有人鼓掌的。这样的夜晚,是不允许曲终的寂寞的。不过,程青言的嗓音,也确实是好的。
所谓近朱者赤,她陪着纪卓然唱歌久了,至少还是耳濡目染一些的。
也确实是。
想念你。手指淡淡的烟草味道。
“唱得真好听。”
听到顾城夸她,她疲惫地笑了笑。示意他,后面那一桌四川女孩,正挥手叫他过去。
她们叫他小帅哥,要敬他酒。几个女生已经预约好歌曲。顾城似乎每首都会唱,全都好好好地应诺下来。有一个坐在角落的女孩,微醺,一边落下眼泪来,拽着顾城的胳膊不放。
一边喊着:“你和我前男友真的好像。”复又哭着说:“我们不分手好不好?”
程青言感觉自己的心窝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这个时候,真想喝点酒,醉掉就好了。
手指碰到方才跟顾城共饮过的酒瓶时,指尖发烫,蔓延到脸颊上来。
顾城啊,依旧是一副轻浮的做派,只是和这里的气氛刚好相宜。
他在女孩们眼里是迷人的,弹起吉他来即兴唱歌,只是不知该不该提醒提醒他,他并非单身,家乡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女朋友。
顾城把那醉酒的女孩背回她们的旅馆。程青言跟在后面,听女孩的闺蜜们说着那女孩的伤心情由。往日里是千杯不醉,可有了心事却成了三杯倒。
其中一个说,从没见她那么伤心过。
与男朋友青梅竹马,到茅塞顿开的高一,在一起三年,甚至报考了同一所大学。未来好似一切明朗,可是男朋友转眼就和旁人你侬我侬,丢一句“我跟你之间,不会有未来的”。于是矛头统统指向她,脾气不好,个性过于要强,比不得他现在的倾心对象温柔体贴。即便她卸下骄傲来哀求着“可不可以不分手”,也不回头。
是的,当一个人对你挑剔了,那绝不是仅仅是挑剔,而是将你整个人都排斥在外了。
顾城从楼道里跑出来的时候,程青言在楼下发呆,他喊一声,小妞,走,大爷带你乐呵乐呵去。
程青言忽然爆发般地朝他吼道:“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顾城愣了一下,以为是方才的玩笑惹她生气,于是好脾气哄她:“程青言,别啊。你看你一青葱小姑娘,冒出这么怨妇的话多不合适。”
程青言举起手来,瞪大眼睛,宣誓一般地说,我今天决定要报复社会,不醉不归!
后来,程青言的记忆里只有午夜十二点,被一个唱歌唱得很忧伤的长头发男人的歌声吸引住,然后钻进去,喝了什么不记得。只记得顾城的脸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
而盛在脑袋里的,那些往事,却翻天覆地地,被兀自放大了。
那些得不到的人和爱,都会在梦中峰回路转地相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