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和年的妈妈看起来年轻极了,保养得极好,温顺慈爱。
不免心里,就生出几分难过来。
不知母亲如今在哪里。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想去追究为何丢下他这件事的始,只想知道末。她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嫁人?为什么……从来不给她打电话或者写信?
一桌人围着圆桌吃饭。酒酣饭饱之时,突然见到顾城进来。
她感觉他似有若无地瞥了自己一眼。
浪荡子的样子收了起来,倒像个撒娇的小孩。曾听陆和年说,顾城幼时与他一同长大,母亲常常没有时间照看,便把孩子丢在他家,她与陆和年妈妈是故交,因此也一直放心。直至后来顾城去了国外,后来又回来,倒是依旧亲故,宛若亲生儿子似的。
陆阿姨给他拉了椅子,表情也异常开心,顾城很是会讨长辈的欢心,嘴巴甜得……好似笼络了全世界的甜言蜜语。
她暗自想,这个顾城,倒真是上帝偏心了。人人都宠爱他。就连陆和年的母亲,也是如此。
真是……不公平啊。
可这里坐着的这些人,又有哪个像她那样。他们熟络地攀谈着,情比金坚的样子,她局促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硬是觉得自己把话压扁了,也塞不到他们的世界里去。即便叶影绰和陆和年都这么照顾她的情绪,可是她还是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各个都是家境殷实的幸福小孩,言辞得当,毫不做作,不必藏着掖着,光明正大地幸福着。她虽也不算穷人家小孩,可是……那个家,并不完整属于她啊。
她正走着神,陆和年推了她一下。
“志愿快要交了。但还没定下来第一志愿是哪个学校。你怎么看?”
“你犹豫哪两个大学呢?”
“k大和c大。K大在京城,c大在南方。”
她略一沉思,k大固然是好的,北方气候也干爽。不像南方阴雨绵绵,久不出门,人的身上都可以养起青苔。并且容易焦躁,伤怀,不思进取。连大街上的热闹都带点儿小家子气,不酣畅淋漓。她的目光飘向窗外,叹息说,但是,我还是喜欢南方。
大抵真正浓烈的喜欢便是这样的吧,明知对方不好,甚至值得自己来恨,却还是无法割舍,还是喜欢得不行。
陆和年笑了起来,并不对她这番有点儿欲扬先抑得过分的话发表任何异议,只是说,我也是。
后来知道,他果真选了C大。
那天晚上的酒席上,她并未与顾城说上一句话。他们像是一起吃饭的两个最普通最陌生的朋友,连打趣的话都没有。倒是跟叶影绰,因为没有林瑶的出场,加之之前酒吧事件还是承了他的情,顾城也死活没要她还给他的钱,于是二人倒是融洽得很。
有几下恍惚,她甚至都要以为与他的几秒亲近,不过是一种幻象罢了。一种她因为寂寞而幻想出来,或者甚至是分裂出来的另外一个自己罢了。
只是祝福着陆和年前程似锦。便只剩下别离苦。
顾城眼尾的视线飘忽,但她未曾确切捕捉到。
时光迅速地走到那年的七月十五日,离预计出发的日子只剩下两天。
火车票已经到手了,她兴奋地给叶影绰发去短信,对方却一直没有回。
在出发前两天,程爸爸出差,素媛阿姨非要塞钱给她,她非不要。
一直说,我够的。真的够的。
程青言有时候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对自己那么好,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地好。其实根本没有必要,连她的父亲都不喜欢她,素媛阿姨何必扮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和事老。
一点都不像个后妈嘛。
不过那天晚上,她便明白了。
走之前,她倒是想要奢侈一把,去商场买两本小羊皮笔记本。老早前便看中了,皮质柔软的羊皮,内页的质感简直让人心驰神往。她那时候虽还算不上文青,可对这样的物件竟是毫无抵抗力的。只是那时候真的是囊中羞涩了,一本叫价好几百的笔记本,真是叫她又愤怒又羞愧,只能脚底抹油。不过总算熬到有钱的一日了,她必须把它们拿下,否则心里也太憋屈了。
并且,陆和年考上大学她还没有送上礼物。买本黑色的羊皮笔记本给他,他应当会喜欢吧。
她将两本羊皮笔记本捧在怀里,止不住地傻乐呵,满足之情溢于言表。手指摩挲着姣好的皮质,简直美好得无法形容了。
她正要拐出门的时候,止住脚步,发觉门口下雨了。一到夏天,雨势总是匆匆的,倾盆下来,并不依不饶。她丧气地想,怕是要在这里等上许久了。低头看看怀里的两本羊皮笔记本,叹口气,若不是你们俩啊,我早冲出去了。
亦有人被突如其来的大雨困在其中,无可奈何地等在一楼大厅的座椅上。
而这时候,忽然冲出来一个少女,表情愤懑,奋力地甩开身后的女人。一把将那女人手中的袋子扔到地上去。
袋子是这座大厦四楼的一个品牌的,在少女系列里,已是价格不菲。
不远处的程青言看清她们,忍不住捂住嘴。正是素媛阿姨,和她的女儿路迪。
她对这些并不是上心,但是也知道素媛阿姨早前也是有一个女儿,与自己年纪相仿。只不过,是个私生女。后来被她父亲带走,倒成了一个富家千金。
但是程青言不知道她的父亲,或者是生活给路迪的脑袋瓜里灌注了些什么,以至于她那样敌视地瞪着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尖利而刻薄地骂着:“像你这样的女人买的东西,我要了也是脏了我的手!”
程青言感到一个战栗,她攥紧拳头,止不住地咬牙,她很想上前去揪住路迪的衣领,正义凛然地怒骂她的不孝。
你凭什么这样说你的母亲?
是啊,连她程青言都没有恨她,她路迪,为什么那么恨她?
可是她并没有。这个时候程青言脑海里已经浮现出自己母亲的形象,她的微笑折磨着程青言,令她又心酸又想念。
在失神的几秒里,路迪已经在众目睽睽下冲进了雨里。
程青言避开了素媛阿姨的眼神,装作路人甲地扭过身去。
素媛阿姨飞快地跟了出去,喊着路迪的名字,脚步蹒跚,竟让程青言觉得那无形的脚印,都显得苍老。
她不出声。很简单,她不想对方难堪。也不知自己这样尴尬的身份,怎么去分担她的伤心。那些她觉得无解的爱,大抵就是因为真正该接收的人,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拒绝吧。她淡淡地笑了笑,望向窗外下不停的雨。
这个世界,总让人,很无奈呢。
雨势越来越大起来,窗外的声音几乎湮灭了车水马龙声,她蜷着身子坐着,望着窗外雨水打得玻璃门一片斑驳。
电话响起的时候,是叶影绰。
正要抱怨几句,却听叶影绰说。
“青言,我可能去不了桂林了。”她的声音不似往日活泼,即便是应当撒娇以作抱歉的话语,也听起来毋庸置疑的坚定。
程青言愣了一下:“你说。”
“我买了去鼓浪屿的机票。”她顿了一下,“对不起,我得陪董嘉译,去散散心。”
程青言在震惊了十秒过后,爆发性地对着电话吼了一句:“你疯了!”
旁边的一个正在看书的长发男青年吓得跳起来,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她不好意思地起立,把座位让出来,跑到角落里斥责叶影绰的言而无信。
“你忘记你怎么说的了。好马不吃回头草。董嘉译他……”
但她早该知道叶影绰的性子了。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骗自己。她的这一次恋情,覆水难收。
“我不会后悔我的决定的。”她斩钉截铁地说,“并且,走着瞧吧。董嘉译。复仇,才刚刚开始。”
程青言握着电话的手颤抖了一下,她忽然不知道要怎样劝服叶影绰。
是不值得吗?
可是她应该最能体会那种痛恨了。
可是,真的舍得那样做吗?
是啊,这个社会早就不流行投桃报李,以德报怨了,若有人欺负你,你必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暴制暴。
那么叶影绰,你是想,以背叛,惩罚背叛吗?
程青言觉得难过,也觉得心慌,她总觉得,叶影绰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的。
后来叶影绰说了许多,为旅行的失约而道歉,在得知程青言依旧要独自出行后,这个一向大大咧咧的姑娘叮嘱了好几遍注意安全。然后她在那边,跟起誓般地说,程青言!你一定要祝我马到成功!
晚上十点,有一份详细的注意事项发到程青言的手机上来,她抱着手机盘腿坐在椅子上,笔记本弹开来,写了日期,却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右手边是一杯已经凉了的牛奶。电扇吱呀吱呀地转个不停。
空气里有一股下过雨的清凉,她一瞬间觉得,其实这样的生活,也还不错。
出发那天,送她的人是陆和年。
陆和年过了驾校的考试,但驾照还未拿到手,但是他的性子沉稳,开车也是如此,握方向盘的手游刃有余。
他把她送到了火车站,又跑去买了一大袋的肯德基,让她路上吃。
因为提早出发了,离上火车的时间还有些早,陆和年买了站台票,陪着她等火车。
他对她太好了,好得让她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些好,少做一分觉得亏欠的,多做一分又觉得不妥。
火车报站的时候,陆和年替她将行李拿在手上,在身后护着她往队伍里挤。
人那样多,虽然都是陌生人,但让她的这场旅行觉得还不至于太孤独。
陆和年的呼吸声,在她的后脑勺处起伏着,她偷偷地侧过脸,看到少年一脸的严肃地护在她身后,虔诚地,像是保护一样宝物。
她有些感动,但也仅此而已。
抽出红色的车票,接过陆和年手里的行李,跟他挥手告别。
他朝她喊,那本笔记本,我真的很喜欢。我一定,一定会好好珍藏的!
她朝他点了点头,被身后的人潮拥向了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