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皇上传夜宴了。
手托金盘的宫娥太监忙忙碌碌地穿梭于皇宫内苑,虽然叛军已至城外,虽然人心惶惶,虽然明日也许便会身首异处,但今日皇上还是皇上,奴才还是奴才,该尽的本份便得尽好。
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罢!
兰汗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助,在他身边的只剩下他的儿子兰穆和妻子乙氏而已。
他忽然发现,他曾如此痛恨的大哥,被他斩杀之后,他便一下子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斩了一个兰提,吓走了所有的宗室,原来做人是这么难,就算做了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
若是他早知会有如此下场,他又如何会斩兰提呢?
可是他却仍然固执,仍然不能丢去脸面,虽然觉得自己错了,却绝不能表现出来。
所以晚宴还是要照常进行。
拿起酒樽,一饮而尽,平日如此美味的琼浆玉液,入了愁肠,也不过是又酸又涩罢了。
三个相顾无言,宫娥太监们仍然如常服侍着主子,但谁又知道明日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越是愁苦,便越是容易醉人。
兰穆饮尽杯中酒,“父皇不必忧心,明日孩儿就亲自率军剿灭叛乱。”
兰汗欣然点头,即使是故作欣然,也要做出欣然的样子来。
兰穆又道:“相信只要儿臣出马,叛军定会望风披靡,一败涂地。”
兰汗道:“好皇儿,父皇相信你。”
忽见那天杀的慕容盛带着一队侍从走了过来,兰汗不由便怒从心头起,喝道:“你这个慕容家的叛徒,你还敢来此?”
慕容盛微微一笑:“小婿是来向岳父请安的。”
亦是最后的关头了,两家的仇怨,也该做个了断了。
只是就算了断了仇恨,恩情又该如何?
他的目光不由落到兰穆身上,他两人自小便是好友,从哑哑学语开始,就经常被母亲抱到一处。因为男孩生性顽劣,一见面便打架,被母亲们分开,又爬到一起,继续打架。
长大一起,便一起读书识字,一言不合,辄会大打出手,打到鼻青脸肿,倒在地上大笑,谁也拿他们无法。
后来多了个兰蕊,文文秀秀的女孩子,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看见他们打架总是难过的哭泣,便为了不让兰蕊伤心的原因,两人开始和睦得多了。
总觉得让那样柔弱的兰蕊哭泣是一件很罪过的事情,就算让她的脸上多了一点愁容,都是不可原谅的。
可是人总是要长大的,人心也总是会反复无常。
虽然他娶了兰蕊,以为生命只是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将来自己会当太子,然后继承帝位,到时兰蕊就可以做皇后了。
但忽然之间,兰汗杀了父亲,兰蕊摇身一变成了公主,他却一下子从皇子变成区区的侍中大人,公主的驸马而已。
这仇恨,又如何便能轻易了断?
死去的父亲,他最后的希望,也一定是重新夺回帝位吧!
对于他来说,人生忽然变得无可选择,就算不得不让兰蕊伤心,也只能走到这一步。
兰汗道:“现在我还是皇上,你不过是个侍中,你想要做些什么?”
慕容盛笑笑:“整个皇城都已经被我控制了,现在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兰汗怒喝:“来人啊!快来人啊!”
宫娥太监禁若寒蝉,侍卫们早已不知去向,慕容盛果然是心腹大患,他自小聪慧,智勇双全,虽然早就知道不应该留他活在世上,但却偏偏让他活了这么久,又偏偏让他得了势。
慕容盛似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很后悔没有杀我?”
兰汗道:“不错,我为何一直没有杀你?”
慕容盛淡然一笑:“你做错了许多事,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但最错的一件,就是没有杀我。因为你的妇人之仁,这燕国本来已经被你所有,最终你还是失去了一切。”
兰汗脸色变了,失去了一切,连命也会失去。他相信慕容盛一定不会犯和他一样的错误。
兰穆忽然道:“我父亲已经是一个老人,就算你留着他,还会有什么威胁?
如果要杀,你就杀我吧!请你念在多年相交这一点情义上,饶恕他一命。”
慕容盛没有转头,他不敢看兰穆,因为他将要说的话,是连他自己都觉得无颜面对兰穆的。但他必须这样做,斩草不除根,也许将来的某一日,他便会变成今日的兰汗。
“你要死,你父亲要死,你母亲亦要死。兰家的人都要死,没有人能够活下去。”
兰穆淡然一笑:“我早就猜到你会这么说,你果然雄才伟略,绝不会被无谓的感情所困扰。其实你才应该是真命天子,燕国有你的领导,才会真正强大,也许有朝一日可以统一北方。但你杀光兰家的人,可想过兰蕊吗?她亦是兰家的人,你连她也要杀吗?”
慕容盛默然,蕊儿,我知道你会恨我,但我无从选择,我是一个君主,对于我来说,国更重于家。
兰穆道:“求你放过兰蕊,她如此柔弱,又一心爱你,你不会连她也杀吧?
”
慕容盛道:“我当然不会杀蕊儿,她是我的妻子,我怎么可能杀死我的妻子呢?”
兰穆惨笑:“希望你记得你说过的话,善待蕊儿,她只是兰家与慕容家斗争的一颗棋子罢了。”
他抽出身边的佩刀,慕容盛的侍卫以为他要拼死一搏,连忙挡在慕容盛身前。兰穆笑道:“不用怕,我只是不想侍中大人亲自动手。杀自己多年的好友,相信只要是一个人,都会觉得内疚吧!”
他反转刀身,向着自己小腹刺去。
刀极快,一下子深切入他的腹中,他一张口,鲜血便流了出来,他道:“若是你还有心,就放过我母亲吧!她只是一个女人。”
他一语说完,身子软软地倒在地上,却仍然不甘心地大睁着双眼,似乎死亦不瞑目。
慕容盛黯然长叹,挥了挥手,两名侍卫持刀向兰汗与乙氏逼去。乙氏虽然吓得瑟瑟发抖,却只是安然坐着,轻声诵佛。
而兰汗却不甘心地跳起来,拉过身边的一个宫娥,用力推向那名侍卫,自己则转身便跑。
慕容盛微微冷笑,你还想跑到哪里去?
他亦不急,带着几名侍卫跟在兰汗的身后。见兰汗慌慌张张,一路向着后宫奔去。
忽见人影一闪,颜清忽然出现,一把抓住兰汗道:“两心知在哪里?”
兰汗虽然惊惶失措,此时却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立刻道:“你给我杀了他,我便给你两心知。”
颜清抬起头,望向慕容盛。
慕容盛心里微惊,他知道颜清法术高强,自己身边的侍卫一定不是她的对手。
他道:“兰汗一直用两心知控制你,你还相信他吗?不如杀了他,亦可找到两心知。”
兰汗也怕颜清会杀了自己,忙道:“两心知被我藏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除了我再也没人知道,你若杀了我,也再也找不到两心知的下落。我保证,只要你杀了慕容盛,我立刻就给你两心知。”
颜清冷笑道:“好,我可以帮你杀死他,但若你再食言,我连你也不放过。
”
她转过身,一掌向着慕容盛劈去。慕容盛大惊,连忙后退。
颜清身形如电,只一闪便晃过了侍卫的夹攻,仍然是一掌向着慕容盛的面门击去。
慕容盛虽然精通武术,但那只是人间的武学而已,面对半神的进攻,便全无用处。
他一味疾退,但再快也快不过半神。眼见颜清纤纤秀秀的玉手就要击中他的面门,虽然这只手很美,但也很可怕,如果被击中,只怕立刻就会死去。
忽见一支箭飞了过来,颜清的攻势就被阻住了,不得不用手掸落那支箭。
原来是阿丝黛来了。
颜清冷笑道:“你居然敢坏我大事?”
阿丝黛道:“若是你还有狻猊镜在手,我自然惧你几分,但现在狻猊镜已经不在你手上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慕容盛见兰汗正想悄悄溜走,他忙道:“这里交给你,我去抓兰汗。”
他手一挥,几名侍卫如狼似虎地扑过去,将兰汗架了过来。慕容盛持剑在手,便要一剑斩杀兰汗,忽听兰蕊凄厉的叫声传了过来:“夫君,请住手。”
他心里一凛,明明已经叫人将兰蕊软禁在府中,她如何又来了?
他不敢回头,仍然一剑向着兰汗刺去。
眼见剑便刺到兰汗的身上,一个纤细的身影忽然扑了上来,挡在兰汗的面前。
他连忙停剑,但那一剑刺得本来就极快,仍然刺中了兰蕊。
虽然这一剑刺得并不深,但他知兰蕊自幼体弱,只怕也无法承受。
他连忙抱住兰蕊,见她脸色苍白,不停地咳嗽,每咳一声,便吐出一口鲜血。他又急又痛,忙叫道:“快传太医!”
兰蕊却抓住他的手道:“不必了,就算太医来了,也救不了我。”
慕容盛道:“不会的,你只是受了轻伤,一定会好的。”
兰蕊惨然一笑:“你无法面对杀父仇人,难道我就可以吗?就算你治好了我,让我以后怎么再面对你?”
慕容盛心里凄苦,一时之间,只觉得父仇也许并非那么重要。他道:“你不要再说话,我答应你不杀兰汗便是。”
兰蕊笑道:“你是我的夫君,最了解你的人便是我。你一直处心积虑,想要重夺帝位,就算你现在不杀我父亲,将来也一定不会放过他。我宁愿现在死去,也不想看到那一天。”她一说话,便吐出更多鲜血,但奇怪的是,精神却好得很。
慕容盛知她必然是回光返照,他握着她的手,只觉她的手甚是冰冷。
他终于忍不住流出眼泪,道:“你可会怪我?”
兰蕊微笑道:“我不怪你,只怪造化弄人,为何你我要是仇人?”
两人相对黯然,她道:“夫君,你好好保重,以后没有我,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再也不必有所羁绊了。”
兰蕊的手慢慢地垂了下去,她本是极柔弱的女子,到了死也只是逆来顺受的接受命运的安排,从未曾想过凭自己的努力去改变周遭的一切。
慕容盛仰起头,让风吹干脸上的泪痕,他知兰蕊一语便道破他的心意,就算他现在放过兰汗,也一定是食不甘味,寝不安枕。
他身边的侍卫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他忽然站起身,从侍卫手中夺过一把刀,大喝一声向着兰汗砍去。
兰汗惊叫:“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求求你看在蕊儿的面上,饶我一命。”
慕容盛露出一丝冷笑,他此时神色冷酷,似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般,一刀便刺入兰汗的心脏。
颜清大惊,连忙飞掠到兰汗的身边,“快告诉我,两心知在哪里?”
兰汗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们谁也别想得到两心知。
”他一语说罢,头一垂,便死了。
颜清慢慢松开手指,兰汗的尸体便滑落于地,两心知到底在哪里?还有谁知道呢?
她转过头,看见无双与流火站在不远之处,她便冷笑,“两心知就是第五件神器,兰汗死了,他到死也没有告诉我两心知在哪里。”
无双默然。
颜清亦如同兰汗一样,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不过最着急的人应该是你吧!到明天夜里再找不到两心知,你就会死。”
无双微微一笑:“祸福天定,要是上天注定我只有一天的命,那我也只好认命。”
颜清道:“你不怕死吗?”
无双道:“怕,怎么会不怕?”
颜清道:“那你还这么镇定。”
无双笑道:“你想让我做什么?大哭大闹?就算我大哭大闹也一样于事无补。还不如把握这剩下的一天时间,再想一想办法,说不定可以在死前找到两心知。”
颜清道:“你到现在还不放弃希望?”
无双微笑道:“我永不会放弃希望,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会坚持下去。”
颜清默然,她终于有些明白流火为何会喜欢这个女子,无双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又啰嗦又多管闲事,但如此坚强的个性,面对生死亦是谈笑自若,真的没有几个人可以办到。
但愈是如此,她便愈是觉得痛恨。好吧!你就努力去找吧!就算让你找到了,让你见到玉蟾,你的下场一样会很悲惨,玉蟾最痛恨的便是两情相悦的人。
等你死了以后,流火就不会再喜欢你了。
她却未想过,就算无双真的死去,流火也未必就喜欢她。她如同一个任性的小女孩一般,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便一心想要得到,若是得不到,宁可将它毁去,也不想落入别人的手中。
§§§第二节
这一夜,每个人都很忙碌,慕容盛忙于肃清异己,筹划登基事宜。阿丝黛便忙于整个后宫的翻查,寻找两心知。
他们只知两心知这个名字,却并不知道那是一样什么样的东西。
然而整个后宫都无人听闻过这件东西。
燕国的皇宫并不算大,前后不过才六进的庭院,大小不过一百多间宫舍,还不及姚秦的皇宫那般富丽堂皇。
然而在这一百多间宫舍中寻找一样全不知是什么形状的东西,却也如同是大海捞针。
整整一天的时间,所有的宫娥太监都在仔细地寻找,找出了许多宫人遗失的首饰及宫廷斗争留下的证据,却依然没有两心知。
到了傍晚时分,几乎所有的人都失望了。
月亮升起时,无双再一次感觉到身体的寒意,血液的温度似乎正在下降,是因为天气冷的原因,还是因为毒又要发作了?
这是一个月圆之夜,月亮清清冷冷地照着,冷眼旁观着世人的悲欢离合。
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就会死去了吗?
难道这便是我的命运?
她侧过头看看身边的流火,他仍然神色恬然,不见悲喜。她想,他在想些什么呢?
“我在想,如果命运真的这样安排,我也一样会陪着你。我曾经说过,会一直保护你,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
她忍不住笑了,他竟然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她转头看了阿丝黛一眼。
阿丝黛叹了口气,挥手命宫人都退下,她亦退出御花园。
她们都认为她一定要死了,所以死前让她单独和流火在一起吧!
御花园中,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她在石阶上坐下,“若是让父皇知道我客死他乡,他一定会很难过。”
他也在她身边坐下,揽她入怀,“也许我应该带你去见你父皇,但我却又很自私,不想让别人打扰我们。”
她笑道:“不见也好,免得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让我死也死不安乐。”
他便更紧地抱住她,她的身体很柔软,纤细单薄得如同一用力就会被揉成碎片。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起了璎珞,同样纤细柔软的璎珞,却如同世上最利的剑一样伤害着他。
“你在想璎珞?”无双问。
他道:“你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无双摇了摇头:“说不上来,只是忽然想到了璎珞。”
他道:“不错,我是想起了璎珞。”
无双道:“那么,你现在到底是当我是璎珞,还是无双呢?”
是璎珞还是无双呢?本来他以为这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璎珞就是无双,无双便是璎珞。
然而在这死生的一刻,他忽然明白,对于无双来说,这却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无双并非只是璎珞的影子,无双并非只因为身为璎珞的转世而存在于这个世上。
他忽然明白无双一直在强调的一件事:我不是璎珞,我是无双。
无双并不想只是顺理承章地接受他对璎珞的爱情,她所需要的是,当流火看着她时,想到的并非是璎珞,而是无双。
流火道:“无双,我想我不会再把你当成璎珞了。”
无双喜极,两人相视一笑,只觉得心意似可相通。
流火道:“你知道吗,上一次,我险些无法战胜湛庐宝剑,可是,我觉得我听到了你的笳声。”
无双道:“我知道,因为我也一样感觉到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你一定会战胜湛庐宝剑,因为我一直相信你,相信就算是性命也可以交托于你。”
流火却又有些黯然:“可是我却还是不能救你。”
无双微微一笑:“也许真是命运一直在与你我作对吧!”
她拿出囚牛笳,“我再吹奏一曲上邪给你听吧!”
流火点头。
无双便全神吹奏上邪,如同上一次想起流火一般。
她心神专注于笳上,笳上又一次见银光闪烁。
流火的眼角忽然瞥见一丝亮光,他立刻转过头,亮光是来自身后不远的一处古井之内。他心里大喜,难道两心知在那里?
他立刻向着那口井奔去。
无双也看到了那丝亮光,她便停止吹奏,她一停下来,那丝亮光便不见了。
流火一跃便跳下古井,过了片刻,又跳了上来,面上俱是狂喜之色。
他奔到无双面前,展开右手。手心之中捧着一只琉璃制成的人心,不仅形状如同人心,连里面的血管心房都和真的人心一般无二。
他道:“这一定就是两心知,还好你刚才吹了那首曲子。”
无双微笑道:“看来像我这样的祸害真的很难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