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有时会出现,出现的时候,就会带给她一朵山顶开着的小白花,有时任她喊了半日,也没有人回答。
但就算九月不出现,她也全无埋怨的心思,她想,九月一定是有事离开了,要不然,他怎么会听到她的喊声而不来呢?
她慢慢地长大,越来越出落成一个迷人的少女。见过她的人都说,公主长得真美,闭月羞花,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在九月的眼中看到别的男人看她时的那种眼神。
九月仍然像是对待一个九岁的女孩,见到她的时候就给她一朵小白花。
这些小白花被她一朵一朵地仔细夹在绢册之中,虽然都干枯了,却还保留着原来的美丽。见不到九月的时候,她就把那些绢册拿出来,一页一页地翻。每朵花都是相同的,然而每朵花又都是不同的。这世上毕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朵花。
她便会不由得微笑,设想着有朝一日,也许自己可以成为九月的新娘。
但是她知道,这个心愿永远不可能实现,她不会是九月的新娘,因为她从小就已经与别人定了亲。
§§§第九节
“无双,看你的装束,应该也是出自富贵之家,为什么你的父母就任由你四处游历呢?”楚衣想,若是我也可以有这样的自由就好了。
无双笑道:“我并非是自愿的,其实我是被人劫持,才会流落到这里。”
楚衣轻叹:“要是可以得到自由,我倒也宁可被人劫持。”
“怎么,你不自由吗?”
“自由,许多时候都很自由,但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却完全没有自由。”
“你说什么事情?”
“比如说,”楚衣迟疑了一下,“嫁人。”
无双抿着嘴笑:“你有心上人吗?”
楚衣点头,不由得微笑,只要想到九月,她就会微笑,无双见她的神情,忍不住笑道:“你即是如此爱他,为何不禀明城主呢?”
楚衣叹道:“我自小就许配给刘勃勃了,父亲不会答应我另嫁他人。”
刘勃勃,那个眼神看起来颇为邪恶的青年。“那个人,我觉得有些不妥。”
楚衣兴奋地拉住无双的手:“你也觉得不妥吗?我总是觉得他的眼睛看起来很讨厌,让人很不舒服。”
无双笑道:“那你可以请城主退婚,那个人,我觉得他有些居心不良。”
楚衣道:“若是父亲愿意退婚就好了,可是父亲说刘勃勃是他至交好友的儿子,正因为他的好友已经死去了,他更不能悔婚。若是退了婚,他怕死后也没有面目去见他的好朋友。”
“但是,”无双迟疑道:“虽然你父亲说得没错,可是到底是你嫁给刘勃勃,也要问一下你的意愿。”
楚衣道:“无论什么事情,父亲都依从我,只有这一件事情,他不愿意依从。”
两人相对无言,唯见烛火悄悄地滴下泪水,楚衣强笑道:“怎样活都是一生,很快就会死去,而且他,也许根本就不曾喜欢过我。”
她心里不由得悲伤,九月,你可曾喜欢过我?
烛火跳了一下就熄灭了,两人同床而卧,都无法成眠。无双不由得想到流火,他现在何处?会否因为自己不见而担心。
楚衣则想着九月,围城好几日了,都不曾到山边去,九月,他会思念她吗?
忽听得窗外传来轻轻地弹指声,楚衣连忙披衣起身。明晃晃的月光下,一个灰衣人负手而立,月亮照在他的身上,连他长长的黑发都似乎散发着银光。
楚衣心里又惊又喜:“九月,是你吗?”
灰衣人回首,一双黄色的眼睛明亮亮的,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意:“楚衣,我才知道山下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你还好吗?”
楚衣喜不自胜,“原来你那么关心我。”
九月双眉微挑,“只是觉得奇怪,平常隔个一两天你就会到山边去大喊,现在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你都没去过山边。”
楚衣含笑不语,虽然九月依然神态淡淡的,但只要他心里挂念她,她就觉得很快乐了。
九月摘下衣襟上插着的小白花,交到楚衣的手中,“你没事我就放心了。这城中有很浓的瘟疫臭味,熏得我头都痛了,我要走了。”
楚衣忙道:“等等。”
九月驻足:“有什么事?”
楚衣暗叹:“魏兵比我军多出许多,这城不一日就会破了。到时候我可能会死。”
九月一怔,“那我带你走吧!”
楚衣苦笑摇头:“我不会走,我不会离开我的父亲。”
九月笑道:“那没关系,我也可以带他一起走。”
楚衣摇头:“父亲是不会离开这个城的,他宁愿死也会守到最后一刻。而且就算你能带走我和父亲也带不走城中千千万万的百姓。”
九月皱眉道:“那你要如何?”
“我,”楚衣迟疑,她鼓足勇气直视着九月:“我不怕死,我,”她却又说不下去。
九月笑道:“其实死真的没什么可怕,很快又可以转生为人。”
楚衣一怔,她虽然也笃信佛教,但到底还不至于轻生死到如此地步,“我,”她支吾着,偏偏就是说不出口。
九月有些不耐,“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我,”楚衣轻叹,终于还是说不出口,“我想问你,是不是可以击退敌军。”
九月微微一笑:“我确是可以退兵,不过哥哥曾经告诫过我,不可以插手人间界的事,我们族的人都严格地遵守这个规定,不敢有违。”
楚衣问:“为什么要有这样的规定?”
九月笑道:“因为我是神仙,你是凡人,若是神仙随意插手凡人的事情,人间界就会大乱了。”
楚衣黯然,其实她并非期望九月真的帮助她击破敌兵,但他居然对于自己的事情如此冷漠,却让她不由得心冷。
她有些负气道:“那你走吧,我可不敢求你。”
九月知道她生气了,居然也不去劝慰,只轻轻一跃便上了墙头,如同一缕灰烟般消失在夜空之中。
楚衣看着他离开,心里悲伤,九月,对于你来说,我真的一点也不重要吗?
回到屋内,见无双已经点燃了灯火,“那个人,就是你的心上人吗?”
楚衣点头,虽然心里很想哭,却仍然笑道:“他是山里的神仙,不是一般的人,所以我从来没指望能够与他在一起。”
神仙,无双心道,只怕是妖怪吧!
她心里已经有了计策,问楚衣道:“你真的很想与九月在一起吗?”
楚衣叹道:“想又有什么用?父亲不会答应,而且九月他也未必就喜欢我。
”
无双道:“你放心,只要有希望就要努力去实现,明天你带我去见城主大人,我一定会帮助你。”
楚衣半信半疑地看她,见无双的眼中闪着慧黠的光芒,她不由得便相信无双,心道,有希望就可以实现吗?
§§§第十节
次日,楚衣引无双去见高平公没弈干。他前些时刚刚到长安朝晋姚兴,见过无双一面。他尚不知道无双被劫持的消息,一见到无双,大吃一惊。
连忙躬身行礼:“原来是公主大驾光临,为什么没有通知微臣?”
无双微微一笑:“我也是偶然到了这里,父皇现在一定派人四处寻我,只要城外的魏兵退了,城主就可以派人送我回长安了。”
没弈干不由皱眉:“可是魏兵此次来势汹汹,要想退兵只怕不易。”
无双道:“不知高平公可否派人去长安通报?若是救兵能来,里外夹击,大概就可以击退魏兵。”
没弈干道:“前几日确已派出了几队人马突围,但一到城外,就被魏兵乱箭射死,这一次魏兵志在必得,再要派人突围去请救兵,只怕也不能。”
无双微笑道:“高平公手下难道就没有能人吗?”她的目光轻轻地从站立的众将身上扫过,“我听说高平公座下有一位少年英雄,名叫唐小方,虽然年纪轻轻,却已经屡立战功,不知他可在这里?”
果然一个白袍少年,行礼道:“公主垂问,正是末将。”
无双笑道:“果然年少英俊,想必唐公子的文才武功都是冠绝同伦吧!”她目光轻转,见刘勃勃脸上已经现出不忿之色,她心里暗道,就不信你不中计。
“我现在想请一位武功卓绝的大将,带一队人马冲出包围,到长安去请父皇派兵来救,不知哪一位愿意前往?”
唐小方被无双这样一赞,当然要主动请缨,他刚跨前一步,想要说末将愿意前往,刘勃勃却已经抢在他的前面,躬身行礼道:“末将刘勃勃,愿意担此重任。”
那唐小方当然不愿意被刘勃勃抢了这个风头,也道:“末将愿往。”
无双笑道:“难得两位少年英雄都愿意带兵突围,若是能够请到救兵,我和父皇都会铭记于心。”她眼波流转,故意做出风情万种的神情,“只是这是一件很危险的差事,城主大人刚才说过前面的几队人马都惨遭不幸,我又怎么忍心再让两位为我冒这个险呢?”
她本就是绝色的美人,如今故意做出媚态,厅中的人们都不由得暗道:无双公主可真是美到极致。
刘勃勃更是心体俱酥,不由得生出妄想,若是可以娶无双公主为妻,不仅得了这样一个绝色美人,还更加成了驸马之尊。虽然城中人也尊称楚衣为公主,但她只不过是高平公的女儿,与姚秦皇帝的女儿相比,那就差得远了。
他怕被唐小方抢了先机,虽然知道这是十分危险的任务,却也一定要争着前往:“公主放心,若是让我突围,一定可以将救兵带回。”
唐小方刚想说话,无双已经笑道:“若是刘将军这样说,那么这件事情就拜托刘将军了,至于唐将军不若留在城中,以防魏军会趋乱进攻。”
唐小方狠狠地瞪了刘勃勃一眼,他本来就不服刘勃勃,如今在如此美丽的公主面前又抢着出风头,心里自然不满。
无双含笑看着他们暗潮汹涌,心道,不叫你出城是救了你一命,难道还抢着去死吗?
刘勃勃立刻就去招集手下的年轻精锐兵士,计划深夜突围。
无双便与楚衣退到内宅,楚衣笑问:“原来你是公主殿下,怪不得我一见你,就觉得你气度从容,仪态高贵呢!”
无双也微微一笑:“虽然我是公主,不过你千万不要见外,我很喜欢你,我们就像是姐妹一样。”
楚衣笑道:“我可不敢当,不过公主刚才激刘勃勃带兵突围,外面那么危险,他也许真会死在乱军之中。”
无双淡然一笑:“那有何不好,我本就是想让他死。”
楚衣有些愕然:“我听说公主是自小出家的,怎么会,怎么会,”她支吾着说不下去。
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接道:“怎么会如此狠毒?”
两人一齐向窗外看去,见一个白衣少年,懒洋洋地倚坐在窗外一棵大树的枝丫上。楚衣一见到他就是一愣,心道:“这个人怎么那么像是九月?”
再仔细看时,他的相貌却与九月相去甚远,如果说象,大概就是那种疏懒的姿态,对于一切都漠不经心的神情,与九月如出一辙。
无双也不生气,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流火笑道:“你的气味,我远远就能闻出来,而且你的心那么坏,远远地就能看到你身上透着黑气的辉光,想不知道你在哪里都很难啊!”
楚衣忙喝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可以对公主如此无礼?”
无双笑道:“没有关系,他说得也是实话,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恶毒了?”
楚衣一怔,不知如何作答。
无双却已经笑道:“有的时候,真有点太恶毒了,所以呢,就要经常做做好事,如果总是做坏事,那不是要下地狱的吗?今天我设计害刘勃勃,明天就去城中救十个百姓吧!”
她自言自语地道:“但以刘勃勃的命来说,用十个百姓来换,岂非太高估他了?其实救十分之一个人就可以抵消害他的罪过了。不过算了,我那么慈悲,多救几个人,也没有关系了。”
楚衣不由苦笑,心道,原来可以这样计算的吗?她是一个温柔的女孩,怎么也无法明白无双的逻辑,只觉得公主看起来如同是天上的仙女,有时却又像是地狱里的恶魔,让人逐摸不定。
当晚三更,刘勃勃带了他精心挑选的十数名士兵突围,因为此行只是为了能够尽快离开魏军的包围圈,所以带的人也不宜过多。
没弈干,无双,楚衣全都站在城上观看。
此时魏军之中,只零星地点着火把,想必大多数士兵都已经熟睡。
刘勃勃等人没入黑暗之中,似乎并没有惊动魏兵。没弈干露出喜色,“也许他们可以成功地穿过魏兵营地。”刘勃勃本是他结拜兄弟的儿子,自小就被他收养,他一直将刘勃勃视同子侄,爱如己出。
无双微微一笑:“只怕未必。”
忽听得魏军之中响起喊杀声,一时之间火光大作,许多火把一起点亮了起来。
没弈干大惊:“魏军如此训练有素,我义子只怕性命休矣。”
无双微笑不语,心道,我就是要他性命休矣。
只见魏军已经将那十数名秦兵团团围住,许多魏军显然是刚刚从睡梦中醒过来,虽然衣衫不整,但却都已经手持兵刃,神情剽悍,完全看不出一点睡态。
无双也不由心惊,她虽然知道魏军不容易对付,但却也没想到他们一下子睡过来,就立刻排列成队,指挥若定,纹丝不乱,想要击退敌兵,真是千难万难。
那十几个秦兵被魏军围住,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被砍杀殆尽。没弈干又惊又痛,居然失声痛苦起来,“勃勃性命休矣,叫我如何向泉下的义兄交代。”
无双笑道:“刘将军为国捐躯,城主应该觉得骄傲才对。”
没弈干长叹不语,他心知无双故意激刘勃勃送死,却不由得疑惑公主从未曾见过勃勃,为何如此怀恨于他。
忽见魏军之中升起了一道绿色的光芒,这光十分强烈,照在众人的眼上,映得众人如同鬼魅。
楚衣惊呼:“那是什么?”
只见一个巨大的绿色光球从魏军之中升起,光球的中间隐隐现出一个人的影子。那光球似乎是有实质的,无论魏军如何用刀砍都没有办法伤到球中的人一丝一毫。
那光球向着城中飘来,慢慢地落在城上。
一落到城上,绿光便向着光球中心收拢,最后消失不见。
只见刘勃勃手中持着一个绿玉雕塑,光一消失,他立刻将那雕塑收入怀中。
没弈干喜道:“我儿没事,真是谢天谢地。”
无双不由得皱起眉头,心道那是什么东西,居然可以把他救出来。眼见刘勃勃神态诡异,就算是询问,他必然也不会说真话。她竟也不问,笑道:“看来想要突围真是难如登天,以刘将军如此文才武功都险些命丧乱营,以后请援兵的事情也不必提了。”
§§§第十一节
东方欲白。
楚衣已经睡熟,即使在睡梦之中,她仍然是双眉微蹙,似乎有无尽的心事。
无双却无法入睡,她虽然想着刘勃勃手中的那个东西,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她也看出那应该是一个绿玉所制的龙的雕像,但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力量?
忽听窗外有人曼声吟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她呆呆地听着,不由得痴了,心道,若是像牵牛织女星一般,遥遥相望,却不能相见,偏偏生命又无穷无尽,这岂不是世上最痛苦的折磨。
她心里一酸,几乎就落下泪来。
她便走出房门,见流火躺在枝丫间,手中提着一坛美酒,似已沉醉。
她站在树下抬头看着他,心里不由暗想,我和这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可是总觉得他很熟悉,难道真的只是仇敌吗?
他们都说我是璎珞,因为我是璎珞而接近我,在他们的眼中,我并非是我,只不过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的影子。
她便有些沮丧起来,无双再强,也不如璎珞吧!
当然了,无双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可是璎珞却不同。好像璎珞是一个很强的人,强得连妖怪们都怕的人。
枝丫轻摇,流火从树上跃下,他笑嘻嘻地看着无双,虽然醉态可鞠,但偏偏一双眼睛又如此清亮。
“我从城主的酒窖中找到的,是来自西域的葡萄美酒,你要不要试一试?”
无双做了个鬼脸:“你偷东西。”
流火笑道:“我只是偷东西而已,你却杀人。”
无双道:“我是佛门弟子,怎么会杀人呢?”
流火笑道:“对,你自己不杀人,只不过是设计让人去送死。”
无双笑道:“他自己要去送死,与我有什么相干?”
流火挽住她的腰轻轻一跃,但上了树顶,这树是参天古树,长得极高,坐在树顶上,城主府内的次第错落的宅院便尽收眼底。
无双的脸微微一红,心道,这个人真轻薄,却又觉得这种感觉甚为熟悉,似乎以前也曾有过,她不由得有些失神,那么璎珞并不单纯只是流火的敌人吧!
只见一颗明亮的大星从东方升起,那是日出前的启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