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童年听写时
1953年,我在连江长龙圣塘小学读小学,深受黄忠庆老师的启蒙熏陶,至今印象特别深刻。
当时学校办在旧寺庙里,黄老师只身担任一至三年级的教学任务。他是个热血青年,中等身材,天庭饱满,一双大而亮的眼睛炯炯有神。除了复式教学,他还需自理杂务——挑水、煮饭、洗衣、种菜等。
平时,他跟学生有说有笑,可一旦进了教室,神情就变得十分严肃。特别是写起板书认真严谨,一横一竖、一点一撇、一勾一捺,绝不含糊,真是字如其人。他上课,除了口授笔引,总要提问一两个同学,稍不如意,时有同学罚站警示。年幼的我,虽然好几次被“突然袭击”,但一直觉得黄老师是个有学问、有责任心的人。
说是教室,其实就是寺庙大厅,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三个年段按序排列。每一行排三张桌椅,一张课桌椅,坐两个人,我坐在最前排中间。老师手持教鞭,站在黑板前讲课,他习惯背靠着我的课桌,长时间,我的座位竟成了老师视线遗漏的角落。
可有一天,老师突然点到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不知所措。
原来黄老师叫我听写《一只大白兔》。我手拿粉笔走到黑板前,听老师一字一板地朗读,我一个字一个字紧张地写着,当写到“兔”字时,心里扑扑直跳,腿软软的,手颤颤的,脑子一片空白。老师问我:“写好了吗?”我没把握,但却点着头。老师再次问我,我还是点了点头。这时,平时温和的老师突然变了脸色,厉声地问我:“你不认识兔子吗?”我依然点着头。一会儿,我小心地回答说:“我家里养了好几只兔子,兔子有两只耸起的耳朵,一对黑里透红的眼睛,4只蹦蹦跳跳的腿,还有一条短尾巴……”“那你默写兔子,关键缺了什么?”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脸色一阵红一阵青,语塞。回头看黑板,原来默写时,“兔”字少了一点,我把“兔子”写成了“免子”,引起哄堂大笑。老师于是“行不言之教”,命令我在黑板的一个边角罚站示范。我低着头站在那儿,心里七上八下,第一次示范,出尽了洋相。我偷偷挽起衣角擦眼泪,感觉似乎教室里所有的同学都在嘲笑我,心里就像倒了五味瓶。中午放学回家,我立即翻开书,把错别字抄了一遍又一遍。晚上,我点起昏黄的煤油灯,将已学过的课本,一丝不苟地抄练起来。过了两天,黄老师再次叫我听写“狗猫鸡鸭子”之类句子,可这一次的我胸有成竹,一口气流利地写下来,班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老师也由衷地露出满意的微笑。他让我坐回原位,并随即当着同学们的面,生动地作了点评,并赞扬了我。我感到苦尽甘来的愉悦。
星期六下午,黄老师通知我到他办公室。一见面,黄老师便幽默地问我:“第一回当示范生够滋味吗?”我天真地回答:“很难看。”老师语重心长地叮咛我:“上课要注意听讲,不可心猿意马,学习与处世都要养成认真的习惯,一点一滴总关情。”我点头领会。打这之后,我有了自信,开始专心学业,效果颇佳。好几回在应对老师提问时,获得好评,当同学们投以羡慕的目光时,我心里甜滋滋的。从此,黄老师开始喜欢我,关爱我,鼓励我,鞭策我。他还经常作家访,看望我们同学,给我们讲故事,比如岳飞如何爱国抗金,惨遭秦桧谋害,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以及由于粗心,战争中把“六甲”译为“六寨”误炸军民;把“沁阳”写成“泌阳”,阴差阳错酿成悲喜剧等。他讲得有声有色,既有趣味性,又有启发性,一颗颗幼小的心灵,就这样被潜移默化熏陶着。我渐渐明白,黄老师严厉之中深藏的那份爱,用心良苦呀!
我读三年级下学期时,黄老师要调到很远的一个乡村小学。临行前,他还赠给我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一句“学而优则仕”的话。时光流转,黄老师已进入耄耋之年,我们师生之谊深厚,他对我童年勤奋学习的一些典型事例记忆犹新,经常讲给同学们听。每当我处在“正复为奇,善复为妖”时,总是难忘那段听写小插曲。
2006年3月11日
与古书结缘
我与古书结缘充满了传奇色彩。那是“十年动乱”初始的年代。一天晚上,雷电交加,大雨倾盆,陈老师披着蓑衣,抱着一捆古书,穿越山岭,穿越风雨,悄悄地来到我家,对着母亲哀求地说:“大嫂,红卫兵要来抄我的家,我把这些书暂放在您的家保藏。这些都是好书,要不然,被红卫兵抄去就会被烧毁,那太可惜了。”说完,放下手中那捆书,他就匆匆离去,消失在大雨中。陈老师离开后,母亲把书藏了起来,吩咐我不要对外声张,免得惹来麻烦。
陈老师走后,我忐忑不安。究竟是什么书值得陈老师这样冒着风雨,冒着风险,冒着夜色,来去匆匆送书来呢?土里土气的我心里充满着好奇与困惑。
陈老师是辛亥革命那一年出生,是长龙山村土生土长的教师。由于热爱家乡、热爱教育事业,从福建师范大学毕业后就回乡任教,曾独撑一家私塾。他教育有方,且师德师风端正,赢得了学生与家长的尊重与爱戴。我的大哥经在就是他得意的学生。新中国成立后,他从教的路很坎坷,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他不可避免地受到冲击。他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他最担心的是,红卫兵不分青红皂白地“破四旧”,把他节衣缩食积攒钱购买的教学参考书和“四大名著”等经典图书毁之一炬。且不说那是历史的倒退,也会给下一代带来不可弥补的损失啊!
厄运终于降临到陈老师的头上。不久后的一天,我正在山垅田里耕作,有人大喊:“失火了!”我抬头一看,发现岚下大厝冒起一股浓烟。我毫不犹豫地放下手中的活儿,向着起火的方向奔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火场。一看,原来一群红卫兵正在忙着烧书,熊熊的火焰吞噬着书页,其中包括陈老师还没有转移走的书。陈老师一言不发,无可奈何地在一旁泪流满面。
灰飞烟灭,书柜的书空了,陈老师的心也空了。一个读书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看着自己心爱的书被付之一炬。然而,抗争无力,他只有愤懑,只有悲观,只有失望。从此他成天口里叨念着“书、书、书……”,人也精神失常,疯疯癫癫,几个月后便离开人世。
后来我大病初愈,在家里闲得慌,就想偷看家里存放的陈老师的书。打开包一看,啊,原来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四大名著”,还有《今古奇观》等古书。虽然自己当时文化水平不高,那些书上的字有的还不认得,但我还是生吞活剥地啃起来。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坚持有空就读。尽管无法理解作品的真实内涵,但书中的故事情节却深深地吸引着我。于是,我像一只蠹虫,一有空就钻在古书堆里,陈老师的那些书伴随着我走过了漫长又寂寞的非常时代。
冬去春来,拨乱反正,古书也得以重见天日了。我花了一段时间整理了陈老师遗留下来的古书,并造册登记,妥善加以保护。记得参加大官坂围垦,在长龙指挥所工作那年,我有幸读到贾谊《论贵粟疏》那篇文章,反复精读,弄懂弄通,且颇有心得。后来,我参加全省招收农技员考试,没有想到语文译题就出自这篇文章。于是,我顺利地通过考试。事后,我感激陈老师留给我的那些古书,使我走出了大山,走上了工作岗位。
无巧不成书,无书不遇巧。书,给我带来了际遇;书,给我增添了知识;书,开阔了我的眼界。我感激书,也感激已去世的陈老师。参加工作后,尽管很忙,我仍延续了读书的习惯。重读古书,温故而知新;阅览新书,增添新知识。读书是一辈子的事,读书传承文化,读书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其乐无穷。
2012年8月14日
生产队老屋
人近古稀之年,怀旧的心境总是那么强烈。一座生产队老屋,伴我农耕生活整整20年。夜难寐,老屋的影像总在脑际晃来晃去。这座老屋原是古民居,建于明末清初,是我的祖厝。抗日战争时期,被日本鬼子的炮弹炸毁了。20世纪60年代初,生产队在老屋残垣断壁基础上,用石头垒基,用黄土夯墙,用木料架构,用茅草盖顶。既是生产队队址,又是生产队粮食仓库。别小看老屋其貌不扬,但它却可以比肩贫民窟中安乐窝,更是我曾经的“农家书屋”和人生的避风港。
大概是推崇“穷则思变”的理念吧,老屋取名“聚宝仓”,有它的来由,因为它除了作为生产队办公场所外,更主要的功能是储藏籼谷、糯谷、粳谷等粮食。队长叫我抄写一副大门楹联“日丽风和绣出山河似锦缎,年丰物阜迎来大地皆春色”,横批是“苦过甘来”。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农家人祈盼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强烈愿望,但愿老屋带来好年景呀!
“三年自然灾害”遭受严重困难,那一年,村子本来只有一个生产队,后来拆分为“三山鼎立”,我所在的队仅100多人口,就耕种200多亩耕地,年完成征购任务就愈70000斤粮食,就贫困山村而言,人口少、任务重、贡献大,轰动一时。过了几年,又连续增产增收。我的堂叔是个老农,高兴之余用“聚宝仓”名做了一副嵌首联:“聚力发展生产好,宝刀不老干劲高。”真是芝兰花开,豪气十足啊!老屋是—座土楼式建筑,中高边低,前后左右对称,四周像长方形的火柴盒,屋身似一座规模宏大的草楼。其楼高5米,内墙用白石灰粉刷得雪白亮眼,外墙不加粉饰,显得十分素朴、简约。
生产队里的队员,都是左邻右舍的宗亲或乡亲们。他们喜欢把聚宝仓叫作“老屋”。我16岁回乡务农,被推举为队里会计。母亲常对我说,勤快是做人的第一要务,我只是默默地做事。大家叫我全年制为老屋守夜看仓美事,即便是除夕夜,我也要选择老屋一起守岁。那时候生产队劳动收工回家,吃了晚饭,我总是第一时间赶往老屋,先是烧开水、打扫卫生,把老屋清理得干干净净;接着参与当天的评工记分事宜,最后还要把老屋里的仓库安保工作巡视一番。剩下的时间就有了夜读的机缘。一年到头,我坚守夜宿老屋,为它守仓、与它作伴、为它梳妆。“集体满仓金,一本正经心”,大家总要夸赞我勤快、信任、有作为。
逝水年华,追忆“穷过渡”年代,抒情吟唱,依然流行。老屋也很热闹。唱山歌、讲故事、朗诵毛主席诗词等,总感受有一种跨越的力量。在与老屋相处的夜晚,没有电灯,那样孤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乐意和其他农友长年夜宿老屋,一边看守仓库,待夜深人静,一边偷偷地孤灯课读。任薄薄的书页像雨丝柔柔地打湿我的心绪。从感知自己似一朵孤独的游云开始,寻觅到唯有读书才动人的真趣。
对我来说,有机缘静下心阅读一些书籍,老屋作为掩体,功不可没。读书无疑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对于从农来说,有好的收成,是一种享受,享受辛苦,享受温饱,享受成果的检验。但耕读相济,还有另一种待遇,那就是享受乐趣,享受知识,享受读书的快感。就这样,我爱上老屋、守望老屋,遥望远方,祈盼未来,充实人生,享受着温馨的书本,给我的快乐和温情。
俗语说:“人看结果,稻观收成。”那时候,我们多么盼望秋天到来。每到秋末,社员们便兴高采烈地携麻袋的、带布袋的、挑箩筐的,把老屋挤得熙熙攘攘。有的忙于运送征购粮,有的忙于分配口粮、劳动粮,整座老屋闹腾得喜气洋洋。孩子们也不示弱,放学了便早早地等候家人把一年的劳动果实领回家,分享丰收的喜悦。这种充满童趣的秋天,是城镇里高楼大厦的孩子所无法体会的。这种“秋光华美,满屋生辉”、乡土十足的氛围,一直延续到改革开放初期,后来渐渐地淡化了,渐行惭远了……
老屋前廊东面还有一棵乌桕树,土生土长的,据说有一两百岁数了,长在老屋前面沟边,根深蒂固,老当益壮,曲干虬枝,刻下了岁月痕迹。春夏吐翠,秋果累累。每年收成的乌桕果,饱满结实,用来兑换蜡烛,够队里一年油灯费用。更难能可贵的是,夏日炎炎,乌桕撑开绿色的大伞,呼唤人与老屋的新交往,送来清新、凉爽和舒适……
漫漫农耕路,有老屋着陆,有旧书咀嚼,有农友相伴,我的心不会孤单。即使“茅屋为秋风所破”,也不会寂寞。“何当共剪西窗月,却话巴山夜雨时。”星移物换,老屋将融入集镇建设大彩排中,它见证着美丽的家乡发展的历史。
2013年1月8日
我的诗词老师
老师这个词,对于幼儿、小学、中学、大学的莘莘学子来说,再亲切不过了。而我退休后,再度上县老年大学古典诗词班就学,师从陈妫绍老先生,深受他的诗品人品影响。
陈妫绍老师,字阜东,生在文笔山下,长在敖江边,耄耋之年,离休不离岗,时任连江县老年大学讲师,他是中华诗词学会会员,福建省诗词学会理事、连江县青芝诗社社长。著有《退闲吟草》诗集,收入近600多首诗词,诗集名字起得很闲适,但读一读就能发现,作者依然“为培新秀学诗篇,耄耋高龄执教鞭”,站在坚实的讲台上,以成熟的诗心,去表达一种深沉的思想情感。这些作品分别刊登于《中国老年报》、《福建老年报》、《东南秋色》、《福建诗词》、《华厦吟友》、《中国诗人新作》、《中华当代诗词艺术家辞典》等报刊,并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