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县第九届人民代表大会在经过精心筹备后,在这天下午胜利召开,年轻的韩江林意气风气,作政府工作报告时字正腔圆,报告被代表们热烈的掌声一次又一次地打断。聆听地过多届县长作政府工作报告的老同志夸奖说,这是白云历史上作得最好的工作报告之一。
面对夸奖,韩江林心里十分受用。早先兰晓诗为了完成升官路线图,对他的训练课目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一是接人待物的礼仪,二是表情方面,三是阅读和表达训练。功夫不负有心人,今日的表现正是严格训练的结果。当许多人赞扬内容时,韩江林想起卓别林朗诵菜谱的故事,一份枯燥的菜谱经过卓别林抑扬顿挫的表达,在他人听来,成了一段精彩有味的戏曲台词,可见朗诵读技巧足以掩盖词语的内容。因此,在听取报告的大众场合,报告者动情的、声泪俱下的表演,极有可能影响听众的情绪。情绪的相互传染又有可能把部分保持清醒头脑的听众同化,使聆听同一场报告的听众达到思想和意见的高度统一。这就是为什么古往今来,政治家们为了某项合理或者不合理的重大决定,寻求人民支持时,惯常举行大规模集会的主要原因之一。
当祝贺的短讯纷纷传到手机时上,韩江林如在梦里一般,恍惚自己是最优秀的,在白云地盘上强大到没有竞争对手了,县长这一职位似乎如探囊取物,伸手即来。
大会各种程序上行下效,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模式。第二天一整天,各代表团讨论韩江林的政府工作报告。上午,韩江林照例参加南江代表团讨论。有未来的新县长参加讨论,代表们发言犹为热烈。代表团团长欧阳广和首先发言,从内容到形式,从表情到语言,全方位肯定了韩江林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欧阳广和定了调,接下来各位代表更是对韩江林所作政府工作报告毫不吝啬溢美之词。赞扬过政府工作报告以后,脑袋瓜灵活的代表们话题一转,转到结合实际上面,所谓的实际就是结合报告提出的目标和方向,以及具体的实事,要落实到本乡、本村的实际工作中,希望借此机会下情上达,要求县里给乡、村办一些好事、实事,这些话是说给韩江林听的,也是说给列席会议的相关科局长们听的。
下午,韩江林列席大地乡代表团。尽管上午代表们的发言已经对报告进行了一番赞美,韩江林到来后,代表团团长暗示各位代表,把上午赞扬报告的话重新复述一遍给未来的县长听,希望韩江林能够给大地乡百姓和干部更多的关照。
真正以领导身份列席代表团讨论以后,韩江林看到了一套约定俗成了形式,一番似乎经过严格演练的发言,感受到了形式主义的强大力量。如果认真听,代表们似乎说了不同的话,但主题是绝对雷同,即赞扬,然后结合实际谈发展。讨论的气氛是热烈的,但热烈的声音只有赞扬,让你在任何场合都体会不到如此异口同声的热烈赞扬。如果说这种讨论也叫讨论,那就是把刚当上代表的新代表们教会赞扬,把没有说话经验的代表教会用不同的语言,通过不同的形式来赞扬。或许,当初有些人真有的不同意见,有不同表达思想的方式,但这些表达被大鸣大放加上大字报的运动,一扫而光以后,再经过数十年精心的民主讨论的形式演练,终于形成了独具中国特色的大会形式。
人们都是乐于听到赞扬的声音,更何况赞扬的声音是经过演练以后,对于习惯了倾听赞扬的人来说,尤其需要,而且更加优美动听。韩江林被这些声音弄得飘飘然。代表团长请韩江林发言时,韩江林先是笑笑拒绝,实在拒绝不了,也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一是表扬代表们素质高,发言十分积极,而且能够把握讨论的主题、切中问题的实质,二是表表决心,下来将认真考虑代表们的建议,并把意见和建议落实到实际工作中去。
为什么不作长篇大论的指导,韩江林有自己的考虑,我们这个社会是崇尚老人经验的社会,在代表们看来,韩江林太年轻,即使头上罩着世俗权力的光环,也不足以让代表们感动。如果发言的意思说得深了,代表们会认为他是书生气,发言脱离实际;如果说得浅了,代表们则会认为他还是毛孩子,什么都不懂。最后的办法是少说,甚至于不说,这样在代表们看来,他显得少年老成,稳重可靠,增加对他的信任感。
讨论会结束后,韩江林带着意犹未尽的神情来到白云宾馆,接待王磊和白云大学的几位生物学教授。教授们受到市里的委派,对天华山自然资源进行全面的科普调查。小周提前到白云宾馆安排。
小周等候在大厅里,韩江林一到,即刻引着他到了飞歌唱晚包房。韩江林望了一眼门匾,想起王妹怀上孩子时,兰家在这个包间举家欢庆,他和兰晓诗的矛盾即从这里开始。人一生中总会遇到自然无法排解的情节。韩江林心一沉,问,没有别的房间了吗,怎么安排这个房间?
小周根本不知道韩江林对这个房间的排斥,说,王教授说这个房间是长桌,体现了白云特色,就定在了这里。
叫你们老板来,我们的客人要到白云春晓。韩江林板着脸,用说一不二的语气对服务员说。服务员正在犹豫着该不该去跟老板说,小周赶紧转身跑去说服老板调房去了。王磊正好从房间里出来,热情地拉着韩江林的手说,县长大人,报告作完了,辛苦、辛苦。
韩江林走进屋,客气地对几位教授说,让几位久等了,小妹,给几位教授续茶。
王磊把韩江林介绍给同事,说是韩江林打破了几项纪录,全省最年轻的组织部长,全省最年轻的县长。在座的几位老教授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在座的有七位客人,而不是王磊此前所说的三位。王磊把三位年纪长的教授向韩江林作了隆重介绍,包括他们的职务和成就,好像这是他找韩江林请客的资本。对四位年轻人则轻描淡写地介绍。有两位年轻小伙是教授的助手,另有两位打扮妖艳的年轻姑娘,王磊介绍身份时也说是南原大学的研究生,韩江林和她们握手时,闻到一股浓浓的劣质香水味,再看她们的眼神时,却是游离不定,与眼下的气氛极不相宜,韩江林判断如果不是教授们带来的小情人,就是发廊临时拉来凑数的发廊妹。
韩江林假装起来方便,走出门来,王磊陪着小心跟在身后。他不满地瞪了王磊一眼,小声道,在这种特殊时期,你应当节制一点,给我留一点面子呀。王磊眨了眨眼睛,轻声说,这几位老先生好这一口。
韩江林想到社会中流传的小姐理论,抓两头,带中间。两头是一老一少,年轻的还没有结婚,没有固定的性伴侣,饥了渴了只好找小姐解决问题;老的呢,身边的人或人老珠黄,与年轻的小姐相比,一个是春花秋月,朗朗夺目,一个是残花败柳,娇颜尽失,或老伴命归黄泉,只剩一床冷裘伴长眠,只好找小姐略作安慰;中年男人家有娇妻相伴,又为生活所累,对找乐之事只是偶尔为之,小姐们对这些人也只能是顺带兼顾的生计活路。
小周已经调好了包房,跑来向韩江林报功,说,老板给预订的客人换了房间,刚腾出来。
韩江林头也不回地对小周说,叫客人过来,说完对直朝白云春晓走去。王磊看看屁颠屁颠两头忙活的小周,看看昂头挺胸的韩江林,感到事情不可理喻,莫名地摇了摇头。
换了房间重新落座,韩江林为了掩饰刚才的不快,把作报告获得的好心情重新调整出来,向教授们介绍系统开发天华山的规划。他说得飞沫四溅,教授们专心致志、洗耳恭听。看到教授们脸上浮现的虔诚表情,韩江林心里很受用。
别看教授在大学里是系主任,相当于正处级,也就是正县级,按照教授的级别和工资,甚至远远地高过于韩江林,但此县级非彼县级。韩江林的县处级管理着近万干部的吃喝拉撒,管理着数十万百姓的生产生活,一年掌握着数千万的财政资源;教授们的县处级管着十来个穷教授,百十号学生,连签字吃顿饭还要向院长报告。拥有教授职称的老师极力往县处级靠,极力要享受某种级别,但教授们的处级只是级别,不是官;韩江林的县处级尽管只是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在中国古代,七品芝麻官可以把人脑袋像玩西瓜一样切来切去,叫做草菅人命。现在虽然没有了古代的特权,仍然可以把某些人的命运用草绳拴在裤腰带上,喊他上东他不敢朝西,命令他喝酒他不敢吃肉。只享受级别待遇的教授,尽管满腹经纶,前途命运被别人拴在裤腰子带上,别人放一个臭屁,他不敢说不香,甚至还要引经据典,说这是历史上最香的屁。
韩江林就是弄不明白,教授好端端地做着学问,发挥着专业特长,为什么要往级别上靠,硬生生把大学做成官僚学府,扭曲独立自由的学术精神,心甘情愿地做官场附生物呢?
说话间,菜陆续上来。小周附在韩江林耳边,小声请示,喝什么酒?韩江林原来计划请教授们喝茅台酒。小刘有事不能来吃饭,把酒从车箱里提到了宾馆前台。当他的目光在小姐和教授们的脸上扫过,心想,这种场合喝茅台实在是糟蹋了国酒。想让教授们喝本地米酒呢,不仅与自己的心情不相宜,也与白云宾馆这环境不相宜。韩江林想了想,说,支持本地酒业,喝南原醇吧。即使是喝酒,也得与场合与品味挂起钩来。
如果说官场中的任何行为都可以用政治精神来解释,那么,人们的平时行为就可用道德来诠释了,现在他特意点名喝南原醇,算是对南酒厂先前对白云支持的回报。
菜上齐,酒斟满,韩江林以主人的身份举杯发话,对几位教授的到来表示感谢,祝教授们挑李满天下。教授们祝韩江林平步青云、鹏程万里。教授们对官的敬畏,让韩江林完全掌握着酒席上的主动权,他趁机采取敷衍的策略,频频敬酒,却只把酒杯在嘴边舔一舔。教授们也不敢过多计较,只管尽情地喝。王磊敬他的酒时,不再放过韩江林,说,感情浅,舔一舔,你玩什么把戏?韩江林赶紧说,小妹,满上,满上。服务小姐倒好酒,韩江林故意亮杯,说,看好啊,满上,满福满寿。
席散曲终,王磊有了醉意,拉着韩江林欲送他出门。韩江林见他的神态有些不雅,提议到王磊的房间里坐坐。王磊点头表示同意。小周欲扶王磊上楼,韩江林说,你去吧,我和老同学摆摆话。
在房间里坐下,王磊借酒壮胆,挥着手表达心中的不满,江林,你太骄傲了。
为什么?他满脸堆笑用谦和的语气问。
看你说话的语气,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哪里还像原来那个谦虚好学的年轻人?
王磊点中了他的血脉,韩江林一怔,心虚地辩解道,满招损,谦受益,我一直谨记这句古训。
王磊做了一个学生时代惯用的表情,德性,看你好为人师的样子,在教授面前指手画脚,你不觉得过分吗?
王磊的话让韩江林有些委屈,他一惯反对好为人师,夸夸其谈者。今天因为报告做得顺畅,把喜悦之情带到了酒席上,并不是想好为人师,在教授们面前还根本轮不到他好为人师。某些手里有权的官员,以为掌握资源就才高八斗,凡事喜欢对他人指手画脚。今晚他仅仅就事论事,和教授们商量如何搞好天华山资源的系统开发问题。
地位变了,人的思想会发生变化,只是本人没有觉察到罢了,王磊善意地提示道。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韩江林笑着说,何况你说的忠言并不逆耳呢,我一定谨记你的提醒。
王磊喝酒了兴奋,说,咱们到花桥茶楼喝茶去?
韩江林不想在特殊时期过度招摇,扯了一个谎,晚上我还得赶一个材料,要喝茶,你们去喝,我负责安排,但不奉陪。
王磊挣的就是和县长在一起的面子,拉韩江林出去,就是想继续在同事面前显摆显摆,韩江林不愿意奉献,他觉得没趣,倒上床睡了,说,你走吧,我喝多了,头晕。
韩江林习惯了王磊使小性子,倒一杯水放到床头柜上,说,你休息,等你们调查工作完成,我再设宴隆重地犒劳专家们。王磊嗯嗯道,你不是说过,上帝想灭掉谁,先让他们骄傲的吗?
韩江林也不理会他,带上门出来。慢慢走下楼来,他反省这一段时间以来的表现,感觉自己话说得比前一段时间多了,底气也足了许多。也许人的自我渐变是自己无法感觉得到的,由此对他人造成了影响和威压,他人却能随时感觉得出来。
小周在门口等候韩江林,看见他出了大厅,急忙招了一辆出租。韩江林经过小周身边时,说了声,走。正准备钻进出租车,忽然手机铃响,韩江林一看是马正文的电话,心里一紧,问,老马,有事吗?
老马说,文昌派出所今晚行动,在发廊抓了几个人大代表,公安局不知道怎么办,请示到我这里,我打不通苟书记的电话,只好请示你,怎么办?
韩江林骤然一惊,对小周说,叫车子先走。赶紧躲在一边,接听电话。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发生这样的事情,不是存心给大会添乱,给县委领导添堵吗?他曾经听说过,一些村干部进城开会时,晚上就往发廊里钻,就是要享受城里年轻漂亮的妞。没想到这次会上也出现这样的丑闻。
他们有什么权利抓人大代表?他说,更何况屠书记当政时,不是明确要求公安,扫黄打非一定要先请示县委的吗?
那只是口头上的要求,没有具体的文件规定,再说,县委政府也不敢下这样的文件规定,口头要求,公安执行也可,不执行也可,更何况如今江山易主,下面哪里还会认那一套陈年旧帐?
萧规曹随,怎么能不认呢?
公安局两位主要领导陈、王都不知道这事,也不清楚这次行动,据说是派出所私自行动。
娘的,韩江林轻声骂了一句,他想说撤了派出所长的职,但话到嘴边咽了回去,人家依法执行公务,只能奖励而不能实施惩罚,一旦实施惩罚,韩江林会落下一个打击报复的名。一个小小的派出所长他完全可以玩于股掌间,但谁知道有没有幕后的指使者和支持者?如果与明天即将进行的县长候选人酝酿和选举联系起来,这一塘水就深了,浑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惩罚这个不听使唤的派出所长,也必须借别的名目,而不是直接在这事上做文章。
好事多磨呀,马正文感慨一句,在这种关键时刻,我看还是以稳定大局为妙,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让陈局和王局两位直接处理这件事情,对人大代表们该依法处理还得依法处理,但要晓之以礼,动之以情。
没有人大的同意,人大代表是不能随便抓的。
派出所抓人的时候,人大代表赤身裸体的和小姐滚在一起,额头上并没有刻着人大代表的字样。马正文说到这里,轻声笑了一下。
在班子成员间,马正文是一个心怀坦荡、支持工作的好同志,在关键时刻必须牢牢地依靠这样的同志,他说,要考虑人大代表的特殊身份,一旦弄清楚了他们的身份,必须首先放人,至于以后怎么处理,我看最好请示苟书记,由他定。
马正文想起了什么,轻轻暗示韩江林,我们商量着要整顿公安机关的执法作风,人家先整顿我们,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
韩江林心想,这么说来,这事肯定有人在幕后操纵了。他觉得一味地就事论事,必然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有必要换一种思维方式,采取主动出击,以出击换来防守的方式转移别人的注意力,保护自己。于是说,我看这事得由县纪委出面,一是要查一查派出所长擅自行动,得到了谁的许可,有没有法律依据;二是把对人大代工委的同志进行调查,看一看他们是怎么挑选的人大代表候选人,怎么选出素质这么低的人大代表,这样的代表究竟代表了谁?三是要找代表团团长进行诫免谈话,他们是怎么当的团长,怎么管理代表团成员,不过,这一切都得秘密进行,尽量不让消息扩散。
马正文答应按韩江林的意见办。和马正文把事情商定,挂了电话,他马上打电话给王茂林,辟头一句道,老王,你手下那些个篓罗被你教成孙猴子,无法无天了?
王茂林似乎习惯了这种事情,轻描淡写地说,也就是抓了几个人,我过去叫把人放了就是。
放了就是?你们的工作很有成效,抓出了白云历史上最大的丑闻,被你们一抹黑,我看白云县就快变成了黑云县了。
王茂林紧张起来,说,我们该怎么办?
拉屎弄脏了,要我给你们擦?自己拉屎自己擦。
这样行不行,趁现在还没有人知道所抓的四个人是人大代表,我让他们写保证书,写张请假条,然后派弟兄把他们不声不响地送回家去。
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韩江林转念一想,万一这几个人是自己的支持者,缺了这几个代表凑不足当选县长足够的票,怎么办?在这种关键时刻,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于是说,除了对他们进行必要的处罚外,我要你做到两点,必须马上放人,要保证他们出席代表大会,必须保证他们的事不泄露出去。
好,王茂林爽快地应道,末了笑着说了一句,我还保证他们为你投上一票。
韩江林打电话的时候,小周已经把小刘叫了出来,等候在宾馆门口。韩江林十分欣赏小周的细心周到,嘴上却说,这个时候还麻烦小刘干什么?
小刘笑着替小周解围,我在家没事,特意过来看看有没有事需要帮忙。
小周温温地微笑着,他们配合默契,至少能够保证后院的安定团结。韩江林想着今晚事情的前因后果,心想,如果有幕后指使者的话,明天就会浮出水面,但是,等到明天上午公布候选人,资料交由各代表团进行酝酿之后,假设欲竞争县长者已经排好兵,布好阵,再想办法应对的话,恐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煮熟的鸭子飞掉,到时只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吞。韩江林年轻气盛,极力希望牢牢把握住机会,他想到各代表团去看一看,安抚一下人心,又觉得有些不妥。这样做明摆着显得底气不足,关键时刻沉不住气,反而被老练的代表团长们看轻了。
小刘问,韩书记,送你回家吗?小刘仍然没有改口过来。
韩江林使劲把头往坐椅上靠了靠,说,绕着河堤转一转,兜兜风。
按照选举办法规定,候选人要让代表们酝酿二至三天,在实际操作中,为了保证选举意图的落实,一般都相应地缩短酝酿时间。比如这一次,韩江林作为县长候选人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主持选举的单位仍然采取了相应的保密和防范措施,在下午的代表团长汇报会上,已经把候选人的相关材料发给了团长,要团长们严格保密,第二天是人大常委会的工作报告,下午讨论报告。因此规定候选人名单由团长在第三天的小组讨论会上公布,这样,从时间上来说,已经符合了酝酿二至三天的规定,但代表真正的酝酿时间只有半天。
半天时间,他能够做出什么名堂呢?韩江林换位思考,把自己放在对手的位置上,设想了一下动员十人以上代表联名的程序和时间,如果是自己在进行操作,要完成必要的联名手续,需要得到一至二名代表团团长配合,在两个代表团里活动。要团长配合,那么这位团长必须符合两个要件,一是认为他所支持的对象已经胜券在握,一是与韩江林有着很深的矛盾。韩江林把十多个团长分析过一遍,没有找到符合这个要件的团长。如果得不到团长支持,而是由代表悄悄地做工作,这就需要有点冒险精神,这种违规的活动极有可能被视为非法活动。一旦竞争造成极坏影响,上级组织出面查处,竞争者会因此背上非组织活动的罪名,即使代表们承认是自愿的,竞争者遭遇失败,与主要领导结下了粱子,结果也是得不偿失。
公与私,明与暗,二者的处境如此泾渭分明。合法与非法,组织与非组织,自己理直气壮,他人心怀鬼胎。更何况拥有组织背景的他,还拥有一帮兄弟在背后紧紧地看着对手,韩江林不相信在力量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对方能够玩惊天大逆转,反败为胜。
回去吧。韩江林说,他对后天的选举充满了自信。
选举这天,韩江林早早地起床,比做新郎官的时候更为兴奋和认真,特地把全身上下好好地修饰一番,直到满意了才哼着欢快的白云小调出门。韩江林按时赶到招待所,与早到的代表共进了早餐。韩江林对代表们满面春风,代表们对这位县长候选人恭恭敬敬。代表们清楚,他们手里微不足道的一票并不能决定县长花落谁家,但在以后的几年时间里,韩江林却能够决定他们的政治命运。
吃了早餐,韩江林先到南江代表团小组讨论会场,小组秘书已经把要发给代表的资料带到了会场。韩江林拿过一份来翻了翻,里面有组织部制作的介绍候选人事迹的文件,从头至尾认真看了一遍。材料上面把他的事迹平实写来,件件写实,但把众多的事迹材料凑合在一起,倒也有一种乱花迷人眼的感觉,不由得读者不佩服。
欧阳广和来到,先向韩江林表示了祝贺。韩江林说,祝贺什么,八字只写了一撇,另一撇需要老哥帮着认真写成。欧阳广和说,组织没有看错人,代表肯定也不会看错人的,凭着老弟的胸怀、为人和才华,这事已经是铁板上的钉钉。
韩江林要听的就是这样的话,用力拍了拍欧阳广和的肩膀,说,我有今天,全是老哥教导和帮助的结果,希望老哥扶上马,送一程。
这个自然。欧阳广和说得十分坦然。
会议开始,秘书下发了材料,主持人欧阳广和宣读了候选人提名文件,龙林宣读了候选人事迹材料,接着用生动的语言口头介绍了韩江林在南江的工作情况,对南江做出的贡献,与韩江林配合工作的情况,说到韩江林对他的教育和影响时,眼里浸盈着泪花,那神情令人不禁想到,如果不是在严肃的会议上,几乎可以说是声泪俱下了。所有的代表都被龙林的表演打动了。
党委书记定了调子,小组讨论会又开成了赞歌合唱会。此情此景,令韩江林既喜又酸。眼下所谓的酝酿和讨论,已经变成了充分表达决心,表达赞同,而不是提出自己或者代表辖区群众提出意见和建议。这样的酝酿和讨论是对民主的曲解和异化。其实,韩江林面对代表,内心深处仍然可用战战兢兢来形容,希望能够听取代表们的意见,以后能够更好的促进工作,但一通赞歌弄得他欣欣然、昏昏然、飘飘然。走出会议室,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天高地厚,更不明白南北西东了。
来到营盘乡代表团讨论地点。该发言的代表发完了言,代表们正轮番站起身表态。一个代表正在说,我不认识韩江林,也不了解韩江林,但是,他是组织提名的候选人,我相信组织不会看错人,我坚决同意。这位代表说完,扑通坐下。
韩江林听到这样的话,感觉特别悲哀。心想,这是酝酿讨论,讨论会不是决心会,酝酿就是分析候选人,是让代表充分提出意见和看法,更不是选举会,没有必要说同意或不同意。如果同意,把同意的意见变成赞成的选票就行了。这样轮番表态过关,好像能够稳定候选人的地位,但实际效果并不好,会引起理智的代表反感。
进而又想:相信组织,在组织正确的时候固然没有错,当组织被少数人操纵,被某种极端势力或意识掌控,就有可能带来排山倒海般的运动,那么,谁来阻止这种风气对民主的破坏,谁来阻止这种疯狂的运动?希特勒曾经以人民、以民主的名义发动了法西斯侵略战争,在这种极端、疯狂的运动中,谁又能够或者敢于对有组织的疯狂提出质疑?
高度的统一并非是真正的民主。民主的实质就是人民充分表达思想和意见,获得精神的自由。个人意见充分表达之后,则寻求一种社会化的统一。民主政治承认分歧客观存在,允许个性思想的充分表达。民主体制的设计就是通过制度的形式,把执不同政见者组合在一起,通过组织形式完成一定的政治任务,实现一定的政治目的。让人们充分表达思想从而形成一种有利于大多数,有利于社会进步的共同意见。忽视不同意见的客观存在,构建只有一种意见的高度民主,实质上就是排斥了不同意见、排斥了个性思想,其实质就是非民主。
韩江林列席酝酿会就是走过场,在关键时刻让代表看到自己的存在。在选举的时候在与不在不一样,看到与看不到不一样,这是为什么选举前要让候选人多次出现在投票人面前的原因。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已经过了十一点钟,县里的选举委员会和市委组织部派出的选举指导组都还没有收到代表十名联名提名候选人的提案。
韩江林不时地抬腕看一看手表,又看看手机是否有消息。他把自己人安排在选举委员会,如果收到另外提名候选人的提案,线人会极时发讯息向他报告消息。手机毫无动静,这情形好比准备请客,饭菜已经备下,桌子已经摆好,客人却没有来到,他原本放松的心情陡然紧张起来,心想,莫非猜测出现了错误吗?
不会,不会,韩江林摇了摇头,他昨晚把常委和副县长筛选了一遍,有资格与他竞争县长位置的有五人,在苟政达兼任县长时,放出风声有意竞争县长位置的三人,现在可以把马正文排除在外,那么,仍然有常务副县长黄宇和副县长韩道宗。这两人的资格都比韩江林要老。如果论资排辈起来,韩道宗已经是两届的副县长,确实应当上一个台阶。但现实就是这样,看起来应当的却不一定得到,认为不可能得到的,却偏偏得到了。
突然,手机发出了轻微的震动,韩江林拿起手机,心想,来了。心里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黄宇,文昌镇十五名代表联名。韩江林看到这条消息,脑子里剩下一团空白,欧成钧的名字慢慢地浮现出来,一股火气腾地冒了起来,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帮看着吗,为什么还出了问题?
为什么偏偏是黄宇?韩江林也想不通。黄宇也在他面前表过决心,要坚决配合他的工作。他一番真诚表白,原来是欲盖弥彰,完全是为了今日的背叛打掩护,兄弟守不住,朋友背叛,他以后还该相信谁?
韩江林借口上厕所,出门时看了一下表,离候选人提名截止时间还有不到二十分钟,看来对手是经过精心准备的,目的就是要打韩江林乃至于选举委员会一个措手不及。他马上拨打欧成钧的电话,气乎乎地问,你不是说看好的吗,怎么出了问题?
欧成钧自觉对不起韩江林,粗野地骂了一句,这伙狗日的,竟敢在老子鼻子下谋反,趁老子上厕所屙泡尿,就联了名。
他这么一说,韩江林觉得滑稽,心想,如果黄宇能够当选,也足可以与尿泡书记比肩齐名了。
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欧成钧说,凡是联了名的,老子一个一个地找来训,要他们撤回联名,不然以后我架了火锅一个一个的煨,看究竟哪个煸哪个。
别一口一个老子、无法无天的样子,至于撤回联名,我看就不必了,那样显得太小家子气了,好像咱怕他似的。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听你的安排。
韩江林强调了一句,提名漏了网,投票这一关,你得看好了哦。
是。欧成钧那边似乎立正行了一个礼。
娘的,有本事就来吧。韩江林挂了电话,骂了一句,抬头一看,眼前是一片花团锦簇的树,花枝在微风中摇曳,送来淡雅的芳香。韩江林暗淡的心灵忽然照进了一缕明媚的春光。刚才说黄宇卑鄙,实在是冤枉了他。悄悄联名也好,公开联名也罢,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并没有突破选举规定的限制。事实上,不管是从学历、水平、实践经验,他和黄宇都在同一个档次上,只是在思想和年龄上,他和黄宇存在差异。思想是看不见的东西,他的主要优势体现在年龄上,也体现在人际关系上,借助于兰氏家族背景,他比黄宇建立了更宽、更多的人际关系网。
黄宇是一个有政治理想和抱负的年轻官员,他自然不会放过一切可能的机会,眼下就是一个极好的时机,假如他能趁势而上,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假如按步就班一个一个岗位锻炼,一步一步地向上爬,等爬到市级班子,只怕头发花白,年龄优势早就被岁月淹没了。既然黄宇竞争县长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在政治素质和道德上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了。
线人打电话来告诉韩江林,提名黄宇作为候选人的提案送达后,选举委员会和指导组乱成了一锅粥。好像洪水冲毁了江堤,所有力量都朝决堤的地方扑了过来,试图堵住这个缺口。黄宇已经被指导组组长叫到人大办公室,正在谈话,要求他自动放弃候选人资格。
这里刚挂电话,人大选举委员会立即打电话进来,向韩江林通报了情况,请韩江林过去研究一下,怎么做黄宇的工作。
韩江林不想和黄宇面对面,如果不面对面,以后还有一个回旋的余地,如果面对面地做说服工作,黄宇坚持不退让,等于撕下了温情默默的面纱,赤裸裸地面对以后就不好工作了。想到上级领导和苟书记都在做黄宇的工作,他没有必要再凑热闹,借口有事过不去,拒绝了。
站在黄宇的立场上想,韩江林对黄宇产生了几分同情。县长轮岗到了县委书记的位置上,县长的位置理顺成章应当是他常务副县长接任,没想到中间杀出一位程咬金,凭空夺去了本来应当属于自己的位置,换了谁在他的位置上,只要有机会就会放手一搏,让人民来选择谁担任他们的县长。上级对于代表提名,设置了种种门坎,迈过这些门坎,不仅需要资格,还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甚至还必须有把政治生命置之度外的勇气。黄宇争取到提名这个地位,算是咬紧牙关,杀出了层层重围,十分的不容易了。从人民的角度,在旗鼓励相当的情况下,换谁当县长都一样。从党员的角度来说,两人都是县委班子成员,都已经是县级领导,具备了担任县长的条件和资格,为什么是韩江林而不是黄宇呢?因为在后面已经发生了诸多相关政治要素的比拼,那种比拼并非完全公开、公平、透明的竞争。到了人民代表面前,却是一种公平的比拼,但是,上级为了维护组织的尊严,将会千方百计地阻挡一切竞争者的进入,让组织提名候选人顺利当选。
同样的资格,为什么会有不一样的待遇?韩江林其实一直想不透这个问题。黄宇不是非党,也不是外国人,为什么要想尽办法把他排斥在候选人之外呢?难道上级组织、上级领导的尊严就是神圣不可侵犯吗?为什么不多提一些候选人,给群众、给人大代表更多的选择空间,更充分地发挥手中选票的权威呢?
尽管形势严峻,经过了这一番思考,韩江林觉得黄宇不管是退让、还是勇往直前都是合理的,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面对人民代表,勇敢地接受代表的选择,勇敢地接受来自对手的一切挑战。
小组讨论会散后,韩江林经过县行政会场时,脑海中又浮现时当年在竞选县委委员败北的情形,身体浸透着一股彻心的寒,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心想,在这次县长的选举中,自己会不会再次遭遇当年的滑铁卢呢?
一日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失败的阴影一直笼罩着韩江林,很多场合,一想到自己的党内职务并不是由代表选举的,而是由上级组织任命的,他说起话来就底气不足。要改变自己的行政心态,这次只能迎难而进,争取一战成名。如果真的能够和黄宇在一起竞争,并能赢了黄宇,这对于提高个人的政治威望,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从这个方面来说,采取差额选举的方式,无论对于促进民主的意义,还是对于提高行政官员的威望都具有积极和进步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