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节选自《四书五经》
艾三回到了寺门。
起初艾三是打算回来瞅瞅就离开,他觉得自己这种身份和境遇还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比较好,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毕竟他也才是五十多岁的人,找一份工作,找一个女人,再成一个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去球。可是,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又把他带回到了这里。
在豫西劳改恁多年,寺门的变化艾三也能想到,艾大大去世和洪芳嫁人都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让是他冇想到的是,当他被沙二哥拉回 家后和寺门跟儿几个弟儿们坐在一起时的那种热情依旧。
沙二哥端起酒杯:“我很少喝酒,今个三哥回来了,说啥我也得喝。来,三哥,第一杯酒为你接风洗尘。”
几个弟儿们一起说道:“三哥,干喽。”艾三冇去端桌上的酒杯,而是对几个弟儿们说:“先让我说一句话中不?”沙二哥:“说八句话都中,说吧。”
艾三起身以后一下子趴在了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沙二哥:“三哥,你这是弄啥,折俺的寿啊,不兴这,快起快起!”
从地上被扶起来的艾三端起了酒杯,说道:“这头一杯酒,应该是我敬恁的。俺艾家的祖宗不在这儿,俺来到祥符,来到寺门是俺的命,人得认命,不管是荣华富贵还是混一身腌臜,都得认。当过国民党,我认;去坐牢,我认;倾家荡产,我还认;可俺妈死了冇见上一面,我不认。所以我要给恁几个弟儿们磕头,是恁替我行孝,是恁厚葬了俺妈,我艾三混得再砸锅,也不能不懂事理不明礼数。这头一杯酒,说啥也得是我敬恁。”说罢仰脖将头一杯倒进了自己嘴里。
沙二哥:“三哥,你也听我说两句,也算我代表几个弟儿们吧。说句心里话,你有点外气了,在东大寺门,别的人俺不敢说,就俺这些熟悉你的人,压根就冇把恁艾家当外族,咱都是一块光着屁股长大,谁几斤几两都知,你就是坐一百年大牢,只要回 到寺门,只要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只要你三哥发一句话,俺都认!”
尔瑟:“二哥说得对,为二哥这话,咱干喽!”
这场酒压中午喝到晚上,艾三说了许多自己在豫西劳改的经历,几个弟儿们说着这些年寺门的变化和一些艾三熟悉的人和事儿。
艾三问道:“崔洪咋样?”
沙二哥:“前些年遭大罪,差点冇被造反派给打死,眼望儿中了,又当市里的头头了,在祥符说一不二,冇人敢和他打别。”
马老六:“三哥,崔洪得感激你才对啊,当年要不是你救了他……”
艾三摆手:“那事儿就别提了,俺俩算是一命还一命,哦,不对,我救他一命,他救我两命。”
乌德:“他咋救你两命?”
白凤山:“可不是,三哥刚被军管会放出来,在鼓楼跟儿搂那个唱老包的娘儿们,又被抓进去。”
艾三:“那个唱老包的娘儿们呢?”
尔瑟:“那个娘儿们后来嫁给崔洪,‘文革’一开始就跟崔洪离了,‘文革’
一结束又复婚,玩得可鲜,不服不中。”
乌德:“眼望儿那个娘儿们在文化局上班,好像还是个头头,前不久我在街上瞅见她,油红似白,一点也不显老,身材还丰满,俩咪咪挺得可高。”
马老六:“三哥,恁俩好像还有一腿吧?”尔瑟:“一腿?八腿也不止吧,三哥?”弟儿们笑起来。
沙二哥感叹道:“人跟人不一样啊,瞅瞅洪芳,跟着封德勇也冇过几天好日子,‘文革’又挨打又扫地的,日晒雨淋,老成啥。”
白凤山也感叹着:“当年要不是三哥,洪芳早就变成鬼了。”
艾三:“这也别说了,洪芳伺候俺妈恁多年,我心里一直觉得愧对她。”
沙二哥:“三哥,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实打实回答我。”
艾三:“你说。”
沙二哥:“成家的事儿你啥打算?”
艾三:“自己还冇个着落,成啥家,等我考虑好了去哪儿再说吧。”
沙二哥:“去哪儿?你还打算去哪儿?”
艾三:“我也不知。实打实地说,我还是离开寺门,这个地儿给我留下的记忆太多,心里沉甸甸的,不好受。”
沙二哥:“放屁!咋沉甸甸的?咋不好受?寺门咋你了?说句难听话,就你这一身腌臜,到哪儿会被人正眼看?除了寺门,祥符城冇任何地儿你能待!”
艾三:“老二,你说的我懂,可是……”
沙二哥:“可是个球!我知你想说啥,不就是冇房子了吗,冇房子我给你找房子,还能让你睡到大街上!”
白凤山:“老二,你都摸不清三哥的心事儿,三哥想的不是房子,是娘儿们。房子不是家,娘儿们才是家。”
尔瑟:“那还不好办,洪芳眼望儿是孤闲张,打出来一碰不就完了。”
乌德:“中中,一碰就是俩红中。”
马老六:“可得劲,一碰就和了。”
沙二哥:“三哥,你表个态,别有顾忌,说实话,封德勇死了,洪芳在封家住着也不是个事儿,恁俩最好能破镜重圆。”
在几个弟儿们一致的撮合声中,艾三始终冇吭气。
沙二哥:“说话呀,心里咋想的你就咋说出来。”
艾三:“我知恁都是为我着想,我艾三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如果恁非得让我说,那我就实打实说,说罢也许会让恁失望。”
沙二哥:“别管是失望还是希望,困难再大,咱逢山开路、遇河搭桥,你说吧,三哥。”
艾三:“我可以留下来,说不愿意留在寺门不是我的心里话,这个地儿生我养我,挤着眼我也知谁家门朝哪儿,去任何地儿也冇待在这儿踏实。可这个地儿让我最不踏实的就是洪芳。不错,这个女人是我压死牢里扒出来的,命是我给的,按理说我想咋着就咋着,按理说她以前跟我睡过眼望儿接着睡不成问题,可是说心里话,当初我把她领回家睡了,也只是睡了一个娘儿们而已,如果我真动了娶她的心思,还用等到今个?我承认洪芳是个不错的娘儿们,又跟我睡了恁些年,可奇怪的是,我在豫西那么多年,晚上做梦从来就冇梦见过她,梦见的全是别的娘儿们。”
白凤山:“听你的话音儿,是对这娘儿们不感兴趣。”
艾三:“兴趣真的谈不上,当初也只是同情,真要是跟她成了一家,难说会是个啥样,万一过不到一块儿,这不是辜负了大家。”
乌德:“说的也是,男人跟女人,不能光对下面的眼儿不对上面的眼儿。”
马老六:“啥下面的眼儿上面的眼儿,拉灭灯都一样,挤着眼情过了呗,都一个球样,我看是你三哥的眼高。”
艾三:“我都到这个份上了,眼还高啥,只是想找个对把①的人就是。”
沙二哥:“中了,对不上眼就不对,天底下三条腿不好找,两条腿有的是,碰到对眼的再说吧。不过我把丑话说头里,既然不对眼以后就离远点,不要让外人看笑话,权当是个朋友吧。”
艾三:“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沙二哥:“那中,洪芳的事儿解决了,下面就是留下来的事儿。房子冇了就冇了,不就是个睡觉的地儿吗,明个我跟老尚商量一下,让他在寺里给你安排个活儿,把房子和吃饭的问题一起解决。”
艾三:“在寺里安排活儿不合适吧,我又不是穆斯林。”
沙二哥:“你不是穆斯林不假,可穆斯林也不能眼瞅着有困难的人不帮吧。《古兰经》里说,‘真主把他的慈恩专赐给他所意欲的人’,你虽然不是伊斯兰教徒,但恁艾家在寺门生活了几辈人,恁也是热爱伊斯兰教的,真主对恁是有宏恩的,对吧?”
艾三:“在寺门大概冇人怀疑俺艾家对伊斯兰教的感情。”沙二哥:“就这说定了,剩下来的事儿,我去找尚社头拆洗。” 第二天一早,沙二哥找到了尚社头,把艾三回来的事儿一说,尚社头立马明白了沙二哥的用意。
尚社头有所为难地:“安排个地儿吃住冇啥,问题是他能在寺里干啥?”
沙二哥:“干啥都中,事儿不大,你看着办。”尚社头:“老二,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沙二哥:“有啥当讲不当讲,讲呗。”
尚社头:“老二,我知恁跟艾三的关系好,可艾三这个人恁不是不了解,历史相当复杂,我是担心他会给咱东大寺带来麻烦。”
沙二哥:“啥意思?要我做个保人?”
尚社头:“不不,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让居委会开个证明,万一出个啥叉劈,我不是也好推卸点责任嘛。”
沙二哥:“老尚啊,你这货是西瓜皮掉进油锅里,又奸又猾。”
尚社头笑着说:“就这,去居委会开个证明来,我给他安排去给寺里喂骆驼。这个活儿咋样,又轻闪②又不占时间。老二,我看的是你的面子,他要是把寺里的骆驼给拉窜喽,你可得赔。”
沙二哥:“拉窜喽我也不赔,你赔!”
就这样,艾三被安排进寺里喂骆驼,住进了后院一间小屋里,几个弟儿们给他凑齐了生活用品,沙二哥还给他买了个小半导体收音机。
沙二哥:“冇事儿就听听,里头有新闻有唱戏,想听啥听啥,可得劲。”
艾三:“老二,哥哥这些年走背运,等哥哥的背运走完了,一定会东山再起的。”
沙二哥:“拉倒吧,五十多岁的人还想啥,安生喂骆驼过日子吧,等安定下来再给你张罗个娘儿们,你就是社会主义了。”
注:
①对把:对脾气、投缘。
②轻闪:轻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