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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这货是东大寺门有名的孬家。”

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

———节选自《四书五经》

封先生坐在寺门口给大家读报纸:“标题叫《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要彻底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

乌德:“啥叫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

尚社头:“别吭,听封先生念。”

封先生:“在广大人民群众中,创造和形成崭新的无产阶级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这是人类历史上空前未有的移风易俗的伟大事业。对于封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一切遗产、风俗、习惯,都必须用无产阶级的世界观加以透彻的批判……”

封先生搁下手中的报纸,不再继续往下念了。

尚社头:“咋不念了,封先生?”

封先生:“我有点事儿,得赶紧回 家。”他起身走了两步,扭头对沙二哥说道,“老二,去给我帮个忙。”

乌德:“帮啥忙呀,需要人手言一声。”

封先生:“老二一个人就够了。”

沙二哥起身跟着封先生走了,边走边问:“爷们,你的神色不对啊,咋,有啥事儿?”

封先生也不言语。

沙二哥又问:“你冇事儿吧,爷们?”

快步走着的封先生木呆着脸,高度眼镜都快压鼻梁上滑下来也顾不着往上推一把,他低声说道:“老二,你今个给我帮的啥忙,不要跟任何人说,就是小婉跟盘善你也不能说……”

在寺门跟儿的人眼里,短短一年的工夫,东大寺和祥符城就像变了个模样,满街都是穿绿布衫戴绿帽子胳膊上箍红袖章的小青年。鼓楼跟儿成日有人手里提着糨子在刷标语,一堆一堆人围在一起举着胳膊喊口号,午朝门前的石狮子被砸了,学校不上课,工厂不生产,相国寺里的老和尚被撵窜了,龙亭大殿上架起了古代打仗的大铁炮也不知要轰谁,民宅三进院里的影壁墙上写满了毛主席的话,白天游行黑间游行,也不知哪儿冒出了恁多无产阶级的敌人……

东大寺也一样,海阿訇被撵回 老家去了,其他阿訇们有的改行去拉架子车,有的回乡里种地。东大寺院子里面的变化也不小,街道上的革委会开办了一个小工厂,专门给大工厂洗油线,尚社头领着一帮寺门跟儿的老娘儿们干起了拣药材的工作,把那些压各地运来的药材分类洗干净后送到市里各家医院。沙二哥的儿子义孩儿领着一帮闲着冇事儿干的半大小子,在沙二哥的指导下在东大寺的前院练起了摔跤。

吃罢晚饭,沙二哥正准备出去转悠一圈,义孩儿就跑过来说:“爸,红卫兵来抄俺封爷爷的家了!”

沙二哥听罢撒腿就往封家跑去,跑到封家的时候,只见封家院子里院子外到处是人,街坊邻居们都跑来看热闹。沙二哥挤进院子一瞅,就瞅见封先生和封德勇还有洪芳都站在板凳上,封德勇的脖子上还挂了一块硬纸壳做的牌子,上面写“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封德勇”,洪芳脖子上也挂着牌子,上面写着“打倒日本国民党特务大破鞋洪芳”,封先生的脖子上倒是冇挂牌子,挂着的是两捆书,沉重的两捆书把老头压得两腿直哆嗦。

一个瘦得像劈柴一样的红卫兵手里掂着武装带,指着封先生的鼻子问道:“快说,恁家那些报纸到底藏在哪儿了!”封先生:“真的被我烧掉了。”瘦劈柴红卫兵:“恁儿说被你藏起来了!”封先生:“别听他瞎说。”

瘦劈柴红卫兵又用武装带指着封德勇:“你说!”

封德勇把脸转向封先生:“爸,你就交给他们吧,早一点交出来,早一点回 到革命群众的阵营里。”

封先生:“回到哪个阵营里我也交不出来呀,烧掉就是烧掉了,防空洞他们不是也翻罢了,你说我还能藏哪儿。”

瘦劈柴红卫兵的武装带又指向洪芳:“你说!”

洪芳紧闭着嘴不说话。瘦劈柴红卫兵:“哑巴了你,说话呀!”洪芳还是一言不发。

瘦劈柴红卫兵抬手一武装带抽到洪芳的头上,顷刻一股殷红的鲜血压额头上流了下来。

沙二哥喝道:“要文斗,不要武斗,恁咋打人啊!”

瘦劈柴红卫兵扭过身来,上下打量着沙二哥,手里的武装带指了过来:“你算个弄啥的?”

沙二哥:“啥也不弄。”瘦劈柴红卫兵:“我问你是哪儿的!”沙二哥:“寺门的。”

瘦劈柴红卫兵:“你以为你是寺门的,我就不敢收拾你?”

沙二哥:“你凭啥收拾我?我犯哪条王法了?”

瘦劈柴红卫兵:“你同情日本国民党特务破鞋就是犯王法了!”沙二哥:“那我倒要问问你,你咋知她是日本国民党特务破鞋?”瘦劈柴红卫兵:“她男人交代的!不信你问问她男人!”说罢脸扭向封德勇,“你再说一遍,你老婆是啥!”封德勇没吭气。瘦劈柴红卫兵一武装带抽在了封德勇的身上,差点把封德勇从板凳上给抽下来。

瘦劈柴红卫兵冲封德勇大喝一声:“说!”

封德勇:“她,她是。”

瘦劈柴红卫兵:“她是啥!”

封德勇:“她,她是,日本国民党特务。”

瘦劈柴红卫兵扭脸向沙二哥:“听见了冇?”

沙二哥抬手指着封德勇:“恁媳妇是咋回 事儿你不知吗?全寺门的人都知!”

瘦劈柴红卫兵:“全寺门的人都知啥?”

沙二哥:“都知她不是日本国民党特务,她是被日本国民党特务霸占了的女人,去查查她的出身,看是不是贫下中农!”

瘦劈柴红卫兵指着沙二哥:“我咋看你咋不像个好东西,不给点颜色看看,你不知啥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沙二哥:“听你的话音儿,你是要用武装带抽我是吧?”

瘦劈柴红卫兵:“那是轻的!”沙二哥:“重的呢?”瘦劈柴红卫兵:“要你的狗命!”沙二哥笑了。

瘦劈柴红卫兵:“你以为我们不敢?”

沙二哥抬手一指:“瞅见那个防空洞了吧,想当年封家躲老日把报纸藏在里面,就是俺寺门的人帮助封家人把那些报纸转移出来,摊为那些报纸,我被卖尻孙日本人绑在树上用鞭子抽,日本人的鞭子可比你小子手里的这根皮带过瘾得多。就这吧,你也不用绑我,你就使你手里的武装带抽我,往哪儿抽都中,抽多少下都中,我要是孬了,我就是你做出来的;我要是不孬,恁就给我滚蛋。咋样?敢吗?谁要是不敢谁就不是娘生出来的!”说罢就脱去身上的布衫,露出一身疙瘩肌肉。

白凤山:“对,这个法儿好,谁孬谁的妈让全祥符市的男人睡!”

尔瑟:“咦乖乖,看谁孬过谁吧!”

乌德:“小儿,别孬,掂皮带抽,吃力抽,当心别把小细胳膊抽折了就中。”

马老六:“小儿,你要是不敢抽,去把恁爹叫来,恁爹要是不敢抽,把恁爷叫来也中,反正今个不抽是不中,对不对啊?老少爷们!”

在周围的一片起哄声中,瘦劈柴红卫兵和他的战友们一个个脸色发白,不知所措。

这时,拜四爷上前和稀泥道:“红卫兵小儿们,恁赶紧走吧,恁知不知这货是谁呀?这货是东大寺门有名的孬家,日本鬼子在这儿的时候都不缠他的事儿,国民党反动派就更不用说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他伸手捏了捏瘦劈柴样的红卫兵的胳膊,“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样儿,他放个屁都能把你给崩倒。别说他了,我把他儿叫来恁瞅瞅。”说罢冲着围观的人堆里喊着,“义孩儿,义孩儿,你个小卖尻孙在哪儿哩?”

“我在这儿!”义孩儿压人堆里挤了出来。

拜四爷:“小卖尻孙,过来,给恁这几个红卫兵小将弟儿们露一手。”

义孩儿:“弄啥?”

拜四爷:“弄啥都中,就别弄娘儿们。”周围一片笑声。义孩儿在笑声中走到封先生跟儿,把封先生脖子上挂着的两捆书拿下来,然后一个扫堂腿把封先生站着的板凳扫到一边,与此同时双臂一伸将悬空的封先生抱住。

义孩儿:“爷,冇事儿吧?”

封先生:“乖乖儿,你这使的是哪一招啊?”义孩儿:“单刀砍劈柴。俺爹教我的。”封先生:“得劲,比坐轿还得劲。”

义孩儿把封先生放到地上,扭脸走到瘦劈柴红卫兵跟儿,说道:“不服咱俩撂一跤,我帮你搂后腰。”

瘦劈柴红卫兵吓得脸苍白,在寺门跟儿人的一片吆喝声中,红卫兵们狼狈不堪地窜出了封家的院门。

当天晚上,封德勇和头上缠着纱布的洪芳,手里提溜着硬纸壳牌子回 到了省府西街的家中。封德勇看到房门上贴着一张红总司给他的勒令,勒令他 第二天一早八点钟之前带着行李去红总司报到,封德勇心里清亮,凡是去红总司报到的人,基本上是有去无回,听人说,进了红总司就跟进了希特勒的集 中营差不多。

夜里,洪芳一阵咳嗽后醒来,发现封德勇独自坐在那里抽烟,地板上到处扔着烟头。

洪芳:“你咋还不睡啊?”封德勇:“我在想一件事儿。”洪芳:“想啥事儿?”

封德勇:“艾三家的那个房子。”

洪芳:“房子咋了?你不是让我卖了。”封德勇:“我真后悔,不该让你卖。”洪芳:“为啥?”

封德勇:“今后你也好有个去处。”

洪芳:“你是啥意思?”

封德勇:“一旦我有个啥好歹,你可以回到那房子去住。”

洪芳:“别瞎说,能有啥好歹呀,红卫兵拾掇的又不是你自己,到处都一样。”

封德勇:“我的情况和别人不一样。”

洪芳:“咋不一样?”

封德勇:“虽然我参加革命早,但俺家的成分高,咱爸又死活不愿意交出他的那些报纸,那我还不死定了吗?”

洪芳:“咱爸是咱爸,你是你,报纸又不是你的。”

封德勇:“这里头的事儿你不知。”

洪芳:“这里头有啥事儿呀?”

封德勇:“你记不记得那个唱老包的小凤。”洪芳:“当然记得,她不是嫁给崔洪了。”封德勇:“她早就不是崔洪的老婆了。”洪芳:“离婚了?”

封德勇:“那年崔洪被打成右派以后他俩就离了。小凤眼望儿是红总司的头头,今个押咱去寺门的红卫兵就是她派去的。”

洪芳:“她派去的?她跟咱爸的报纸有啥关系?”

封德勇:“崔洪跟她冇离婚的时候,有一次说闲话的时候,我无意之中告诉过她,在民国的《豫报》上登过她在茶楼给刘茂恩唱堂会的事儿。”

洪芳:“那有啥呀?”

封德勇:“刘茂恩赏给她大洋。”

洪芳:“赏给大洋咋了,这不很正常。”

封德勇:“每章儿很正常,眼望儿就不正常。你想,国民党的省主席曾经赏过她大洋,那她的历史上不就有了个大污点。”

洪芳:“我明白了,她想找到那张登过她的报纸。”

封德勇:“对呀。”

洪芳:“报纸咱爸肯定是藏起来了,找不到那张报纸她会把你咋着?”

封德勇:“我不知。”

洪芳:“就是找着了那张报纸又能咋着?”

封德勇:“我还不知。”

洪芳不吭气了。

缄默。封德勇接上了一支烟。

封德勇:“洪芳,咱俩结婚这些年你过得咋样?”

洪芳冇吭气儿。封德勇:“实话实说。”洪芳:“实话实说,差不多。”封德勇:“差多少?”洪芳依旧是:“差不多。”

封德勇:“我知,其实你真正爱的不是我,是那个西川。”

洪芳:“别说这,我不爱听。”

封德勇:“就听我说两句吧,以后你就是再想听我也不会说了。”

洪芳:“我永远也不想听你说这。”封德勇苦笑了一下:“那好吧,咱不说这。你想听啥?”洪芳一把搂住了封德勇。

封德勇捧起洪芳的脸,亲吻着她的嘴片说道:“咱俩脱光吧,我想弄那事儿。”

洪芳:“你还有这心思。”

封德勇:“跟你弄那事儿,我好像永远也弄不够……”

洪芳:“我不想弄。”

封德勇:“可我想弄。”

洪芳:“听我一句,啥也别往心里搁,这算啥,我都是死几死的人了,别说挂一块破鞋的牌子,就是明个把我拉到西关外打头都无所谓。”

封德勇也不说话,只管下手去脱洪芳的衣服。

这天晚上,封德勇像疯了一样,在洪芳身上使劲地拱,用手使劲地摸,压上身摸到下身,又压下身摸到上身,直到把洪芳再一次摸睡着……

洪芳是光着身子睡到天亮的,当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瞅见了光着身子的封德勇,不知啥时候用自己的皮带把自己挂在了卧室的房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