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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我就是个属兔子的,这一辈子都在窜。”

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节选自《四书五经》

封家爷俩为报纸的事儿大吵了一架,封先生的血压又高了,喝罢药以后早早就睡下了,其实压根他也睡不着,迷迷糊糊中还不住地叹着气。

小婉和盘善在院子里用火碱燎着羊蹄儿,满院子都是火碱融合着羊蹄儿的味道,俩人忙活到二半夜。

西屋里的封德勇跟洪芳倒也是早早躺在了床上,三十啷当岁的封德勇正是如狼似虎的时候,好一番折腾之后,光着膀子坐在床上抽起了烟。

洪芳:“穿上布衫吧,天凉。”

封德勇:“天不凉,心凉。”

洪芳:“一家人,有啥不能好好说,非得闹个脸红脖子粗。”

封德勇:“不是非得闹个脸红脖子粗,是咱爸太固执。识时务者为俊杰,把报纸捐给政府有啥不好,又不能带进坟墓里,不替自己想想也得替子女们考虑吧。”

洪芳:“听你的话音儿,咱爸要是不把报纸捐了,还会对你不利?”

封德勇:“你想吧,我已经在崔主任面前打了保票,封家要为新图书馆做点贡献,报纸要是不捐,你说崔主任会不会高兴。”

洪芳:“非得捐报纸吗?捐点别的不中?”

封德勇:“捐别的崔主任样不中,就样中了咱家的报纸,你想想,咱家的报纸要不主贵,咱爸能那德行?跟剜他的心一样。”

洪芳:“咱爸不捐谁也冇法儿,他那个别筋你也不是不知。”封德勇:“不中,说啥也得让他捐,要不就赶不上趟了。”洪芳:“赶不上啥趟了?”

封德勇:“今个跟着崔主任来喝汤的那个文工团的团长你知吧。”

洪芳:“唱女老包的那个吗?”封德勇:“对呀,她的事儿你不知?”洪芳:“她的啥事儿?”

封德勇:“前些天鼓楼上的大喇叭天天广播她,你冇听见?”

洪芳:“广播她啥?”

封德勇:“给志愿军捐了一辆坦克车。”

洪芳:“哦,广播的是她啊,她哪儿来恁多钱?”

封德勇:“旧社会她在茶楼里唱戏有点积蓄,听说还傍过一些有钱有势的男人,不知从哪儿还弄了一个宅院给卖了,七七八八弄了些钱就给志愿军捐了一辆坦克车。”

洪芳:“她捐她的,和你有啥关系。”

封德勇:“妇人之见,不捐坦克车她就是唱得再好,崔主任也不可能提拔她当文工团团长。”

洪芳不屑地:“那又咋样,她当她的文工团团长呗。”

封德勇:“你不知眼望儿的形势。抗美援朝已经进入了尾声,国内正在大搞社会主义建设,省政府领导指示咱祥符市要加强干部 队伍建设,需要提拔一批区级干部进市政府工作,咱祥符市的区级干部 中我的呼声很高,但有人给我透漏,那个女老包已经成了我最有力的竞争对手。”

洪芳:“就摊为她捐献了一辆坦克车?”封德勇:“捐坦克车只是一个方面。”洪芳:“还有啥方面?”

封德勇:“你说,崔洪来咱寺门喝汤为啥也带着她?”

洪芳:“那有啥,不就是喝个汤嘛。”

封德勇摇头。

洪芳:“那就是他俩相好呗。”

封德勇:“有这种说法,但也只是一方面。”

洪芳:“依我看,他俩要是相好,你冇一点戏。”

封德勇思索道:“有戏冇戏那是靠争取,不争取的话,有戏可能变成冇戏;争取的话,冇戏可能变成有戏。”

洪芳:“就靠咱爸的那些报纸?”

封德勇:“说了你也不懂。咱家的这些报纸可不是一般的报纸,那是国宝级的报纸。”

洪芳:“有那么值钱吗?”

封德勇:“有多值钱谁也冇去估过价,我参加革命之前,在家帮着咱爸搬过一次报纸,光我亲眼见到的,就有1858年在香港创办的《外中新报》,那是咱中国的第一张汉文日报;还有林则徐创办的《澳门新闻纸》,那是咱中国最早的译报;还有1872年广州出版的《羊城采新实录》、在汉口创办的《昭文 新报》,这都是咱中国最早的报纸,还有戊戌变法时期的《时务报》、辛亥革命时期的《民报》、五四运动时期的《新青年》,你想想,一张报纸保存了近百年,它的价值是钱能衡量的吗?所以啊,就像个漂亮女人,日本人喜欢,国民党喜欢,共产党照样喜欢,谁见谁不喜欢?”

洪芳被封德勇这一番话说得不吭气儿了。封德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婉转地说:“你别多想,我冇其他的意思。”躺在那里的洪芳两眼显得空洞,尽管封德勇解释冇其他的意思,但还是让她联想到了自己。

洪芳喃喃地说:“我觉得我也是一张报纸。不一样的是,报纸一年比一年值钱,我一年比一年不值钱……”

封德勇:“中了,报纸能放一百年二百年,人谁也活不到。凡事得想开,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中了。”

封先生一早就起来了,他是头一个坐到尔瑟汤锅前的,他刚坐下不久,晨练跑了一大圈的沙二哥也坐到了汤锅前。

尔瑟:“压哪儿跑了一圈啊?”

沙二哥:“山东花园。真气蛋,好好一个山东花园,非得改个名叫汴京公园,听着不顺。”

尔瑟:“有啥不顺,改啥都正好,改朝换代了嘛,叫叫就顺了。”

沙二哥瞅了瞅封先生,问道:“爷们,今个脸色不好啊,咋?夜隔冇睡好觉?”

封先生一言不发。

沙二哥:“咋着了?遇见事儿了?”

尔瑟:“一早来,往这儿一坐就不吭气,那还不是遇见不得劲的事儿了。”沙二哥:“有啥不得劲,说说。”封先生接过尔瑟递过来的锅盔,一块一块往汤碗里掰,还是不言语。沙二哥也往汤碗里掰锅盔:“爷们,大江大河都趟过来了,还有啥过不去的,有啥别住马腿的事儿你只管说,俺寺门弟儿们要办不了,不是还有恁儿了吗,共产党的大区长,吆三喝五,冇办不了的事儿,我说的对吧?”

封先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他要不是这个区长,倒好办了……”

沙二哥:“此话咋讲啊?”

封先生:“老二,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沙二哥:“别说商量,咱俩之间就冇商量一说,你爷们发句话就是命令,比玉皇大帝还管用,指哪儿打哪儿。”

封先生:“老二,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

沙二哥:“先喝汤,喝罢再说。”

俩人喝罢汤去了北口的大茶馆。自抗美援朝以来,大茶馆的生意一直冷清,也不知为啥,这几年是越来越不中。

封先生和沙二哥坐定后要了一壶高沫。沙二哥一边给封先生倒茶一边说:“你先别吭,让我猜猜出了啥事儿。”封先生:“你猜不着。”

沙二哥:“我要是猜着了呢?”

封先生:“你猜吧,猜着今个这壶茶钱是我的。”沙二哥:“是不是摊为恁家的那些报纸啊?”封先生一蹙眉:“你咋知?”

沙二哥笑道:“夜隔崔洪参观东大寺的时候,恁俩一路走,我就在恁俩的身后跟着。”

封先生:“你也听出意思了?”

沙二哥:“我再冇文化,好孬话还能听出来吧。”

封先生:“老二,你说咋办?”

沙二哥:“不是我说咋办,是你说咋办。是不是俺那个区长兄弟跟你唱了反调?”

封先生:“何止是唱反调,我要是不把那些报纸捐给政府,我就成了他的敌人。”

沙二哥:“那么严重?”

封先生:“不严重我能找你商量。”

沙二哥:“我不是说了吗,咱爷俩之间别说商量,你就说你准备咋办吧。”

封先生:“咋办也不咋办,他是共产党的区长,又是俺儿,我冇法办,要说咋办,只有一个法儿。”

沙二哥:“啥法儿?”封先生:“窜。”沙二哥一惊:“窜哪儿?”封先生:“不知。”

沙二哥的眉头蹙了起来,陷入沉默。

封先生叹道:“唉,又要窜了,为保住家里这些东西,老日来了窜,老蒋来了窜,老共来了还得窜,我就是个属兔子的,这一辈子都在窜,不窜咋办,冇一点法儿。老二,你还得帮我啊。”

沙二哥:“爷们,我帮你冇问题,可你老恁大的岁数还能窜得动?再说,眼望儿不比旧社会,到处打仗,这边不中窜那边,那边不中窜这边,眼望儿全中国都解放了,都是共产党的天下,你往哪儿窜?要窜只有一个地儿。”

封先生:“哪儿?”

沙二哥:“台湾。”

封先生瞪眼了:“到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有心开玩笑!”

沙二哥:“冇开玩笑啊,那你说往哪儿窜?”

封先生:“中了中了,说点有用的吧。”

沙二哥:“啥有用?说啥也冇用,除了台湾,我是想不出你能往哪儿窜。”

封先生一口口呷着茶,认真思考着。

沙二哥:“别想了,冇用,真的冇地方窜。要说办法,我给你出个点儿。”

封先生瞅着沙二哥。

沙二哥:“把你那些报纸先找个地儿藏起来,再找一些冇用的纸,夜里我去放把火,就说报纸被人烧了。”

封先生:“被谁烧了?”

沙二哥:“想说谁就说谁,反正是被烧了,爱咋着咋着。”

封先生:“你说的等于冇说,别忘了,恁那个区长兄弟跟咱不是一伙的,瞒得了谁也瞒不了他。烧了?早不烧晚不烧,日本人来了不烧,国民党来了也不烧,偏偏共产党来了就烧?骗鬼去吧!”

沙二哥:“你的意思是非窜不中?”

封先生:“对,非窜不中。”

沙二哥:“那可得好好想想,能往哪儿窜,窜到哪儿最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