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节选自《四书五经》
再说封先生,压家里出来低头走得很慢,他已经想好了救沙老二的办法,不过让他心里冇底的是,这个办法管使不管使?要是不管使咋办?只管试试吧。
封先生直奔了艾家,他认为,解铃还须系铃人,让洪芳出头去找儿子,只要儿子承认他和洪芳的这层关系,事情就好办了。再说,生米又做成熟饭了,不承认也不中啊,救人当紧。封先生已经想好了杀手锏,他让小婉和盘善把西厢房收拾出来,是要把洪芳接进封家,既成事实,儿子那边就一定会放沙老二。
事情可冇封先生想得那么简单。他来到艾家把自己的意思表达给洪芳,倒是把洪芳感动了一把,尽管洪芳清亮这是一种交换,但对她来说毕竟是一条正道,只要封家不嫌弃她,至于寺门跟儿的人说啥,她根本就不在乎。
封先生来到艾家对洪芳说罢他的决定之后,洪芳抹了一把眼泪,二话冇说,带着封先生就去区里找封德勇,谁知封德勇一听就急了。
嘛。”
封德勇:“恁当这是二斤萝卜换一斤白菜?可能吗?”
洪芳:“咋不可能,事情是摊为你被打了,你只要发句话不追究,不就妥了封德勇:“我发句话?你当我是寺门打锅盔卖羊肉汤的?我是区长,不是一般人,徇私枉法的事儿我能干吗?我要是开了这个头,以后再出现这样的事儿咋办?只要认识个当官的,认识当官家的七大姑八大姨,想打谁打谁,政府的威信还咋树立?天方夜谭!”
封先生:“这算啥天方夜谭,不就是区长被打了嘛,恁都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弟儿们,不中你再往他眼上搉一拳,扯平。”
封德勇:“爸,真不是恁想得那么简单!”
封先生:“那你说说,有多复杂。”
封德勇:“也不是有多复杂。问题是二哥眼望儿不在我这儿,已经被市里的公安部门押走了。”
封先生:“你说啥?你为啥要把他押到市里的公安部门去啊?”
封德勇:“他这是大案,如何处理区里决定不了。”
封先生:“大案?大到啥程度?打他的头?”
封德勇:“眼下的政治形势是在肃反,沙老二赶到浪头上了。”
封先生瞪大眼睛:“肃反?沙老二是反革命?报纸上说的肃反可不是这么回事儿。”
封德勇:“我说的是茬口不好。”
封先生:“别管是啥茬口,反革命轮八圈也轮不到沙老二头上!”
封德勇:“我不是说沙老二是反革命,我说的是他打错了人。爸,这事儿你别再掺和,你就是跟我断绝了父子关系也冇用,谁也救不了沙老二!”
封先生跟洪芳垂头丧气地压区里出来。
洪芳小声地说:“恁老已经尽到了心,我还是不去恁家吧。”
封先生:“啥也别说了,木已成舟,生米也快变成熟饭了,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你就收拾收拾东西搬过来吧,挑个黄道吉日,摆两桌酒席,也别惊动太多的人,就那么回事儿了。”
洪芳:“救不出二哥咋办啊?”
封先生叹道:“唉,我再想想,再想想……”
下晚的时候,封先生去了沙家把实情告诉了二大,说自己已经尽到了努力,救不出沙老二也只能给沙家赔罪了。二大也冇埋怨啥,抹着眼泪骂沙老二自作自受,打了共产党的官只有认命,但愿真主能保佑吧。
压沙家回来,封先生让小婉和盘善趁着天黑帮着洪芳搬过来,沙二哥一旦有个啥三长两短,洪芳会遭寺门跟儿的人责难。
封德勇一夜未归,领着人去兰封开啥动员大会,说是两天后才能回 来。这一夜,封先生在床上翻腾咋也睡不着,想起来了许多沙家对封家的好处,越想越觉得对不起沙家。 第二天起床后封先生觉着头晕,他心里清亮是自己的血压又高了,于是就去了北口的胖大夫诊所量了血压抓了些药。
封先生压胖大夫诊所出来,迎面碰上了拜四爷。
拜四爷:“低头拾钱包啊?爷们。”
封先生:“光想。”
拜四爷:“恁老这是往哪儿去啊?”
封先生:“冇事儿,转转。”
拜四爷:“怪有闲心。我刚才听说公安局的人去了沙家,打了响声,说是要把沙老二押到大西北去。”
封先生:“瞎说,谁告诉你的?”
拜四爷:“还用谁告诉我,他沙家就是关着门咳嗽一声,全寺门的人都能听见,恁大的事儿还能瞒住?”
封先生:“夜隔晚上我还去了沙家,我咋冇听说要把老二押到大西北去?”拜四爷:“就这吧,爷们,沙老二那号人早晚是蹲班房的料,瞅瞅他噎胀的,不知自己是老几,咱东大寺门除了艾三他买谁的账?共产党的官他都敢打,这还了得,共产党把老蒋都打窜了,眼望儿又在朝鲜打老美,收拾他个沙老二还不跟玩儿一样。这回 好,艾三被押到豫西去了,沙老二再往大西北一押,齐,可有他弟儿俩了。说句不好听话,他沙老二再霸气,再噎胀,再光棍,再咋样,俗话说,天下冇十成十的光棍,牛逼再大,光棍打八成,别打满。你就是敢打恁爹,你也不能打共产党的区长啊,更何况都是老街坊,东大寺门谁不知就恁两家的关系好,他沙老二就是一条不认人的狗!”
封先生:“落井下石的话就别说了,你跟老二的关系不是也不错嘛。”
拜四爷:“不错个球!我落井下石?他落井下石的时候你知不知?”
封先生:“不会吧,老二冇那种坏德行啊?”
拜四爷:“俺家那一院青砖大瓦房是咋冇的?人家不知你还不知?沙老二跟艾三硬敲诈了我五百大洋!”
封先生:“那不是你自愿的嘛。”
拜四爷:“自愿个球!要不是他俩,我也不至于把俺家那一院子青砖大瓦房给卖掉!”
封先生:“你说这话我不赞成,卖恁家那一院房子是摊为你吸老海,你要不吸老海能卖家产吗?”
拜四爷:“别说了,别以为我不知,他俩敲诈我五百大洋还不是为恁封家那一堆破报纸。沙老二打了恁儿,恁儿是给共产党当差的,寺门跟儿谁不知恁两家的关系。中了,爷们,你做做样子就中了,沙老二这号货,太张狂,不吃点苦头也不中。俗话咋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咋样,时候到了吧,再说句不好听的话,押到大西北还不定咋着,冇准一枪就把他打死在戈壁滩上,你信不信?”
封先生:“凭啥一枪把他打死在戈壁滩上?犯了多大个王法啊?”
拜四爷:“你爷们也不瞅清形势,共产党的屁股刚坐到金銮殿上,要想坐稳当,不杀点人能中?”
封先生:“那也不能乱杀啊,沙老二不就打个人嘛!”
拜四爷:“你爷们也是成天读报纸,我看你是读报纸读傻了。我问你,九百年前女真族进咱祥符城杀人不杀?李自成进北京城杀人不杀?日本人进南京城杀人不杀?只要改朝换代,不管哪朝哪代,这是规律。”
封先生冲拜四爷一个劲挥手:“走吧走吧,别再说不打粮食的话了,我就不信共产党会滥杀无辜!”
“不说了,不说了,说了净抬杠。”拜四爷嘴里打着哈欠把手伸到封先生脸前,“爷们。”
封先生:“咋?”拜四爷一脸可怜相:“赏两个吧。”封先生:“还吸?”
拜四爷:“不吸骨头疼。”
封先生:“我兜里冇带钱。”
拜四爷:“爷们,行行好吧,给多少都中。”
封先生:“我兜里真的冇带钱。”
拜四爷哈欠连连地说:“爷们,我知事情很麻缠,你想救沙老二不想?”
封先生:“听你的口气,有办法?”
拜四爷:“我给你支一招,救不出沙老二我头朝下见人。”
封先生:“啥招?”
拜四爷又把手伸到了封先生脸前面。
封先生一边从兜里摸着钱一边说:“权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我听听你有啥招。”
拜四爷接过钱转身就要走,被封先生一把拽住。封先生:“装孬孙不是,拿住钱就想窜!”拜四爷:“不窜,咱俩边走边说中不中。”
封先生手拽着拜四爷的袖子,跟着他走着:“快说你有啥招,快说啊。”拜四爷边走边说:“把恁家的那些破报纸卖了。”封先生抬巴掌朝拜四爷头上扇去:“我扇你个小兔崽子!”拜四爷挣脱封先生撒腿跑掉了。封先生昏昏沉沉无精打采地往家走着,听见身后有人叫他,慢慢转过身一瞅,见是拎着鸟笼的白凤山。白凤山:“咋,爷们,不得劲了?”封先生:“冇啥,血压有点高。”白凤山:“还是摊为老二的事儿吧。”
封先生:“啥腌臜事儿都赶到一块了,以后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还咋在这条清平南北街上走。”
白凤山:“该咋走咋走,有多腌臜的事儿,不就是恁家少爷把艾三的女人给睡了嘛,不就是沙老二打抱不平把恁家少爷给打了嘛。说句难听话,恁封家是汉人,他艾家是犹太的后人,不管恁是啥人,恁都在这东大寺门过了几辈人,不管艾家还是封家,和东大寺门的人都不外气,俺也冇论那么真,别人我不敢保证,我白凤山压根就冇把你们当成外人,我相信恁也冇外气过俺,进寺里瞅瞅那些捐乜贴重修东大寺的石碑,不照样也有恁两家先人捐献的嘛,寺门的穆斯林就是再糊涂,也不至于糊涂到分不清好孬人的地步吧。不管恁家少爷当多大的官,也不管接下来沙老二会被咋处置,跟恁爷们都冇关系。”
封先生:“我知,你这是在宽慰我,可我这心里闹和啊……”
白凤山:“我说的是大实话。”
封先生:“俺封家祖辈住在寺门,得到穆斯林们多少关照,战乱,灾荒,祥符城多少人家少吃缺喝的,俺封家从来冇缺过嘴,听俺爹说过,光绪年间大旱,尔代节 俺爹去恁白家,恁奶刚煮好一盆羊蹄儿,被俺爹一口气吃了个精光,恁爷站在旁边瞅着一个劲往肚里咽口水……”
白凤山:“中了,这一板我听你老说几百遍了,吃就吃了,谁吃不是吃,咋?
你老是不是还准备把羊蹄儿的钱还给我呀?”
封先生面带苦笑:“钱好还,情难还啊!特别是沙家,当年要不是沙老二,俺封家还不被日本人灭了门,每想到这一板儿,你说我的心能不闹和吗……”
白凤山叹道:“唉,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啊。”
封先生:“凤山,帮我个忙中不?”
白凤山:“你说。”
封先生:“我手里有一幅赵子昂的画,帮我找个有钱的主,我想出手。”
白凤山:“咋,急着用钱?”
封先生:“这幅画在俺家墙的夹层里藏了好多年,老日抄俺家的时候冇被发现,老蒋接着抄也冇发现,在墙夹层里藏了恁多年,有些发霉,我准备重新揭裱一下,送给市里公安局当家的人,不能眼瞅着沙老二遭难不是。”
白凤山:“管用?公安局当家的人不识货咋办?”封先生:“那就变成钱,画不认识,钱总认识吧。”白凤山默默点头:“也只有这样了。”
封先生:“你帮我打听打听,越快越好,听说老二要被押解到大西北,得赶在前头。”
封先生跟白凤山分手后回到了家,他刚进院门,小婉就迎上前来。
小婉:“爸,不好了,刚才俺汴玲嫂子过来说,俺二哥真的要被押到大西北了,今个一早公安局就来人通知沙家,让给俺二哥准备厚棉衣棉裤和褥子,明个一早务必送到公安局去。”
封先生两眼发黑,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身子随之晃了两晃,一把扶住了小婉。
小婉:“你咋了,爸?”
封先生:“扶我回屋。”小婉一见情况不妙,立刻把封先生扶进屋里躺倒在床上。封先生有气无力地对小婉说:“快,快去把恁哥叫来。”小婉:“俺哥去兰封开会还冇回来,你想弄啥,爸?”
封先生:“等恁哥回来,你告诉恁哥,让恁哥去跟公安局打个响声,把我也押送到大西北去,祥符城我是冇脸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