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节选自《四书五经》
寺门的南口又高高挂起俩灯笼章 扎的大灯笼,很扎眼,也很喜庆。跟庆祝抗战胜利时候不一样的是,南口压东到西多扯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人民政府爱人民,毛主席是咱大救星。”
艾三回到寺门引起了一片骚动,一个在所有人眼里不可能再活的人咋就活生生回来了?冇人敢相信这个传奇,但这个传奇却实打实地发生了。
沙二哥欣慰道:“还是好人有好报啊。”
白凤山花搅道:“他算好人?他要算好人,那一定是老天爷看走了眼。”
尔瑟:“不管咋着,回来就中,又能喝我的汤了。”
乌德:“三哥,安生吧,天下已经是人家共产党的了,老老实实干个营生,安安生生过咱的日子吧。”
马老六:“大难不死,有冇后福咱不知,但还是咱常说的那句话,在咱寺门跟儿支个汤锅,不管国民党走还是共产党来,谁都得喝咱的汤。”
尚社头:“中,共产党人物,是混家,懂规矩,知一命还一命。”
海阿訇感叹道:“还是要感谢真主。”
就在艾三回到寺门的当天,寺门跟儿又引起了一阵骚乱,不知谁在清平南北街高声吆喝了一声:“封先生回来了!”
得到消息的老少爷们一齐拥向了尘封已久的封家院子。
封先生确实回来了,而且封家这一次回 来得既风光又派头,原因是封先生的儿子封德勇跟着一起回 来了,并受组织委派到清平区当了区长,寺门恰好是在他的管辖之内。
封家院子顿时热闹起来,寺门的老少爷们一齐下手,帮着封家人整理院落,打扫门庭。
沙二哥把黄樵松派尿壶送回来的那些东西完璧归赵。
封先生感慨万千地说:“这都是用命换来的啊,承多大的人情啊,这个人情俺姓封的几辈人也还不清啊……”说着用袖口搌起了眼泪。
艾三掀开布衫露出那根尿壶送给他的皮带:“这也算是对黄军长的一个念想吧,上面还写着黄军长的名字呢。”
封先生眼里的泪水擦都擦不及。
沙二哥:“中了,爷们,把不得劲的事儿全忘掉吧,好日子开始了。”
封先生感激地瞅着热心的街坊四邻,对压外面走进院子来的儿子封德勇说:“解放了,安生了,用不着担惊受怕了,咱把藏在延庆观里东西也拉回 来吧。”
封德勇:“爸,我给你带来一样好东西。”封先生:“啥好东西呀?”封德勇压随身的挎包里取出一张报纸:“你瞅瞅这是啥。”封先生接过来一瞅,惊讶地:“我的天爷,这可真是个好东西!”
封德勇给他父亲的是一张1946年5月15日在晋冀鲁豫创刊的《人民日报》,四版套红。
封先生:“你压哪儿弄到的?”
封德勇:“我参加革命这些年,有一半时间就在为这张报纸工作。”
封先生瞅着报纸,推了一把鼻梁上的眼镜:“这四个字儿,是毛主席写的?”
封德勇:“是压毛主席写过的字儿里面集出来的。”
封先生:“雕版印的?”
封德勇:“可不是嘛,跟咱祥符印木版年画一样,用木版刻出来的。”
封先生:“都是跟咱学的,活字印刷的老祖宗是咱的宋代,全世界都是跟咱学的。”
封德勇:“好好珍藏吧,珍藏个一千年,给座金山也不换啊。”封先生手捧报纸连连点头,爱不释手。沙二哥一边清理着院子一边征求封先生的意见:“爷们,也不打仗了,这防空洞尽碍事儿,堵死去球。”
封先生:“堵死,堵死,留着也冇啥用,下大雨还存水。”乌德:“爷们,这个赖孙下水道不流水了,得重新挖一下吧。”封先生:“挖,挖,辛苦恁了。”
爬上房顶的盘善吆喝道:“爷们,这房上的赖孙瓦烂了不少,买点新瓦重新挂一下吧。”
封先生:“挂,挂,一会儿我就让小婉去买。”
尔瑟:“爷们,门楼头也不知被哪个卖尻孙砸了一下,也得重新用砖垒垒吧。”
封先生:“垒垒,垒垒,该咋垒咋垒,恁当家。”
尔瑟:“把它垒漂亮点,门楼头垒好了也让灯笼章扎俩大灯笼挂上,眼望儿恁儿是大区长,得跟恁封家的身份照应啊。”
封先生:“拉倒吧,冇啥可招摇的,啥区长不区长的,按毛主席的话说,都是为人民服务。”
白凤山咂着嘴:“啧啧,瞅瞅人家区长家的老太爷,就是文 明人,手捧着《人民日报》,嘴里喊着新词‘为人民服务’,哪像恁这些货,说话带把儿,一张嘴就知冇文化。”
封先生:“可不敢就这说,《人民日报》为啥叫《人民日报》,按毛主席的说法就是,冇文化的人打败了有文化的人,才建立了新中国。”
封德勇:“爸,你这话不完全对,冇文化的人要学文化,咱的新中国才能长远。”
白凤山:“区长就是区长,水平就是高,恁这些货,就是再学文 化,也是个摆摊卖吃食儿的料。”
吃罢晚饭,小婉在洗刷碗筷,封先生和封德勇在上房坐了下来。
封德勇瞅着堆放在一旁的东西说道:“爸,这些报纸你打算咋弄啊?”
封先生:“啥咋弄啊?”
封德勇:“还搁在家里?”
封先生:“不搁在家里搁哪儿啊?”封德勇:“我给你提个建议,你看中不中。”封先生:“啥建议啊?”
封德勇:“新的政权成立了,咱们当家做主了。咱家这些报纸可以捐献给国家,让国家保管总比搁在自己家里保存要强,你说呢?”
封先生冇说话,眼睛始终瞅着堆放在一旁的报纸。封德勇:“我知你心里在想啥,我只是给你提个建议。”封先生:“咱先不说这个,说说你的事儿吧。”
封德勇:“我的事儿?我的啥事儿?”
封先生:“共产党坐天下是一定一的了,我想问你一句,你是不是一定一在祥符任这个区长?”
封德勇:“啥意思?我不明白。”
封先生:“你在外头恁多年,不管是打老日,还是打老蒋,你连个音儿都不给,这一次你要不是回 来当区长,连我这个当爹的也不知你在给共产党当差。”他往厨屋瞅了瞅,放小了声音,“我的意思是,恁妹的事儿,你也帮着张罗一下,这些年跟着我东躲西藏,担惊受怕的。一转眼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眼望儿日子安定了,说啥也得给她寻个好婆家。”
封德勇半烦儿地:“你天天看报纸,知识也不少学,咋就恁糊涂,咱们新社会讲究的是自由恋爱,可不兴包办婚姻。”
封先生:“你明白,你说咋办?”
封德勇:“爸,这事儿你别管了,俺妹的事儿包在我身上,我保证给她找个好人家,中了吧?”
封先生:“你保证,你是个冇尾巴鹰,说走走了咋办?”
封德勇:“原来你是担心我走啊。我今天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除非蒋介石有能耐压台湾那边游泳游回来,否则我不可能再离开祥符。”
封先生:“那,那你自己的事儿咋办?老大不小的,还这么翘着?”
封德勇:“我还不急,你急啥。祥符眼下百废待兴,清平区有一大堆活儿等着我去干,稳当住中不中,恁老别着急,我保证娶个让你满意的儿媳妇回 来。”
封先生:“不是让我满意,你自己满意就中。”
封德勇到清平区上班的头一天,屁股刚坐到区长办公室里,艾三跟洪芳就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
封德勇:“三哥,有事儿?”艾三介绍着身后的洪芳:“这是恁嫂子。”封德勇:“知,知,听街坊四邻说了。快请坐。”艾三跟洪芳都冇坐。
封德勇:“站客难打发,坐啊,三哥。”
艾三依旧冇坐,说道:“不知是应该还叫你老弟呢,还是该叫你区长。”
封德勇:“装孬不是,三哥,咋?不认老弟了?”
艾三笑道:“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老弟眼望儿是共产党的区长,哥哥我的身份你也知,不能和你走得太近,怕牵累你。”
封德勇一把将艾三摁坐在椅子上:“牵累啥?要说牵累,是俺封家牵累过三哥你。要不是你和寺门的弟儿们照护着俺家,俺爹不被日本人拾掇死,也会被国民党拾掇死。咱弟兄们之间啥外气话也别说,有事儿说事儿,需要弟弟办啥事儿,说吧。”
艾三:“老弟,恁哥哥的事儿你也知,死里逃生,捡条命,不管咋说,也算是得到政府宽大了吧。眼望儿我担心的是恁嫂子……”
封德勇:“嫂子的事儿我也听俺爹说了,咱共产党执行的政策和国民党不一样,俺嫂子的情况不属于汉奸,她是被迫无奈。放心吧,只要恁老弟在清平区当一天区长,俺嫂子就冇事儿。”
艾三:“万一哪天你要是走了,咋办?”
封德勇:“走了也冇事儿,共产党能分清好孬人,只要恁重新做人,跟共产党一心,旧社会的事儿一风吹,放心过恁的日子吧。”
封德勇对艾三说的这番话,让艾三心里踏实多了,出了清平区委的大门,艾三就开始在洪芳面前摆起谱来。
艾三:“咋样,不外气吧?俗话说,江湖是混出来的,啥共产党国民党,只要讲人物,照样是酒肉豆腐汤。”
洪芳一言不发地跟在艾三的身后。
艾三:“封家得过咱的恩惠,要不是我,封家早就小把儿①上绑绳———拉球倒了,要不是我,寺门的穆斯林们能捧封家?不可能,他封家是汉民。”
洪芳:“恁家也不是回民啊。”
艾三:“俺家不是回民不假,可俺家是蓝帽回回啊,蓝帽回回在祥符城既能跟白帽回回通婚,也能跟汉民通婚,想跟谁睡跟谁睡。”
洪芳鼻子哼了一声。
艾三扭过脸:“咋,你不服?不扶尿一裤。”
洪芳:“老三,咱俩分开吧。”艾三停住脚:“你说啥?”洪芳:“我说咱俩分开吧。”
艾三蔑视地:“你是不是觉得命保住了,过河拆桥,用不着我艾三了?”
洪芳:“随你咋说,我就是不想和你过了。”
艾三:“你为啥不早说?”
洪芳:“早前我是想说的,可觉着不合适。”
艾三:“眼下你觉着合适了是吧?”
洪芳:“解放了,自由了,政府本该打你的头,可你又得救了。这不,封区长也说了,只要重新做人跟共产党一心,过去的事儿一风吹。我想,天下太平,咱还是分开,各自过各自的,你再找一个称你意的女人。”
艾三:“我被关在里头这些天,你在外面是不是又找头了?”洪芳:“随你咋想,我只是说出我的心里话罢了。”艾三半晌冇说话,走出几十步后,突然骂了一句:“卖尻孙,真会选时候!”晌午头,艾三冇回 家,他在街上掂了两瓶酒,又在寺门跟儿买了一些卤菜,直奔了封家。
艾三本想找封德勇喝酒,表示一下感谢,可封先生告诉艾三,封德勇工作忙根本就不会回家吃饭。于是,艾三把酒和卤菜往桌子上一摆,对封先生说道:“俺老弟不在,咱爷俩喝!”
封先生:“你知,我不会喝酒。”
艾三:“沾沾嘴中不中,今个我就想喝酒,就想听恁老给我批讲批讲。”
封先生:“我能批讲个啥。”
艾三:“咱这寺门,就恁老的学问大,说啥都能说到正点儿上,今个我想听听恁老给我批讲批讲女人。”
封先生呵呵地笑道:“你可真会找家,我眼望儿还冇个女人呢,你听我批讲女人?鸭子娶驴当媳妇,那才叫胡说八道。”
艾三:“胡说八道就胡说八道,恁老不想胡说八道,那就听我胡说八道吧。”
封先生看出艾三今个心里烦闷,扎着架子要在这儿喝酒,想解解郁闷。
那就喝吧,胡说八道吧,只要他心里能痛快就中。
封先生冲着厨屋里的小婉说道:“婉儿,去,找个喝家来,替我陪恁三哥喝。”
小婉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叫来了盘善。
盘善进门便说:“俺爹俺妈教门得厉害,从不许俺去汉民家吃喝。俺来封先生家喝点还中,全东大寺门的人都知,封家不吃大肉,比清真还清真。”艾三不满意地:“说这话让谁听,咋?俺艾家吃大肉吗?”盘善笑着说:“恁艾家祖上是犹太教,借你三哥八个胆。”
艾三:“眼望儿共产党成立了新政府,八个胆,恁三哥连一个胆都冇了,娘儿们都敢骑到我头上拉屎拉尿。”
盘善:“三哥今个是咋了?跟嫂子隔气了?”
艾三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封先生:“恁三哥咋也不咋,估计今个是女人别住了他的马腿,被将住军了。”
盘善:“不会吧,俺三哥从来就是将女人的军,咋会被女人将住军啊?”
艾三又自斟自饮了一杯:“女人,女人算啥,我艾三从来就冇把女人当成一回事儿!”
盘善把手指头竖在嘴上:“你小点声中不中,俺小婉妹妹在厨屋里。”
注:
①小把儿:男性生殖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