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止住怒气,离弃愤怒。不要心怀不平,以致作恶。
———节选自《旧约全书》
拜家是寺门跟儿人公认的第一大户。往上辈查,拜四爷的父亲拜恩典清朝在县衙做衙役期间,偷偷放跑了一个煽动造反的朝廷重犯,后来那个犯人得到老佛爷的圣旨被平反,重返祥符城做官,拜恩典受到重用,主管盐业调配。那时节祥符城最缺的就是盐,因为供应短缺,城里的百姓都跑到城外刮盐土。能坐到主管盐业的官位上可想而知,拜恩典冇几年就盖起了一座青砖大瓦的三进院,院门外还摆放了两尊石狮子。摊为拜家门前的这两尊石狮子,寺门的人还好不愿意,指责拜恩典,说石狮子不是穆斯林人家摆放的东西。拜恩典虽说排气量大,但面对寺门跟儿的老门老户也只得赔着笑脸解释道:“老少爷们说得在理儿,但我主张回 汉一家亲,说远了,汉人也是咱的老表,远的不说,就说咱寺门,也不光是住着咱多斯提嘛,封家是汉人,艾家是犹太后人,住在寺门就都是中国人,咱就是吸纳一点汉人的玩意儿也不为过嘛,何况我是吃官饭的人,家门口没有两个狮子镇宅,会有麻烦的。”街坊四邻根本不听拜恩典的解释,坚持要让拜恩典把石狮子搬走,僵持不下,是沙二哥他爹老虎出面,拜恩典摆了两桌席面,才算平息了那场风波,石狮子的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用沙二哥他爹老虎的说法,拜恩典虽财大气粗,但为人还算谦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用寺门跟儿人的说法,纯属看在沙二哥他爹老虎的面子上。后来,在拜恩典无常的时候,又是看在沙二哥他爹老虎的面子上,抬轿送葬的时候,回汉两教的人把东大寺的街道塞得满满当当,送香送孝的人更是不计其数。街坊四邻说,不是拜家有人缘,而是靠沙家给拜家捧场。也就是基于这点,沙二哥觉得沙家跟拜家有交情,说啥事儿拜家人不会撂地上。不过沙二哥心里也清亮,到了拜四爷这辈儿,拜家已经大不如前,原因就是拜四爷吸老海,他爹给他留下的家当已经被他糟蹋得差不多了。话又说回 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拜家大院里随便掂出来几样东西去当铺,都够拜四爷吸上一阵子的。这也就是沙二哥和艾三把目光瞄向拜家的原因。
“咣!咣!咣!”拜家大院的门被敲响了。
艾三和沙二哥敲了半天,院子里也冇应答,两人正要转身离开时,院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艾三:“咋弄的,四爷,俺还当家里冇人呢。”
拜四爷用手指头抠着眼角的眵目糊,慢吞吞地说:“总得让吸完最后一口吧。”
中。”
沙二哥:“瞅瞅你的脸都吸成啥了,二指宽,脸色跟屁刺①的一样。”
拜四爷:“恁俩有啥事儿冇?”
艾三:“冇事就不能来瞅瞅你?”
拜四爷:“我有啥好瞅的,半截入土的人。”沙二哥:“我们来了,保管叫你高兴。”拜四爷:“进屋吧,有话进屋说。”二人跟着拜四爷坐进了厢房。
拜四爷:“恁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只要不说让我戒烟的事儿就艾三把手里拿着的油纸包递给拜四,说道:“四爷,俺哥俩合伙做了点生意,遇到一点难处,想用它换点儿钱。”拜四爷瞅了一眼艾三,又瞅了一眼沙二哥,问道:“要多少?”艾三比出五个手指头。
拜四爷:“这一满把是多少啊?”
沙二哥:“五百大洋。”拜四爷:“啥?”艾三重复了一句:“五百大洋!”
拜四爷冇作声,沉默片刻之后起身走进厨屋,从里面掂出一把菜刀,往八仙桌上一放。
艾三:“你掂刀弄啥?”
拜四爷不紧不慢,四平八稳地说:“恁俩我惹不起,我就这百十来斤,恁俩瞅着我身上哪儿合适,就掂刀往哪儿砍,我要是哼唧一声,我是全寺门人造出来的。”
艾三和沙二哥相互看了一眼。
沙二哥:“四爷,你这是弄啥,伤和气不是,俺又不是来讹你的。”
拜四爷:“正因为不想伤和气,我才让恁用刀砍我。五百大洋?恁把我砍了当牛羊肉卖,看看够不够五百大洋。”
沙二哥:“卖你弄啥,你一块大洋都不值。有事儿说事儿,别跟俺俩耍尿泥②!”
拜四爷:“是我耍尿泥还是恁俩耍尿泥,我是啥?银行?还是票号?恁这包烟膏,要个百八十块大洋,我还都不还价。五百大洋,这不是明显吃大户嘛。”
沙二哥:“吃的就是大户,因为你是大户!”拜四爷:“瞅恁扎这个架子,是吃定我了?”艾三和沙二哥冷冷地瞅着拜四爷不作声。
拜四爷:“我明白了,恁俩今天是吃定我了。那好,我表个态,恁俩是寺门的豪强,我惹不起,也不想惹,咱们今天是光棍对光棍,我的态度是,要钱没有,要血一盆,随恁的便!”
沙二哥忽地一下抓起了桌上的菜刀:“你当老子不敢!”艾三急忙拦住了沙二哥:“何必,何必,有话好好说嘛,坐下,坐下。”沙二哥“咣当”把菜刀扔到了桌上:“问你借钱是看得起你!”艾三面带笑容地对拜四爷说道:“四爷啊,事已至此,我也实不相瞒。咱都是寺门的老门老户,你想想,俺哥俩在寺门欺负过谁?又跟谁借过钱?老日在的那会儿,多难啊,俺都冇跟街坊四邻找过麻烦。今个不是碰到坎了嘛,从你这儿拿点应应急,你放心,俺哥俩不会做没屁眼的事儿,等过了这个坎,五百大洋还给你,这烟算我送你抽了,咋样?”
拜四爷:“三老弟,你说的这些我都清亮,哪个孬孙说瞎话,我真的没有闲钱。你瞅瞅俺家这一大摊子,处处得花销,我冇个正当营生,又好这么一口,恁想想,我咋能拿出五百大洋,这不是跟杀我差不多嘛……”
艾三:“四爷,俺也不愿意来找你的麻烦,但想了一圈,还只有找你。实话对你说吧,俺俩根本就冇生意,俺俩是为了摆平封家的事儿。当然,也把我给卷进去了。俺眼望儿急需一笔钱疏通关节,把这件事儿摆平,要不然,我这颗脑袋就难保,今个来敲你四爷的门,也是迫不得已啊。”
沙二哥:“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就看你人物不人物了!”
拜四爷:“封家的事情我知,东西冇了,人也窜了。可我不明白,人家把牛牵走,恁俩为啥要拔这个橛?”
艾三:“不是谁牵牛谁拔橛,是官家认为是咱寺门的人里应外合,说轻了是我艾三一个人倒霉,说重了,整个寺门的人都要跟着遭殃。四爷,你咋就不明白这个理儿?”
拜四爷:“去找社头,找阿訇,让他们发句话,寺门上百户,大家一起凑呗。”
艾三:“我的四爷,你咋恁糊涂,又不是修整东大寺,让教民们凑份子,就是肚疼也得拿点,这是外码的事儿,封家又是汉民,不定谁心里咋想。再说,把老日打窜了,日子也冇见好,大家都紧巴巴的,你问问老二,他家的牛肉能保住本就算不孬。”
沙二哥:“保本?眼望儿赔本都得卖,蒋总统不照护大家,咱再不照护,祥符城的老百姓真就一口牛肉都吃不上了!”
拜四爷:“恁俩别再说了,恁说的理儿我懂。”他起身从一个樟木箱子里取出了一个小布袋,手一掂,“哗啦”一声把布袋里的大洋倒在了八仙桌上:“说瞎话死他全家,就这些,恁都拿走吧。”
艾三和沙二哥往八仙桌上一瞅,再一查,还不足三十块大洋。沙二哥:“这够弄啥,你还真以为是买头牛啊……”艾三用手制止住沙二哥再往下说。
拜四爷指着条几上拜恩典的画像说:“俺爹在上,我要说瞎话捣鬼,死俺姓拜的全家!”艾三和沙二哥灰着脸出了拜家大院。沙二哥:“三哥,咋办?”
艾三:“我也不知该咋办,摆不平俺站长,我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沙二哥:“要不,干脆你就把一四三师这条线索给交上去,先把自己择清。”
艾三思索片刻,摇着头说道:“不中。把一四三师交上去会出大乱子。有些情况你不了解,一四三师是杂色部队,南京方面本身就存有戒心,如果把一四三师交了上去,必定会牵扯到六十八军,一旦出现啥变故,那可是大乱子。”沙二哥琢磨着:“不会吧?不就是几张字画和报纸嘛,谁抢不是抢啊。”
艾三:“谁抢都中,一四三师抢不中。”
沙二哥也不往下再问,说道:“那也不能你自己扛着啊,你扛得住吗?”
艾三:“见机行事吧,大不了像封家一样,窜。”
沙二哥:“窜?”
艾三:“一窜百了,我只要一窜,就证明这事是我干的,就给所有人都择清了。”
沙二哥:“你凭啥要窜,又不是你干的。即便是你窜,也不能让艾大大再跟着你一起窜吧。”
艾三:“窜是最后一步。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和沙二哥分手后,艾三回 了家,他刚一进门,艾大大就告诉他,刚才谷站长派人来找他,让他马上回站里一趟。
艾三马不停蹄来到谷站长的办公室,一进门就看到谷站长阴沉着的脸。
谷站长:“案子查得咋样了?”
艾三:“还冇进展。”
谷站长:“南京方面一天打了两个电话,说蒋总统发火了,让咱限期破案。”
艾三:“去球吧,限期破案,让蒋总统自己来破案吧,不中枪毙我!”
谷站长:“你当没这个可能啊?我告诉你,这可不是用一个要饭的换一个娘儿们,蒋总统要的是国宝,国宝丢了,砍头还不是现成的,你耍禀性,你能耍过蒋总统?”
艾三不语了。
谷站长:“都怀疑是寺门的人里应外合,我看这个说法有道理,你就不怀疑这一点?”
艾三:“我住在寺门,你还不如怀疑就是我里应外合的。”
谷站长:“老艾啊,这可不是赌气能解决的事情,蒋总统是中华民国的老大,上海的杜月笙、黄金荣比你牛吧,照样被蒋总统收拾得服服帖帖。强龙不压地头蛇,蒋总统可不是强龙,是老天爷!”
艾三再次不语,他深深感到事态对自己越来越不利。他在想,不管谷站长的话是真是假,姓谷的绝对会借破不了案说自己的事儿。
谷站长:“三天,给你最后三天时间!”
注:
①屁刺:应为“屁呲”,意为衰败、提不起来、不行。
②耍尿泥:意为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