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都有自己所对的方向,故你们当争先为善。你们无论在哪里,真主将要把你们集合起来,真主对于万事,确是全能的。
———节选自《古兰经》
在沙家北屋失手以后,艾三和八妞捡了一条命。八妞是凭借他的快速反应和对地形的熟悉逃出院子的。艾三却不然。艾三是那种被祥符人称为“老黄角”的人,胆大,心贼,滑头,一般来说想让他掉进坑里那是不太可能的。当艾三发现北屋门前没有岗哨的时候,他心里就有点犯嘀咕,本想去茅厕瞅一眼,走了几步他又不去了,因为他越来越发觉沙家院子里不对劲,住了满满一院子日本兵,好几十号大男人睡觉咋连一点鼾声都没有?所以艾三当机立断去了院子门口,以把守院门为借口,一旦情况有变也有利于他窜。
八妞神奇般地冲出院子后,跟在艾三身后不住口这么一骂,艾三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艾三:“卖尻孙的,别喊了,再把日本人招来喽!”八妞扭头瞅了瞅身后,已经摆脱了追兵,随即浑身瘫软在了地上。艾三伸手去捞八妞:“快起来,不能在这儿歇,卖尻孙们说撵来就撵来!”八妞:“有烟冇,让我吸一口。”
艾三:“别吸了,烟要紧还是命要紧?赶紧起来!走!”
八妞:“就吸一口,让我提提劲。”艾三一边从兜里掏烟一边继续催促:“站起来,边走边吸!”八妞从地上往起爬的时候,突然叫了一声:“哎哟!”
艾三:“咋了?”
八妞:“我的腿咋有点不得劲。”
艾三:“你的腿咋了?”
八妞:“不知,你帮我瞅瞅。”他拉起了裤腿。艾三顺着八妞裤腿弯下腰去仔细一瞅,惊讶道:“咋恁多血啊?”八妞:“血?”他弯下腰去瞅。
艾三:“八成你是中枪了!”
一听中枪,原本已经站起来的八妞一下子又瘫软在地上哭号起来:“哎哟,我的腿,卖尻孙们打中我的腿了,我的腿折了,活不成了,我的腿吔……”
艾三:“闭住你的臭嘴!赶紧起来!快走!”八妞:“我的腿折了,我走不了了,我的腿吔……”艾三:“折啥折,折了你还能跑恁远,轻伤,快走!”八妞:“轻伤能流恁多血,我的腿吔,肯定是折了……”
艾三:“你瞅瞅,都跑到石桥口了,再往北跑上一段咱就安全了,快起来!
咬住牙跟老子跑!”
八妞抱着负伤的腿哭啼道:“我不跑了,我的腿折了,疼死我了,我活不成了……”
无论艾三怎么劝说,八妞坐在地上就是不肯起来,不是他不肯起来,是他被吓得起不来了。他在逃命的时候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处在紧张之中,被子弹打中了小腿一点感觉都没有,稍微放松了一点之后却站不起来了。
艾三:“八妞,你听好喽,咱现在不能再往宋门去了,咱得往北,从北门出去,只要出了北门就万事大吉了。你一定得撑住,你要是撑不住,天亮之前咱出不了城,明个卖尻孙们肯定是全城大搜捕,你说,咱往哪儿藏?谁又敢收留咱俩?”
八妞抱着腿:“那,那咱俩还是先回第四巷吧。”
艾三:“还第八巷呢!腿都折了还想好事儿!今个咱为啥中埋伏?也不动脑子想想,冇准日本人早就盯上第四巷了!”
八妞:“可我的腿走不成路了,一点都走不成。”
艾三:“走不成也得走!”
八妞:“真的,我不骗你,我不知命主贵啊。”艾三:“再坚持坚持,这儿离北门也不远了。”八妞:“不中,站不起。”
艾三:“你走不走?”
八妞:“要走你背着我走。”
艾三:“我还想找个人背呢!冇蛋子的货,赶紧走!”
八妞:“你眼瞎了,这腿,咋走?枪冇打在你腿上!”
艾三:“不走是吧?不能走是吧?那好,我就让你在这儿彻底歇!”说完将手里盒子炮的大机头掰开。
八妞一下惊了:“弄,弄啥,你想弄啥?”
艾三:“你走不了,我也不能留活口,一旦让卖尻孙们抓住你,那我可就真去不了第四巷了。”说完将枪口对准了八妞的脑袋。
八妞忽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三,三,三哥,我,我能走,能走……”艾三:“走!”在艾三枪口的威逼之下,八妞瘸巴着腿艰难地跟着艾三朝北逃去。可是没跑出去几步,八妞实在疼得难以坚持,浑身颤抖,血一个劲地往下流,他脸色苍白,呼吸都显得困难。
八妞:“三,三哥,你一枪打死我吧,我没法再跑了……”
艾三瞅着八妞也意识到他不可能再跑了,他朝四周瞅了瞅,说道:“找个地儿先歇会儿,把伤口包扎一下再说。”
八妞:“这一片又冇个药房,咋包扎啊?”艾三的目光落在了双龙巷的东口,果断地说道:“走!那儿有药房!”八妞:“哪儿?”
艾三:“走吧,不远。”艾三说完架起八妞朝双龙巷的东口走去。为七名游击队员的遗体下葬事,沙二哥与尚社头在清真寺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缘由是该不该按穆斯林的葬礼来为这七个人下葬。
尚社头:“老二,你咋恁糊涂,他们不是穆罕默德的子孙,咋能按穆斯林仪式下葬呢?”
沙二哥:“咋?拉到城墙外,挖个大坑把他们往里一填?我不是汉民,做不出来!”
尚社头:“那就叫汉民去埋嘛。”
沙二哥:“死在咱寺门了,你叫汉民去埋,你就不怕人家背后戳你的脊梁骨!骂你的八辈儿!”
尚社头:“这是两回事儿!咱得按教规来办事儿!”
沙二哥:“你也不瞅瞅眼望儿是个啥时候,别说他们是被日本人打死在咱寺门跟儿的,他们就是死在别的地方,咱瞅着了也不能不管啊。穆斯林是应该遵守祖先传下来的礼仪规范做事儿,但是在眼望儿是特殊时期,他们是为打老日死的,咱不管他是不是穆斯林,咱就按穆斯林的葬礼为他们下葬,为他们诵经、礼拜、斋戒、施舍、朝觐,让他们像咱穆斯林一样有回 家的感觉,那有多好,我就不相信真主会认为咱这种做法是错的!”
尚社头:“就这吧,咱俩也别吵了,让海阿訇决定吧!”
沙二哥和尚社头把目光转向了海阿訇。
一直在一旁翻阅《古兰经》的海阿訇慢慢将《古兰经》合上,他摸了摸满脸的大胡子,说道:“人非木石,是有细腻感情的动物,周围的人死了,必然触动复杂的情感,要为他安葬和悼念,任何一个民族,都有埋葬亡者的传统仪式,即使是那些不相信真主的人,也不会同意把他家死亡的亲人当作腐烂动物处理。话我只能说到这儿,该咋办是恁俩的事儿。”
海阿訇把球又踢了回 来之后,站起身走了。沙二哥把目光转向了尚社头。
尚社头:“瞅我弄啥!既然是这样,恁该咋弄咋弄吧!”说罢也起身要走,被沙二哥一把捞住。
沙二哥:“不是俺该咋弄咋弄,是你得领着俺弄!”
“真主啊!”尚社头喊了一句之后,甩着头背着膀边走边说道,“弄吧弄吧弄吧!该咋弄就咋弄吧!”
伊斯兰葬礼有三个特点,就是速葬、简葬、土葬。
沙二哥、尔瑟、乌德、盘善、马老六、白凤山几个弟儿们将七具遗体用水净身,然后用三块白布将每一个尸体都紧裹,寺门跟儿的人们为亡者举行站礼,领导仪式的海阿訇向真主祈祷,赞颂真主,也向真主祈求饶恕和恩赐亡故者和所有活着的人。那七具裹着白布的遗体安放在前,参加站礼仪式的穆斯林们脸上凝聚着对亡者的哀思,但只站立而无鞠躬和跪叩。之后人们一路洒着香水,点着熏香和香料,把七具亡人抬到城外事先挖好的墓穴,轻轻把遗体托起,放入墓穴中。与此同时,众人诵读着祈祷经文:“我从大地创造你们,我使你们返回大地,我再一次使你们从大地复活……”
七名游击队员就这样按照穆斯林的葬礼入土为安了。
在给游击队员下葬的时候,西川手里也拿着一把熏香。他一直率领他的手下在不远处监视着这群穆斯林。此刻他心里想的不是这七个被打死的人,而是那个跑掉的八妞。天亮之后,宪兵巡逻队沿着八妞逃跑的方向追赶时发现了地上的血迹。西川得到汇报之后断定八妞在逃离北屋的时候中了子弹。中了枪就不可能跑远。不久,西川又派出的几拨宪兵相继回来,都向他报告,说血迹是在石桥口附近消失的。西川下了决心,要找到受伤的八妞,他咬着牙说:“一定要把这条漏网之鱼抓回来,扔进油锅炸炸吃了!”
看完寺门跟儿的穆斯林们埋葬了七名游击队员之后,西川带领他的日本宪兵又来到了石桥口。他站在石桥口四面望了望,又仔细思考了一番后,冲手下一挥手,领着他的宪兵们就进了双龙巷的东口。
西川一边走一边留意观察着双龙巷两旁的房屋,他在一个非东方式的建筑跟前停住了脚———这是一座具有罗马式风格的建筑,大门上挂着一块英文 牌子,上面写着“Providence Girl’s High School”。
西川往双龙巷东西两头看了看,目光重新落在了那块英文 牌子上,嘴里念道:“静宜女子中学。”然后冲手下一摆手:“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