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华
我也想不起来是何时开始喜欢寺门这个地方的。十六岁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我讨厌这里。那年月,这座城市留给我最突出的记忆,就像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再有的记忆就是这座城池里的人特别喜欢骂人,只要开骂,普天下的人在他们嘴里都变成了孙子,正如作品里的那场对骂:“瞅你那熊样。”“你骂谁?”
“谁装孬孙我骂谁。”“你才是孬孙!”
“你是赖孙!”“你是兔孙!”“你是龟孙!”“你是鳖孙!”“你是瞎孙!”
“你是王八孙!”“你是冇脸孙。”“你是腌臜孙!”“你是浇泡孙。”“你是下三孙!”
“你是冇出息孙。”“你是不要脸孙!”
“你是半掩门孙。”
“你是打下流鼻儿孙!”
……
为何要把别人骂成品种不同的孙子?正因为它是老城,在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人眼里,他是爷爷,别人统统是孙子。
骂孙子还不算过瘾,还有更过瘾的。
这部作品杀青后,曾经想把名字就定为《骂城》,纠结了很长时间以后,最终还原到《寺门》。这种还原恐怕是源于对这个城市那种难以言表的情感,与其说是对这个城市的情感,不如说是对寺门这个地方发自心底的热爱。
我常用肯定的口吻告诉我老婆,上辈子我就在寺门混。我对《骂城》这个名字依依不舍。有一种现象,但凡生活在古城里的人,骂起人来比其他地方的人都显得要狠,要得心应手和从容不迫,骂人对生活在古城里的人来说,不单是解除心头之恨,还是表达心头之爱,对人、对事、对物的爱。
每天清早,我去寺门喝汤的时候,大概是我整个一天心情最愉悦的时候。跟在义孩儿哥身边,听着他压街北头骂到街南头的“骂大会”,那种百听不厌与对骂者生动的一唱一和,似乎就已经让人端起海碗,开始喝那酣畅淋漓的羊肉鲜汤。
在何时何地与义孩儿哥相识真的记不起来了,不过有一点记忆却很清晰,因为与义孩儿哥成为挚友之后,我才真正喜欢上了寺门。话又说回来,如果失去羊肉鲜汤这个媒介,我也不会真正了解寺门,也不会与义孩儿哥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弟兄,更不会改变了我的生活习俗并产生了新的宗教信仰。
清平南北街的上那一张张熟悉的穆斯林面孔,我的父老乡亲。
曾经我与一位导演探讨过古城人为何喜欢骂人,那位导演说的一番话似乎让我咂摸出一点味道。他说南京是古城,开封也是古城,这两座城市在历史上均是遭过大劫难的。开封在北宋曾遭到游牧民族的屠城之灾,南京就更不用说,1937年冬天的那场震惊世界的屠杀至今难以消除国人的心头之恨。不妨这样想一想,作为大灾大难劫后余生的古城人,他们在失去亲人,失去家园,失去所有一切之后,对他们来说唯一可能爆发出来的就是一个骂:骂侵略者的残暴,骂统治者的无能,骂老天爷的不公,骂自身的卑贱,骂祖宗的基因……
《辞海》里有“生殖器官”就是“祖宗的”之说。
国有国骂,省有省骂,城有城骂。古城还有一个特点,无论是辉煌还是落寞,都具备一种不同凡响。比方说开封吧,它既有《宣和画谱》的高雅熏香,也有瓦肆勾栏的平易近人,在战争杀戮与自然灾害的侵吞过后,两者合二为一被埋藏于城下,然后重新发芽,再次生长出一棵参天大树的时候,人们就不难发现,这种合二为一的“杂交”,给这座城池带来了一种更加鲜明的人物个性———倒驴不倒架;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不尿我我也不尿你;你敢剁胳膊我就敢砍大腿;不操心自家的面缸操心宰相的饭碗;天大地大没有开封城大,爹亲娘亲没有拜把子亲,千好万好不如喝酒泡澡好,河深海深没有混世道行深;小麻烦大困难统统不在话下,哪怕是触犯了王法,在开封人眼里依然是轻描淡写,百分之百能化作一句话,不屑尘世,不屑脸面,不屑生命,不屑祖宗的一句骂来———不用再写出骂什么话了吧,总而言之,骂出的话全定位在下三路上。
没有苦难就没有恨之入骨的骂声。
久而久之,骂就成为古城人的一种生存方式:骂可以缓解仇恨,骂可以体味生活,骂可以得到快乐,骂还可以推动生产力。
久而久之,古城人嘴里的骂就变成了这座城市文化里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
在我把焦距对准寺门的时候,我在问自己,为什么要写寺门?
2000年,我的汴味小说集《百年祥符》出炉以后,我对汴味小说的创作就暂告了一个段落,不敢再写的原因是怕原地踏步。我觉得一个对读者或对自己负责任的作家,产量和质量应该成正比。尤其是小说家,登不上一个自己界定的新台阶,千万别再去打肿脸充胖子。虽说这十来年为养家糊口在影视圈里不停地蹦跶,但我心里一直在惦着汴味小说的创作。我心里明镜似的,《百年祥符》改编成《祥符春秋》成功亮相央视,《宣和画院》改编成方言话剧成功登上中国大剧院之后,等待我的必定是喧嚣之后的寂静。这种寂静恐怕是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直到我决定要再次抬起“汴味”的那只脚,迈上自己界定的台阶时,可能才是“汴味小说”的另一个春天。这个春天让我整整等待了十二年,等来的是不是春天我心里没底,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在这十二年里我找到了“汴味小说”的魂,那就是操着满口城骂的开封人和生于斯长于斯的这座城市的生生不息!
长篇汴味小说《寺门》的鸣谢如下:
感谢寺门所有我认识的穆斯林老少爷们,是你们给了我一个传奇的《寺门》。
感谢我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踩、相夫教子任劳任怨的老婆,是你在忍受一个苦行者常年的蛮不讲理。
感谢中科院的谢莹先生,与其说你对我作品有着偏好不如说你对中原文 化有着刻骨铭心的爱。
感谢我的助手徐宝祥,是你在我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分身的关键时刻,挑起了金瓦刀工作室的大梁。
最后要感谢的是我自己,你还算是一个兑现承诺的男人,开封把生活给了你,你又把它还给了开封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