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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你在寺门恁多弟儿们,谁也冇嫌弃过你……”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节选自《四书五经》

艾三在沙二哥的眼皮底下窜了,懊悔莫及的沙二哥骂盘善的动作太慢,应该能捞住艾三的,在回寺门的路上盘善被沙二哥埋怨了一路。

沙二哥:“一伸手就能捞住他,你咋不伸手哩?”

盘善:“你让我给他倒油茶,我手里掂着个大铜壶,咋去捞他?你咋不去捞啊?”

沙二哥:“你离他近,我离他远!”

盘善不愿意地:“你练了一辈子玩意儿,手脚比我麻利,人跑了你不去撵,能埋怨我吗?”

沙二哥:“手脚麻利是每章儿的事儿,眼望儿老胳膊老腿,别说撵人,自己都快走不动了!”

盘善:“你走不动,我就走动了?”

沙二哥不吭气儿了,他心里清亮,不服老是不中了。有一点他倒是觉得是个安慰,那就是艾三还活着,还在祥符,只要在,找到他是早晚的事,可让他心里不能接受的是艾三乞讨时的那幅景象。

沙二哥问盘善:“你说,三哥这一辈子算不算是条好汉?”

盘善:“这话看咋说,三哥这辈子风光过,敢挺过,大台面也上过,人一老还说啥,啥也别说,遗憾的是晚年成了这个样子。唉,人啊,小时候胖不算胖啊……”

整整一夜,沙二哥都冇睡着。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到作坊,拄着拐棍站在煮肉的大锅旁边,瞅着锅里的肉。

义孩儿用钩子一边翻着锅里的肉,一边问:“你今个是咋?又失眠了?”

沙二哥:“义孩儿,你得帮我去做一件事儿,这件事儿我整想了一夜,你必须帮我去做。”

义孩儿:“别管了,我今个就是不卖肉,也得去做你的事儿,发话吧,爷们。”

沙二哥:“去一趟日报社跟电视台,登两个寻人启事,一个是恁洪芳姑姑;一个是恁艾三伯伯,谁要给我找着这俩人,定重谢。”

义孩儿:“多重?”

沙二哥:“要多重有多重。”

义孩儿:“总得有个数额吧?”

沙二哥:“价钱随便开,只要给我找着人!”

义孩儿:“别管了,你老就是把咱家的生意白送给人家,我也要替你去登这个寻人启事,而且是黄金时间!”

寻人启事同时在祥符报纸和祥符电视出现了,短短一天工夫,各种线索铺天盖地而来,寺门几个吃饱了冇事儿干的老弟儿们这一回 可有事儿干了,东奔西跑了几天还是白忙活,几个老弟儿们一早就聚在尔瑟的汤锅前发着牢骚。

马老六:“我去了天波杨府门跟儿一瞅,是有个要饭的,腰里也扎了根皮带,长得再冇那么像三哥,走到跟儿仔细一瞅,是个年轻孩儿。卖尻孙,有胳膊有腿,年纪轻轻却出来要饭……”

乌德:“我窜到金明广场,见着提供线索的那个货,他说他妈就叫洪芳,咱要找的那个老婆儿肯定是他妈,我就纳闷,洪芳冇个恁大的儿呀?妈那个赖孙逼,缺哩,想钱想疯了,叫我好骂他个赖孙……”

白凤山:“二哥,别再花这个冤枉钱了,寻人启事也登罢好些天,该找的线索都找罢了,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再摊为这落下个病划不着……”尔瑟:“凤山说得对,拉倒吧,偃旗息鼓吧……”不管几个老弟儿们说啥,沙二哥始终一言不发,他的心里确实已经落下了病。

转眼又到了冬天,这个冬天祥符的雪特别多,还特别大,三天两头下,开罢春还在下。

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早起,又下雪了。沙二哥跟几个老弟儿们像往常一样坐到尔瑟的汤锅前喝头锅汤,他们瞅见一个身上裹着棉被的人,蒙着脑袋坐着依靠在东大寺门前的台阶旁边。

沙二哥:“等乜贴也太早了吧。”

尔瑟:“我开门他就坐在那儿。”

乌德:“政府举意要修缮东大寺,各地来举乜贴(善款)的人也多,穷人来等个十块二十的不稀罕。”

马老六:“大冷的天,裹八床棉被也暖和不了。”沙二哥:“凤山,去把那个人叫过来喝口热汤。”白凤山起身朝台阶旁走去,他来到那人跟前,大声招呼道:“哎,弟儿们,汤锅那儿有个举乜贴的善人,去喝碗汤吧!”

裹被子的人坐在那里冇动。

白凤山使手推了他一下:“听见冇,叫你去喝汤哩,咋不吭气儿啊?”裹被子的人依然冇动。白凤山使手撩开那人蒙在头上的被子,定神儿一瞅,大叫道:“二哥,这人好像是冇体温了!”汤锅前的几个弟儿们一起来到了台阶旁。沙二哥:“掀开他的头我瞅瞅。”

白凤山把那人蒙在身上的被子掀开之后,沙二哥一眼就瞅见那人腰上扎着的皮带。

沙二哥:“三哥?”尔瑟:“是三哥!”马老六:“我的主儿……”

乌德急忙伸手去摸艾三脖子上的动脉,随后慢慢落下了手。

几个弟儿们瞅着已经冻僵在那里的艾三:他的脸很白,却一点也不腌臜,在白皑皑的雪光中显得非常安静,犹如雕塑一般。

白凤山:“三哥,你这是弄啥,寺门哪点对不住你,非得弄到这一步……”尔瑟:“三哥,你让俺弟儿几个找得好苦,你这不是弄不得劲吗……”乌德:“三哥,你不该就这无常啊,你在寺门恁多弟儿们,谁也冇嫌弃过你……”

马老六:“三哥啊三哥,你就这走了,俺寺门的人脸上冇光啊……”

沙二哥突然放声大骂:“艾三,你个卖尻孙,你个活孬种,谁让你回 来的,你回来弄啥,死还不死远远的,寺门咋你了,你个卖尻孙,冇囊气的货,不就是个要饭的吗?有啥了不起,你个冇蛋子的货,你让我看不起你,下辈子你就是要饭要到俺家门口,我也不会给你掰一口馍,死你个赖孙,死你个……呜呜呜呜……”

沙二哥失声痛哭。

寺门跟儿的街坊四邻都闻声而来,他们将雕塑一般的艾三团团围住,冇人说话,大家心里都很清亮,艾三为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顶着漫天大雪回 到寺门,一个异教徒对伊斯兰教殿寺和穆斯林的聚集 地怀有的情感不言而喻……

“蓝帽回回也是回回。”寺门跟儿的老人都认可这个说法,在义孩儿的张罗下,寺里的阿訇们给艾三做完入教的洗礼之后,艾三跟艾大大一样,也按照穆斯林的风俗下葬了,在下葬的过程当中,沙二哥的嘴里始终在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清他在说啥。

沙二哥病了,很重,二半夜被120急救车拉到了人民医院,在医院的监护室里他嘴里一直嘟嘟囔囔个不停,义孩儿趴在父亲的耳朵边使劲地听着。

守候在病床旁边的汴玲问:“恁爸他在说啥?”义孩儿:“听不清,好像是在说封家咋着……”汴玲:“封家咋着?”

义孩儿又使劲在听。

汴玲思索片刻说:“别听了,我知恁爸说啥了。”

义孩儿:“你咋会知?”

汴玲:“他还是在挂牵恁洪芳姑姑,恁三伯伯无常了,恁爸不愿意瞅见恁洪芳姑姑再落个恁三伯伯的下场。”

沙二哥在医院躺了快俩月,压几次病危通知单里又爬了出来,出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春暖花开,在义孩儿的搀扶下沙二哥走进自家的院门,他站在院子里四处瞅着。

义孩儿:“你瞅啥啊,爸?”沙二哥:“我的石锁弄哪儿去了?”义孩儿:“俺妈腌咸菜把它搬去压缸了。”沙二哥:“瞎整,赶紧给我搬回来!”义孩儿:“搁在院子里也冇用啊。”沙二哥:“谁说冇用,我想撂几下。”义孩儿:“啥?你还想撂石锁?”

沙二哥:“咋?不中?”

汴玲一旁说道:“别打恁爸的别,去,把它搬来,让恁爸撂几下。”义孩儿跑进厨屋把石锁搬出来,搁在了父亲的跟儿。沙二哥弯下腰拎了两拎,晃晃悠悠地把石锁拎了起来。汴玲夸奖道:“恁爸真中,不减当年,来,再撂两下让俺瞅瞅。”沙二哥把石锁往地上一搁:“不中了,一下也撂不起来了。”

汴玲:“谁说撂不起来,每天喝汤往碗里切二十块钱的白肉,吃上两天,别说石锁,石磨盘你都能撂起来。”

沙二哥点头:“还是恁妈说话我爱听。”义孩儿:“那可不,俺妈说的全是大实话。”沙二哥:“恁妈说的全是瞎话。”汴玲和义孩儿咯咯地笑起来。

东大寺要修缮了,寺里寺外堆的全是各种建筑材料。几个老弟儿们冇事儿就往二门前一坐,喷空能压早起喷到黄昏。

尔瑟:“我记着,上一次维修还是在新中国成立的时候。”

乌德:“谁说,我记着是在民国。”

马老六:“才胡扯哩,民国也冇,是清末发水的时候,不信恁去问二大。”

白凤山:“那二大是权威,东大寺修过几回她最清亮。”

沙二哥:“夜隔我问俺妈了,她说压根就冇修过。”

几个弟儿们同时摇头:“不对不对,绝对修过,还不止一次。”

沙二哥笑道:“俺妈今年九十九岁了,上顿吃的啥还记不住,别相信老人说的话。”

几个老弟儿们正喷着,盘善呼呼歇歇大远快步走来。马老六大声花搅:“弄啥,跑恁快,得个外甥啊,盘善。”白凤山:“老胳膊老腿,慢点,摔住就缠大瓤。”

盘善跑到跟儿,喘着气儿对沙二哥说:“电话打俺家了,快去接吧!”

沙二哥:“谁呀?把电话打恁家了?”

盘善:“西川那个老卖尻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