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河南先锋诗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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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场”的写作(3)

一晃四年过去,这个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在雨中打电话》

而2000年之后,森子渐变为“叙事的熄灭”———留下的唯有“叙述”的痕迹。难怪一次聊天时,王东东说:森子在本质上还是属于抒情诗人。尤其近年的诗作,那沉静得有些冷峻的语调、远距离的转喻和几乎镂空了的诗歌形式是如此的让人着迷:

山中,一个人讲座,

老虎无意识。

拂晓下过雨,之前

两位小说家烘烤返潮的内衣。

一个爬回史前取火,

一个在深谷肢解螃蟹。

你问我,怕过吗?

我没有免于恐惧的自由,

用过的纸杯丢进垃圾筒

斜视。唉,

我也是客观主义,“没有物就没有思想。”

杯子嘀咕嘴唇的话把儿,

被说出的病菌和茶垢繁殖。

虽然在你那里,

老虎不再象征自然权利,

仅仅是一些民间手工缝制的花纹,

可你依然感到大山深涧

痛经一般的战栗。

———《山中》

据森子自己说:“《山中》这首诗写于去年(2008)12月,源于我的一段经历。”我曾为这首诗做了一次解读,跟森子的本意相去甚远。我确实喜欢这首诗,也为我的解读持“一面之词”;森子也说:“诗作完成之后,作者并不具有唯一的阐释权,初衷与归旨也许相去甚远,有些甚至跳出作者的权限。”“误读也属正当”———这是我们的一次友谊而艺术的交流。

谷禾是我至今未曾谋面的一位豫东老乡。这位上世纪60年代出生于周口乡村的汉子,师范学校毕业后任中学教师。于80年代末开始读诗,写诗;并在《中原》杂志发表了第一首诗。看来他是一位“虔诚”于诗歌的人———即便在《十月》做编辑,闲暇之时依然写作大量的诗歌。他的诗在看似语言平淡甚至稍嫌“传统”的背后,却又有着“直面现实”的大智大勇。“他一方面无间距地容身于生活之中,另一方面又在顺流而下时保持着独立的品质,仿佛一个场外评论员,对自身所处的时代进行述评、批判、解说、赞美、痛斥等,他甚至在不满意的情况下,保持着走回历史的能力”(大解语)。我也赞同邹汉明的说法:谷禾最好的诗歌源于一种强大的讲述能力,客观,零度,既不抒情,也不评骘,在这一部分作品中,他把自己像一个阴谋一样藏起来了,隐藏自己只是为了不让读者看见讲述者正在讲述的嘴唇,而并不是说讲述者可以不在现场,可以没有那一颗同情的心。恰恰相反,诗人谷禾作为讲述者,始终是在场的,有他的心灵作陪的———但也只有更细心的读者,才会体会到这种更加深刻更加内敛的在场。唯愿谷禾的文字像高春林所说的那样:在城市和乡村之间,飘荡的声音在聚集,发出不同的震慑力。

林野大兽是周口淮阳人,大学毕业后去了豫南的信阳,在那里成家立业。据说他的写作很早。他的诗———我们所能看到的《林野大兽诗歌》和新浪博客里的诗———是在“不耽于幻象,不逃避现实,不做作、不矫情”的“在场”写作(老英在野语)。他的很多诗是耽于信阳这个类似于“故乡”般的“社会风情画”的叙述与刻画,而更多的时候,他在“叙述”的诗句里刻画心灵———既是戏谑的,又是凄婉的:“我的美人,我可不去/我们继续爱着这座监狱”,“远处,我看到一堆很小的灰烬,那是我自己的/肉体,多年的伤,化为乌有。”近年来,他的诗在“述说”的传统里似乎有了些变化———更加深沉和质朴:“你点一支香烟/把一场雾弥漫在心里”;“何家祠堂越来越灰暗,灰暗中返回过去。/要把陈年夜色披在身上”。林野大兽是在叙述着生命的感受和世道的风情———相信他还会继续。

铁哥总是在或清醒或迷幻地记述着身边的“一切”:从《流年》到《破乱的空气》《路过信阳的火车》……在状态极佳之际,又写出非常得体的语言诗:

那柳丝梳理牵挂过的

河南岸,各种拿枪的人不像是新刻的皮影

———《流年》

白布上刷满了黑果实,从天堂

一直挂到地狱,被摘除。多好啊枸杞子的苟且,比苏幕遮的弥天还要大!

———《破乱的空气》

左后卫在新世纪初始,一首《前妻》轰动诗坛。虽褒贬不一,但其实验性的大胆至今无人在其右。之后他陆续写下大量的中型篇幅的诗歌———《鹿皮靴子》《黑匣子》《闷罐车》《七封信》,等等,将“叙述”拓展到不同的地域,也展示了他的诗学“野心”。他在那年的6月,每天写一首,形成《6月短诗30首》,足见他诗写的自觉。他总是在漫不经心的述说中,披露灵魂的“信息”:“饥饿,我担心的饥饿始终没有到来。/我知道,听到哭声,就能开始吮吸了”;“这话我没有说出口,因为我不想谈论/事实以外的事,而未来的事实黎明般寂静”;“等待被暗算,算是一种等待吗?/阿?托尔斯泰说对自己的残忍同样不能原谅。”———正好验证着他所喜欢说的“诗歌是心灵的漫步”。我倒是偏爱他的短诗,语言更加精粹,寓意更加凸显:“你将读出雨水的歧义,如同你侧过身去,/对我的忧郁报以稳重的一瞥”;“可是昨天,我在电话里放弃了一场约会,/她却哭了。她说不行。她抽泣,抽泣,/声音的肩膀,就像那双灰耳朵。”———之前,他放弃了“准备射杀”的“一只灰耳朵野兔”,那是爱;而现在的放弃则意味着“愧疚”或良心的“谴责”?近年,他写了《德福酒楼》系列短诗,诗句愈加老到,意蕴愈加深邃。

柳亚刀这位“混迹”于学院的诗人,看似文静如戏中小生,其实骨子里有很多“诡异”的东西,你跟他在一起时间长了,笑不笑由不得你。而他早期的诗是在深情地“叙述”着:“贮一盆水,盛一个月亮/顿时离得那么近”,“防盗门沉重,仇视我的到来/它不认识主人,一概拒绝/我的钥匙是一把愤怒的斧头,劈开它,很解恨……”后来,在他的诗里就有了“异质”元素的存在:“我正从我的内部奔出/像一匹归队的马”,“我自己也在奇怪/回来后,我就开始氧化”,“这一段时间,天是茄子的颜色”;“在一个晚上,我/给樱桃讲过那段日子/直到把身子下面漂浮的床/讲到1991年的深处去”。而他的诗到了新世纪后,居然玩起了“深沉”和“滑稽”:“在毛皮下面,虚无和假象,/仿佛牙周发炎。我们谈论牙齿,偶尔/用烟圈弹奏它。”“在书桌上发掘,传统有时也卖关子/老树根被挖出,晒在一边”;“这些水做的鬼魂。如果不午休/就会发现她,用物质贿赂你的嘴唇”;“漫游时,我在缝隙中搜集/疼痛和希望”。近年,亚刀在捣鼓他的现代“诗剧”,也写了不少随笔,并结集为《不如私奔》,而诗相应地少了。也许某个时间,他回到诗歌里就又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意外?我们不可知,但期待着。

(四)

新诗进入上世纪90年代,愈加回应了西方诗歌———波德莱尔、兰波、斯蒂文斯、博尔赫斯———的知性源头。从而致力于感悟的知性渗透,在诗学样态上趋于复合。这一路诗人或勤于探索人心、世道表象的悖谬与内里的根本,或乐于做知识、理论的铺垫,他们能够把世相人伦和世间万物抽象为一种“特殊的知识”,然后融汇于感性的诗句里,给人一个驳杂复合的诗歌样态。在河南先锋诗人中,罗羽便是如此。他的诗从一开始,其感受力就在知性的跑道上滑翔———直到如今,乐此不疲。

哪一个大师会把作品和彗星联系?

扫帚状的长尾巴让她看清旧照片,光线的密度

疯癫,包容灵魂飞扬的南阳玉,暂不存在

在你的注视下,她是蛇霉浆果的恋人……

———《音乐手册》

你我躲过的对面,可能是

存在又不存在的某一个状况

就譬如对面的喜鹊惊飞,像空置的剧

场那里不再是对面,你我也不是喜鹊的

———《对面》

穿过河水还是河水,在山寨国,诗是退缩

无用之用裂成河的两岸

革命的革命是橙色,或一支茉莉

但却不能由你哼成一曲小调……

———《理想城和雪》

这是三首诗的片段,跨度是2004—2011年的八年时间。而诗的感受的知性,几无变化。难怪蓝蓝会说:罗羽创造了新的诗歌语言。而耿占春、王东东的评述会给我们另一个向度的启发:“罗羽的写作唯一信赖的是语言能力,对个人置身其中的生活过程的不断寻求命名的迫切愿望,他不以形式主义的嬉戏精神为满足,与他的时代进行着无休止的辩论与争吵。”我想说,那是诗人对于语言/词语天然地依附———在诗面前,他只能是一个虔诚的“书记员”。同时,我也承认木朵的判断:“在他看来,诗的发生至少有一半是可控的,或可说,一个词落实后,紧接而来的多种选择,他并不感到迷惑,甚至丧失殆尽,也在所不惜,他自信诗总有一条途径服务于他的目的。”我相信,罗羽最终会像耿占春、王东东说的那样:“他写的是一种语言诗,词语对于他来说只是涂抹的颜料,他是在作‘语言的图画’,而并不能看那词语的意思,凡能读出来的意思都有点像读者的强加了。以此,他应该成为那种诗人中的诗人,但能做到这个程度的又是那种极端清醒的人。”

庞德、艾略特等西方诗人给现代诗带来因裹挟更多而显得“复合”的诗体,这股风也愈加强烈地吹向当代河南先锋诗坛。邓万鹏这位出生于东北吉林的诗人,东北师范大学毕业后不久就扎根于中原大地———他曾在平顶山、郑州生活、写作,先后出版了十多本诗集。进入新世纪,他割舍了已有的写作路径,毅然跨入先锋诗歌的行列。他曾说过:不改不行啊,不改就没有出路了……而一位50年代的诗人如此的决绝,实在让人感佩!于是,有了一本崭新的选集:《时光插图》。阅读他的近作,你会发现他的诗裹挟得更多,几乎包罗万象,在及物的诗行里,他虔诚地反讽着世事,张扬着人性———

塔吊赶跑喜鹊一捆锈铁悬转着石头危险的起重

划过大街外环以外还有外环

一辆奥迪卷起沙漠

中性水洒下就蒸发了无力的虹的残骸

大药房的储蓄所广告牌下傻子捧起爆炸西瓜

———《奏鸣曲》

在入口处竖立山里的花岗石刻上有名的红字体

路过和进来的

一眼就能看到事业的坚固

———《自言自语》

正像一位诗评者所说的:“你可以说那是最写实的,也可以说那是超现实主义的,因为时空在这里被挤压得变形,到了结构所能承受的极限。”

海因作为“平顶山诗群”的重要成员之一,是一位把“诗写与生存”解决得最好的诗人:他是某个学院的教授,又是一位“字画、瓷器和评估玉器”的收藏家。他就在这样安定的环境里写诗。他的自我介绍是:“当代诗人、收藏家”,而他看重的是“身体即故乡”———本质上还是更倾心于做一个诗人。对于其写作的评价,森子曾说过:“海因的开阔视野、自传性的叙述和综合能力都是十分出色的。”在有限的阅读中,我的确对于他诗歌的“综合能力”十分佩服:90年代末乃至于新世纪初,他写了大量的诗———《呼家楼》《柳絮》(一)、(二)

《门》《故事》《红》,等等。在京城或他经历过的地方,感悟着人与事,从中觅得他独特的诗意:“我们都有在这里安家定居的苦恼。/大风刮起时,太阳悬在空中/如不住摇摆的油灯”;“在更早一些时间她就陷入了沉思,/这道风景是我早就期待的”;“月光尚不能照到走廊上/这一夜没有任何标记”;“现实是一场雪/从高处往下看,并没有黑狗从村庄跑出来/去追赶那只兔子的童话”;“就像石头投向湖水的中央,/石头沉下去了而水波不停地向四周荡去。”

在近期的写作中,海因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让“诗思”放得更开,在更多的“复合性”诗写里,裹挟了更多的“非诗”的东西———甚至有了莫名的“尖锐”:“在这阴郁的天空下/我们多么想冒充一次美/被后来的寻觅者发现并带回家去”;“我知道大家都在看热闹/我知道不久后我也会加入看热闹的队列”;“灰白色的辛夷果落了一地/接下来就是一个尖锐的声音”;“一个人物突然从逆光中登场/如此虚无和渺小的身形闯进了V字中”;“我们经历的世界终于被缩小了/最后成了一道烫金的咒符,深深植入到/我们的身体中或是潜伏在下一站的关隘处”……哦,我们看到一位优秀的诗人,在拥有足够的“底气”中坚实地行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