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河南先锋诗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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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灵魂:在凌晨的鸡鸣中“惊醒”(1)

———魔头贝贝解读

魔头贝贝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一早起来就握着一个啤酒瓶,眼睛自然也是醉醺醺的;整个白天似乎都是如此。居家之日,我猜想他的白天应该也是他的酣睡之时。读了他的《相见欢》更加有了佐证:“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清晨的鸟叫//光照到脸上/仿佛喜欢的人/来到身边”。那么,他的诗写于何时?一次,永伟告诉我:贝贝几乎都是在凌晨爬起来写作。是的,看他标注的时间就是如此———不用说,此刻就是他最清醒的时候了,我谓之文学的“惊醒”———也许只有在此刻,他才独自享受人生或本色地活着———他为自己创造了或许是痛苦然而却是美的诗歌。

一南阳官庄镇:贝贝伯爵,或少年诗人

河南有个多么可爱的贝贝:初中一年级,就开始写诗,尽管是“旧体诗的形式”;“初二的暑假我坐在家里整本整本抄外国浪漫主义诗歌,当时学校图书馆只有那些,《歌德诗选》《海涅诗选》《致大海》《希腊古瓮颂》什么的。初三第二学期偶然从一个女同学那里得到一本《李金发诗选》,大为吃惊,就像多年后,一九九七年吧,我从咬咬牙忍着心疼邮购来的黑色封面大型诗丛《诗》中,读到余怒……”后来他还读了北岛、杨黎、杨键、韩东、于坚……至此,贝贝完成了作为诗人的基本继承。

“五年级一个星期天下午扇了我一耳光的人”,改变了他的一生,他从“感到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悲哀”里孵出了复仇的黑鸟。初一开始,他“有意识地和那些喜欢打架的坏同学玩”,终于,“五年后,也就是我朗诵完北岛的那个夏天,在技工学校,我们七八个人拦住他。他早已不记得有这么回事了,讨好地给我们发烟。我用一把小刀狠狠扎进他左边屁股,他跪下来求饶。我得意地轻蔑地笑了,我个子小,我胜利了。”至此,他完成了魔头的锻造———做了一个会写现代诗的“流氓少年”,“与此同时的深夜,我和兄弟们在大街上拦截晚归的少女。……一个兄弟过生日,我们拿五块钱出去采购,拎着蛙腿烧鹅牛肉回来,还剩五块钱。我们口渴了,来到水果摊一人抱一个西瓜扬长而去。凌晨两点,我们伸着手电筒,低头仔细寻觅外国烟头。”他在荒诞的世道里做出了荒谬的事件,锒铛入狱自然成了他命定的一环。他的“鬼混”和良知让他一边是魔头,一边是贝贝:“是贝贝抱着你,咬着/你的手指。/是魔头落泪,面目狰狞。”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少年,居然很早就对宗教有了偏爱和认可:“一个微雨的天气,我把长发理成平头,来到离学校大概十多公里的一座农村住房改建成的教堂。……那年暑假,我在一个从四川拐卖来的中年妇女家住了将近两个月。……他们为我杀下蛋的母鸡……我装模作样的虔诚祷告使虔诚的老太太们夸奖我是上帝派来的小天使。”

魔头贝贝———这个官庄镇少年伯爵,选择了他独一无二的生存和诗歌路径。此刻,我想起基度山伯爵在复仇之后,曾经解释说自己的行为不是遵照西方宽容的价值,而是遵照东方人的观点。然而下面这段对话发人深省:“夫人,你弄错了,那不是一种不幸。而是一种惩罚,不是我在惩罚马尔塞夫先生,而是上帝在惩罚他。”

“而为什么你要代表上帝呢?”美塞苔丝喊道,“当上帝已经忘记这一切,你为什么还记着呢?”……是的,复仇的心理也恰恰导致了贝贝的不幸。

“上帝派我来就是复仇,而我现在来了”“上帝把我从死境里救出来,就是要我来惩罚他们,而我竟不服从上帝的指令!不可能,夫人,这绝不可能的!”这是基度山伯爵的心声。尽管伯爵在叹:“在我决心要为自己复仇的那一天,我为什么没有把我的心摘下来呢!”但书里写道:狮子终于被驯服了;复仇者终于被征服了。驯服他的是他心爱的情人,现在,贝贝归于平静乃至于亲近于佛道,恐怕也会有一个善良的女人在背后———不,在他心里———征服了他。

贝贝常常在酒醉里。他真的醉了吗?为什么他深夜还会忆起那么多东西?我猜测这或许是贝贝的面具,嬉皮士的面纱下,他一定还有更多我们不晓得的东西。或许,是他的狱后余生给予的自我保护?约翰?西蒙兹在克劳利诗集《白色污点》的导言中写道:“不存在一个克劳利,而是复数化的克劳利们。他设想自己每一刻都是不同的人:英伦绅士和剑桥三一学院院士克劳利,‘世界导师’克劳利,掌握了‘最高真理’的克劳利,热衷于淫秽书籍和骗术的克劳利,等等。”我在这里引用这段话,意在提醒读者:贝贝似乎也是一位信奉“神秘学”———包括佛教和道教的“通灵者”,我们似乎可以从贝贝身上看见克劳利的影子,尽管那还是破碎的。

现在,贝贝似乎一心向佛了,他更注重自我的修炼。他的诗心因此愈加纯净。而贝贝似乎更在意生命,尽管他时常醉意醺醺———你看,现在他为他的每一首诗刻上的标记已经到分到秒了。

二狂喜:徜徉于凌晨的鸡鸣里

(一)

佩索阿对他在诗写中所经历的奇妙有过精妙的描述:“沉浸于一种我难以解释的狂喜之中。这是我生命中凯旋的一天,我无法找到另一个日子来与它相提并论。我从一个标题开始写起:牧羊人……紧随其后的是我身体里的一个幽灵,我立即将其命名为阿尔贝托?卡埃罗。请原谅我要说一句荒唐的话:我的大师从我身上升起了。”贝贝时常在酒醒的深夜或黎明写作,那么,他一定也会“沉浸于一种我难以解释的狂喜之中”,紧随其后的也许是他“身体里的一个幽灵”———“大师”从“身上升起了”的情景吧?

他自己承认:“二十九岁时,2002年5月,在郑州,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诗人:蓝蓝、潞潞。”这似乎是贝贝遇见真正诗学的导师而走进纯正诗歌传统的明证。而我们看贝贝的写作,从一开始起点就比较高。他写于1991年狱中的一首诗《趴在岩石上的蜥蜴》就是如此:趴在岩石上的蜥蜴。

安静。

安静是群山的屹立。

屹立事物的心脏:

小小的蜥蜴。

日光温暖。

蜥蜴安静。

如果日光强烈并煽动。

那么蜥蜴将狂热而推翻。

趴在岩石上的蜥蜴。

群山之外的美丽。

这首诗里有三个关键词:蜥蜴,岩石,安静;从蜥蜴趴在岩石上展开,归于安静的意韵。贝贝在诗里显示出异乎寻常的超拔:他可以把“安静”想象成“群山的屹立”,你不得不叹服吧?而接着,他把“小小的蜥蜴”想象成“屹立事物的心脏”更异乎寻常;“如果日光强烈并煽动。/那么蜥蜴将狂热而推翻。”这里由静而转入“动”。我疑惑的是:贝贝是在实写,还是在隐喻?要知道,他这时候尚在监牢里———据说,他们见到阳光,就会欢呼雀跃的。他在另一首诗里坦白:“他唱‘菜里没有一滴油’刚好/被他听见。/迟志强的一句歌词等于/七天见不到阳光。”可以想象,遇见阳光“狂热”而至“推翻”都是寻常的情状。而最后贝贝眼里的蜥蜴已经升华,几乎如一朵花———成为“群山之外的美丽”。至此,这首诗也已经很好地完成了。

贝贝极有写“小诗”的天赋,而且他在小小天地里拥有语言和寓意的自足,看看他写于新世纪初期的《像个祈祷者》:抓住蝴蝶撕掉她双翅

抓住蝴蝶并撕掉她双翅

抓住撕掉

让她死掉

腐烂的声音多么安静仇恨也越来越轻

这里不去考究贝贝受哪个流派的影响,只看他居然能把一句话撕扯开来并形成一个回环,从而让诗意在简单的语句里流淌,又不让你感觉枯燥,这是不容易的。特别是最后的一句:“腐烂的声音多么安静/仇恨也越来越轻”———在意蕴上既延宕开来,又托起全诗,实属难得。在经历了漫长的习练之后,近年,贝贝又回到“小诗”情结里。所不同的是,语言更加明白、本色、不事雕琢;而裹挟的知性感受更多,他似乎在追求着单调的丰富:拧紧瓶盖。为了不挥发二锅头蕴含的情景。

被牙齿切着,被召回的点滴。

世界又少了一口牛肉和清醒。尚未到嘴的事物。菜单上看不出结果的未来。

冷飕飕的热乎乎里我接着品武汉的哈尔滨。东湖,锁过你十七岁的脸。

你儿子是你的云彩变成了雨。

时光摁灭燃烧:我的烟蒂。

从易拉罐中

啪地喷出泡沫。这苍白的血。

———《冬日月夜独饮》

这首诗写得十分洗练,语言自足而寓意深邃。“拧紧瓶盖”,一个简练的短句为全诗确立了基调;二锅头蕴含的“情景”恐怕不仅仅只是酒事,它或许还蕴含着更多人生世事的历阅,所以才值得“被牙齿切着”,而点点滴滴都要“被召回”。这个世界不只是“少了一口牛肉”还有“清醒”———那是“尚未到嘴的事物”和“看不出结果的未来”;至此,诗的张力已经极大。而接下来的一句:“东湖,锁过你十七岁的脸”更让你深思,那一定关乎作者刻骨铭心的体验———也许是一次初恋,或者比爱更让人难忘的事端?最后一节既是延伸,又是强化:儿子是“你的云彩变成了雨”,我的“燃烧”被时光摁灭,犹如“烟蒂”。于是,泡沫竟像“苍白的血”,这里蕴含着极大的无奈。这是一首小中见大的诗,无疑也是贝贝多年来不可多得的一首佳作。

(二)

参照贝贝少年的荒诞经历,他之为诗就不免有了救赎的意味。我们知道,他在少年时代,首先接触了外国浪漫主义诗歌———《歌德诗选》《海涅诗选》《致大海》《希腊古瓮颂》等,那么,在这些大师的作品里,对于真善美的张扬和对假恶丑的鞭挞显而易见,这对于一个少年灵魂的塑造和价值鉴别应该具有关键的作用。写《空心人》时,他在“狱中”,那是1991年的6月份,估计已经进去几个月了,他开始了自我的反思;他记起了那个“安静”的时刻:“……很安静/甚至可以听见/鞋子敲打地面的声音……歪歪斜斜的/树干/很安静/几片叶子闪过我的眼睛/掉在地上/很安静/我又看看天/天,灰灰的/也很安静……就连偶尔的几声/乌鸦的叫唤/也没能打动/我安静的姿势……一个瘦瘦的男孩/会莫名其妙/坐在那里/整整一个下午/陪伴周围静静的/墓地。”所谓宁静致远,贝贝能够安静了,就一定离反思不会久远了,尽管那一刻还只是面对脚边一丛很高的杂草:“都发黄了/可有谁会去/留意它们/并且关心地/浇一浇水?”发出轻轻的叹息,但他毕竟“眼睛一下子/变得湿润”。也许,那就是他灵魂回归的肇始。

在狱中,或许贝贝并没有在意于那些狱官的教化,而时常咀嚼着他读过的诗,其中自然包括唐诗:“他背抵柳树低诵一首唐诗的夜晚//涓涓的唐诗绕过愁怀”,让他深深体验着“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的孤独———这对于一个不满十九岁的少年即便残酷了,也一定会加速他的成熟。

阅读贝贝90年代的作品,我们发现他曾长久地陷入对“过去”的反刍之中。他在自觉地做着自我救赎———而这是必要的:“晚上的树大而黑//我就在那时出现/拎着空酒瓶/甩掉空酒瓶/我就在那时瞪眼”;在此刻他能够清醒:在大而黑的树下/我很小。还有:无法抵挡,越来越软弱,倾向于黑暗,废品装满了我的身体,一个少年在我身体里痛哭,以至于“魔头贝贝先生/在替我散步”,“坏男孩云收雾散,加入悔恨的行列。”

贝贝的诗同样拥有见证的力量,其中自然也涵括了揭露。他为自己的一本诗集命名为“里面有众生的自画像”似也可以作为明证:他企图见证一切。而在《内伤》这首诗里,他窥见了生活的无奈:八点钟太阳的烧饼。办公室里跳动着一颗心。

我眼睛话语的灰尘又积满这张桌子虽然刚刚才扫拭干净。

报纸没来。继续观察窗外。

鸽子立在对面的屋顶。

……电话

骤然响起。好似腹泻,迫不及待———

打错了?就像飞蛾扑向火焰:而它竟是冰做的!此刻我手中的杯子多么空虚。水躲在四米远的茶瓶里。

掉进这个房间,窒息。一只苍蝇再也无法飞出去。绿色没来。也许永不到来。没有翅膀的窗外,阴云压向人类的屋顶。

一颗心跳动着;眼睛话语的灰尘积满桌子;等待报纸;看窗外的鸽子……这就是人生———无聊的人生!骤然响起的电话竟是打错的电话,对方的声音竟是冰做的!杯子“空虚”,水躲在四米远的茶瓶里。一只苍蝇掉进这个房间,也会窒息,它再也无法飞出去———这几乎是一幅末日图像,“没有翅膀的窗外,阴云压向人类的屋顶。”

还有他揭露狱中生活的情景:“我梦见/他们用白布条塞住我的嘴/用电棍/逼着我/回答问题。……我梦见我们蹲在茫茫雪地,捧着/缺了边儿的塑料碗/舔/和吸。……”读来触目惊心,让人不寒而栗!而在另一天,则有:

上级来检查。

上级走了。嚼着白菜帮子脑海里掠过

那未分娩的食谱:早餐———稀饭,馒头,土豆丝午餐———米饭,梅菜扣肉晚餐———蒸面条,酸辣粉丝汤。

———《起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