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蓝蓝的诗歌生成及形式
诗歌,作为一种人类的精神创造物,一个生命单位(塞萨尔?巴列霍),说到底它必然会与人的心灵密切相关。康定斯基对此有独到的见解,他说:“到某个时刻……创造的精神(我们可以称之为抽象的精神)找到一条通往心灵的路,后来在心灵里,使得它有种渴望和内在的压迫感产生。”纵观蓝蓝新世纪以来的写作,我们以为她的一切诗写活动无不源于心灵的“渴望”。所以,从诗的发生学入手,或许可以进入其“灵魂的迷宫”———因为诗人就是“诗行的抽搐找到”的那个人;进而才有可能考察诗歌形式及其技艺的内在依赖。
诗歌生成,始于心灵的渴望
诗歌史表明,但凡伟大的诗人,首要之务是喂养伟大的心灵。自然,那里有着人生复杂的历阅和心智的修炼。拥有一颗伟大而高贵的灵魂,似乎才有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才有可能在对世界的观照中产生伟大的诗篇。说白了,这是诗的出发点。正如蓝蓝所强调的:诗“不超出心灵”。我们从这里考察蓝蓝诗的生发似乎才更有意义。这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既是自然的,也是朴素的真理。蓝蓝有一首《无题》:我不爱外衣而爱肉体。或者:我爱灵魂的棉布肩窝。宁静于心脏突突的跳动。
二者我都要:光芒和火焰。
我的爱既温顺又傲慢。
但在这里:言词逃遁了,沿着外衣和肉体。
在这首诗里,诗人谦和而曲折地表达了灵魂的依存。在《我的笔》这首诗里,我们看出诗人的姿态:“我的笔//钻进垃圾箱翻捡/弯下的身躯在纸上爬行。我的笔/要钉住大皮靴燃烧的脚印/被活埋的东西,它挖掘。/……/它记录噩梦,记录弯曲的影子/真诚是它的哨兵。/……我的笔//折回它的翅膀,向下钻/直到岩层下的哀嚎握住它……//每一声被称为诗的哭泣都是想要的。”在这个荒诞的世界,作为诗人———尤其一个女诗人,她把什么作为自己的财富?唯一的恐怕就是她的诗:我的财富顶端那失败的钻石
我最大一颗珍珠里最初的贫困。
———《我的财富》
为了诗,哪怕手脚冻得“哆嗦”,深夜被“压扁”,一绺头发“烧成白灰”;哪怕“在人间不会停留太久/……并为此终身受苦”———这里,我们看见了一颗高贵的诗人的灵魂!
据我所知,蓝蓝阅读广泛,勤于读书。在接受《今天》网谈时,她说曾先后读过:“古代的作品诸如《诗经》、古诗,杜甫、李白、李商隐等人作品,大量的翻译诗歌和其他书籍,俄罗斯白银时期作品,南欧、北欧、东欧、非洲诗歌,很多文史哲书籍,很多民族神话,等等。”一次在北京她的居室,我看到了若干架书,就连客厅也堆满了。而她尤其阅读了很多富有深刻思想底蕴、社会反思的译著,比如:《国王鞠躬,国王杀人》《论小丑:独裁者和艺术家》等。她一直关注着那些来自于黑暗时代的不幸的诗人或文化精英。这些都奠定了她作为诗人灵魂的以及诗歌“思”的境界;同时也规约了其作为诗人的审美标高。
蓝蓝曾经说过:“我更愿意写幸福美好的事物。”但社会现实却让她拥有了更多的伤感与悲哀,甚至是绝望;发而为诗就在情理之中了。耿占春曾经描述了这个状况:“蓝蓝的诗歌是这个时代的一个独特的痛苦见证。她的诗歌与世界的关系经历着从哀歌式的赞美向讽喻式的批判的转变,并混合着赞美与批判的双重力量。纯粹的赞美会使我们缺少面对真实和不完美之物的力量,纯粹的批判也会使我们的心中除失望外一无所剩。”能直面世事,尤其那些让人悲悯之事,既体现着诗人的胸怀与眼界,其实更映照其灵魂。蓝蓝关注着身边的事物,那也就意味着真诚地关注着社会,尤其对于社会重大事件的倾注。所以,进入新世纪以来,揭露与控诉几乎成为蓝蓝诗歌的一个基本主题。这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并非人人都能做到的可贵的人性担当。
《我知道》写于2003年,似乎和《真实》是姊妹篇———或者说是它的早期酝酿。这两首诗的背景都是石漫滩那场旷世的“75?8”溃堤灾难;在这首诗里,诗人以四个“我知道”的述说追念着那些无辜的平民,“这一切把我引向对你的无知的痛苦”———我们已经体验出了诗人面对世事的一种缘于心灵的“疼痛感”,也是发自诗人内心深处———或灵魂真实的力量。而在《真实》这首诗里,诗人让我们“所看到的东西超出了最大胆的、最毛骨悚然的想象……这是对于人心中的、无可名状的某种东西的忠诚,它们是强有力的”(米沃什);我们感觉出诗人那种萦绕于怀的一份悲情的控诉:“死人知道我们的谎言”“哭声知道高脚杯的体面”“喉咙间的石头意味着亡灵在场”。我们面对死亡,或者说无辜的罹难的人群,还能说什么?唯有真诚而痛苦地面对。那一年,蓝蓝还写有一首《在石漫滩》。相比前两首略微趋于舒缓,弥漫着柔情:……风把一座水库慢慢推到岸边。
风把一盏灯吹向二郎山峰顶。
这里,麻雀在树林深处
温柔地呼唤。清晨的阳光飞舞着在乌桕叶子上做巢。
……
辽阔的水面说着诞生。野菊花说着美。
炊烟说着生活。
但诗人不会忘记这里还有数十万无辜的死难者的尸骨,不会忘记造成那荒唐灾难的始作俑者;所以诗的最后依然有“山村的羊羔/如此洁白,永不会撒谎的咩叫……/陡峭的岩石说着死亡。//而一束光穿透过我心中的黑暗”的悲愤之情;有“我爱你们”———这“胜过所有的美景和诗行”的悲悯和缅怀。在写给遥远的边疆那场血腥的《七月》里,则呈现着诗人绝望的思绪,或者说是“当痛苦反对痛苦的时候”(耿占春语)一种心迹的无奈宣泄:我不知道怎样遭遇了绝望,这绝望没有借用我的名字。没有我的性别。没有任何的肤色和语言。没有宗族。
甚至没有我。……
那一刻,诗人唯有缅怀着阿瓦提、美丽的胡杨和白杨;缅怀着木卡姆的歌声“是多么美”———但却有着“黑色洞口的绝望”;怀念着弹琴的维吾尔老人,忐忑而心虚地征询:“我还是你的客人?”愧疚着“我的嘴唇留下过的杏子的甜蜜/拥抱我的沙漠的热风和夜空的星辰”在这个时刻的惩罚……“而我的心/是沉甸甸的石头。是火山在变凉。”我猜想,诗人在这些绝望的诗句涌来的时候,希尼那段著名的话语也一定会在耳边回响:“面对历史性杀戮的残酷,它们实际上是毫无用处的。……在某种意义上,诗歌的功效等于零,从来没有一首诗阻止过一辆坦克。”
爱以及与之相关的题材本来就是诗的基本主题之一,它们既是诗人内心的追逐,也是诗人生活的诸多侧面的重要景观,作为女诗人的蓝蓝自然也不会例外。即便在新世纪,她也拥有不少的诗篇。而相对于早期的诗,新的诗篇愈加深沉、冷静与宽阔了。在《我的姐妹们》这首诗里,诗人对自己的同胞述说着一个凄苦的爱:“一个女人,”她说,“我的姐妹们难道不是同一个?”
在诗里,诗人述说着她们的青春,爱:“被爱情/撑起的骄傲的乳房/你们被男人爱过的悲伤的大腿”;述说着她们的辛劳、衰老:“干瘪的胸腹”———
当孩子长大,男人们也离开你们向着死亡和深夜行走当年轻的白杨腰肢弯成朽木你们在伤害和宽恕中将爱完成在诗的最后,似乎在暗示诗中的那群女人是乡村的姐妹。这难道就是她们的宿命?是的,在我们的时代里,乡村女人就是如此———甚至她们其中,有的连“比头发间的泥土更黑、更冰冷”的碑上铭文都没有获得。在《格桑花》里,诗人真的读出了爱———这唯有善良而满怀爱的女人,才会有的奇遇,从而让我们看见了一首富有“质感”的情语,也给了我们一个不可阐释的阐释:“八个瓣的石头,会飞的石头/我秘密的爱认出了你”“……风的情人”“我从你对高原的忠诚里/分得了幸福的允诺……”重要的是“用指着你的手把我点燃”的那个人———这“最小的闪电”,一定是炽烈的爱情!随着阅历与情感的磨砺,诗人对于“爱”已有了独有的领悟,以至于葆有格外的冷静,而这是难得的情怀。在《玫瑰》这首通常意义上的关乎爱的诗里,诗人就有了:
她是礼服。离开植物学或
修辞学的戏台后也是。
洗碗布旁过于洁白的封面。
即便没有别的鲜花,她们仍然是女王。
诗人把玫瑰看作“礼服”———某些重大场合上参与者所穿着的庄重而且正式的服装,即便经过多层的文化更改———植物学或修辞学的戏台,甚至是厨房里显得多余的“洁白的封面”,她们“仍然是女王”。这样的冷静是不可思议的,除非经历了爱的诸多痛苦“磨难”之后方有此彻悟。而从这里似乎又可以窥见一个女诗人对于“爱”的题蕴的新的奉送。
诗人爱这个世界,乐于做这世界一切美好事物的替身。这里体现着诗人的高尚情怀,所以有了《我是别的事物》的高贵之举:我是我的花朵的果实。我是我的春夏后的霜雪。我是衰老的妇人和她昔日青春全部的美丽。
……是母亲的乳房和婴儿的小嘴。是一场风暴后腐烂的树叶———黑色的泥土。
蓝蓝的诗里不断呈现着社会底层弱小的人群:矿工、打工仔,酒厂女工、钉鞋人……看似诗人选题的偏爱,而事实上来自于善良心灵对于人类社会“细胞”的微观审视,对他们卑微生活的披露和思忖;或看出他们美好的心灵和善举,或体察他们的不幸与不公正的待遇,从而实现了希尼意义上的“诗歌的纠正”;在这里体现出了诗人的良知。比如在《矿工》里,诗人就看见了他们“黑”之中的美:井口边你羞涩的笑洁净、克制你礼貌,手躲开……
藏满煤屑的指甲,额头上的灰尘你的黑减弱了黑的幽暗;作为剩余,你却发出真正的光芒
而映衬了“我从都市带来的寒冷”———那种城里人惯常的麻木和冷漠;和“我悲哀于从没有扑进你的视线/在词语的废墟和熄灭矿灯的纸页间,是我//既没有触碰到麦穗的绿色火焰/也无法把一座矸石山安置在沉沉笔尖”的无尽的愧疚。而在《一切的理由》这首诗里,诗人宽厚的同情与体恤之“甜”已经推及所有的亲人,或者说人类:“不会是从花朵。/也不会是星空”:我的唇最终要从人的关系那早年的蜂巢深处被喂到一滴蜜。
作为一个当代诗人不可能不在意身边的事物。而在俗常物事的述说里进入精神层面的超越是检验一个诗人的“晴雨表”。蓝蓝在这一向度尤为突出,甚至可以说,她做到了“诗”的前沿。所以她的“麦田把它逝去的韶光种植在/我命运的屋顶”就显而易见了。诗人从不去作那种隔靴搔痒的或无关痛痒的诗写,哪怕是沙漠中的植物,她也一定会投入切身的体验,犹如一次自然界罹难的洗礼:她跟我说着河流。地下滚滚的泉水。
而沙砾和碎石埋着她的沉默。
从那里她柔弱的头颅开出粉红色湿润的花来。
———《红柳》
即使面对沙枣树,她也会有“风修剪着灰绿的叶子。阳光把最明亮的颜色给她”的欣喜和“大地痛苦挤榨出的甜涩果实”的体恤;她会赞赏梭梭柴“倾泻,浇灌荒凉的风景”“把沙砾下的海提到半空中”的那种超然的“带着折断绝望”的力量。或者面对一棵孤独的紫楝树,她也会挖掘一切诗意的可能———既切乎内心,又赋出新语:“我在这里已经很久。无数落叶/表明我急切地渴望生活。//……我从不移动,以此证明对大地的忠诚。//蜜蜂们在我身上劳作。一只猫/爬上它认为伟大的高度。//……我了解星座的秘密,乌鸦的痛苦/每一双脚经过,由此我掂量世界的沉重”;而在《拥有很少东西的人》里面,诗人看到螽斯和蟋蟀“在夏夜的豌豆丛中/耳语,小声呢哝”的渺小的快乐里,体验出了命途多舛的人们的满足:“宁静的泉水多么温柔地填平了/我那悲惨命运的深坑———”,从而达到了卡尔维诺在描述卡瓦尔康蒂时所说的:“在……诗行的每个词中化解了真实经验的具体性,思想似乎像迅速闪光一样从黑暗中连连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