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田桑2000年以来的诗
一
河南诗人中,田桑是我认识最早的其中一位,大概2002年相识后,我们围绕诗歌谈得颇为投机,所以一直以来每次去郑州都会见面。田桑大学毕业后就步入了社会。多年来,他拥有颇为繁杂的人生历阅,其中不乏艰苦创业,肯定体验了更多的人心叵测与世态炎凉,所以关乎生存的诗作颇为多,而且在他的诗里有着清晰的生存感受的脉络。我猜测2001年3月17日这一天,诗人一定有刻骨铭心的痛苦体验,不然不会有《孤独,2001年3月17日》这首诗。在一般意义上,孤独是一种心境,而在极端状态下,就会有绝望之鸟裹挟大片乌云压下来,因而此刻诗人就有那么多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递过来的手能点亮我的灯……
我不相信你会静静走过来
……默默坐下
在所有的灯依次点亮之前,闭目聆听花朵在黑暗中次第盛开的声音我不相信花萼的纯银质地
能被擦亮,露出上面镌刻的一行小字……
是的,诗中人真的绝望至极!或许那会成为他终身难忘之事?
而诗人借助这首诗为之做了微妙的人生镌刻。那一天,诗人还写了《山居》,几乎也是在享受死寂般的孤独:“已经有三天没听见老虎的叫声了/风亦敛迹,大约已返回山洞”“朋友们散落四方,远在千里/已经有些年没见过雁往来的身影”;因孤独而显现的无精打采:“俄而在灌木和草丛中躺上一会儿/经过独木桥时,差点睡着在那独木上”“两手空空,因而不敢叩门/一转身又险些被石阶上的青苔滑倒”。写于2002年度的《命运的黑鞋子》更有其深邃独到的感悟:你不可能想到命运穿一双黑鞋子
诗人直奔主题,“一双黑鞋子”的意象让人不寒而栗,尤其诗中多次出现的“你不可能”透露出人在命运面前的无能为力。诗人从多个侧面刻画了命运,让人在无奈的认可之中平添了几分惊悚:“她不可能让你知道/她的精准算计”“她从不敲门/也不用将门闩悄悄拨开/就能进入你的房间/甚至在灯下与你大胆对视/但你不可能知道”“你的明天就决定于这一点点/但你不可能知道”。在《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里,诗人怀念的就不仅仅是个人的际遇,而是芸芸众生甚或人类的命运了:诗人怀念收废品的老头“拉着架子车远去的佝偻的身影”“怀念那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化学纸浆/和一个导致河流污染的小造纸厂”“怀念一所秃头的小学/未老先衰的校长”“怀念用这些木头建造的宏伟剧院/剧院上演的滑稽小品,和一场古装戏”;他甚至于:怀念一段强词夺理的爱情
一封伪造的情书,和一个喊冤的强奸犯
内心冗长的独白
社会世象是斑斓多彩的,而人类的命运是变幻莫测的;这就给予诗人阐发的机缘,在这首诗里,诗人给以广泛的关注和同情,自然也有犀利的讥讽。而要探讨诗人的生存之路,恐怕离不开他“内心的真实”;其中或许还有来自诗人虚无感的影像。看他的《厌倦》:“头昏脑涨。/半空里一片羽毛将我接住。/一团乱麻”;还有:写下的字迅速消失,
比风还快。
……
……为何我仍是这样空、这样轻仿佛什么都不是。
从这些诗句里,我们似乎可以窥见诗人真实的来自生活与人生际遇的无奈、孤独、空虚乃至“厌倦”,诗人此刻犹如跌入生存的低谷。而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讲,这是不必回避的,也是正常的———因为在这个时代,哪个诗人不是在“边缘”痛苦地挣扎着,思索着?田桑还有一首《沮丧》,同样是诗人来自于生存的“负资产”,而可贵的是诗人把这种感受写得惟妙惟肖:“沮丧爬上指尖”“甚至我再次闻到你精致的香气”,犹如“腐朽的下午的夹竹桃”;诗人看见了沮丧“微小的骨节/被肉皮紧紧夹住”,看见沮丧“仿佛要退缩到睡眠/仿佛要退缩到无能为力”以至于“烂醉如泥”。从这里可以看出,哪怕是再糟糕的感受,只要是真实的———写进诗里就会成为一种独有的艺术享受。自然,诗人也有《星期天早上,痛痛快快地睡了一个懒觉后作》的心境:世界松弛而美好。
拉开窗帘,一辆汽车向远处
奔去。
……而天空也趁势挤进来在你身体里摊开、伸展。
那一定是人生惬意的一个时段,所以诗人看见的和想象的都是那么“松弛而美好”,包括键盘、书、早茶、阳台上的弯腰和眺望,包括楼下马路边吆喝的小贩,“此刻/你却原谅了他”……而在诗人的另一面,我们还看见了他“藏身于木箱的火”———那更加持久的力量:木箱中的火似乎是神妙的,又是不可捉摸的;那是什么———灵魂?心智?感受力或者想象力?“有煤的自闭症/但不是煤”你不能把它“从身体中挖出来”,显然它与身体是共存的;它“藏在木箱里/打开木箱你找不到它”,“它燃烧,照亮自己……照亮过去”;这火是诗人的所爱:“它燃烧,暗暗地/燎得你浑身难受”,但诗人明白:“这是它的怪癖,但何尝不是/它的美德”,从这里我们窥见了诗人在命运颠簸之中内心的强大;诗人拥有了这“藏身于木箱的火”就拥有了一切,就拥有了诗赖以生发的源泉。
在阅读中,我们感觉田桑的诗多来自生存的触动。读读《从一个戛然而止的句子开始》吧:“曾经多少徒劳———”就是一次人生历阅的由衷感叹,从这个句子也引发了更多生活的无奈,其中有源于日常的无聊:“沙子每天从指缝间漏去/把剪掉的指甲埋到花盆中/一棵胳膊粗的树/慢慢倒下,变成斧柄”;有源自于信仰的狂热与挫败感:“挥舞的手臂,呼喊的嘴巴/拳头松开有如旗帜收拢/最终与狂风妥协/被割草机修剪过的草坪上/十个指头一般齐”;还有来自灵魂深处的挣扎:“多少极端、多少愤怒/无谓的抗争,尖锐的表情/最终喜悦与痛苦浑然莫辨/被书卷扰乱的内分泌/夜晚的自言自语”;最后,诗人给我们呈现了带有虚无的颓废气息的“顿悟”:从一首顿悟的诗开始从一个戛然而止的句子开始从阖上眼帘、松弛肢体开始
放弃一切可以放弃的停止努力
“放弃一切可以放弃的/停止努力”———这大概也是那个时代背景下众多怀有热血的年轻人的写照吧?而诗人却是“从一首顿悟的诗开始/从一个戛然而止的句子开始”的;他在一篇《散札》里也说过:“语言需要弹性,人生亦然。学会妥协,才是成熟。”在这里,诗人就责无旁贷地做了代言人。而拥有复杂人生历练的诗人,似乎更专注于“悟道”———面对纷乱的世界而能够心平气和,波澜不惊;写进诗里则充满了“禅意”。尤其近年来,田桑在几近铅华洗尽、干净而简约的诗句里显现出一种诗意的豁达。我们看《郊外独步》:此时,四周寂无一人。阳光揉着眼,从落叶上慵懒地爬起来———蝉噪,像是许多人挤着在台上发言或致辞。
这是一种难得的静,好像是在一座午后的寺院:“四周寂无一人”,阳光“从落叶上/慵懒地爬起来”,唯有蝉噪“在台上发言或致辞”,我们似乎可以敛心入定了。随后,诗人似乎看见了安静的白杨树干里“也许隐蔽着一场风暴”,看见“一朵诡谲的云影/正悄悄向它移动”,诗人不由得叹谓:“很多事情可以预知,但你无法把握”;转而,诗人沉入“一片黄叶/轻飘飘地落到脚前。/踩上去,还是绕开它”的犹疑之中;审视着“一小队恰好被落叶/挡住前程的蚂蚁”,开始猜测“它们/是否也有恼怒和疑问?”此刻,我感受到一个饱经风霜的诗人面对世间物事的那份善良和从容。而终于,“神灵”显现了:此时,四周寂无一人。
感觉有一个爬到树上的神
正悠然独步于树冠之上。
这既是诗人即时的幻觉,岂不也是那位身怀禅思的中年人的“夙愿”?故而,“当我停下脚步,我的目光/却独自踩着落叶/又往前走了很远、很远”……而在《四十自述》中,愈加显露出一个中年诗人的淡定与辽阔:这个年龄,应该是风和日丽了
开句就给我们吐露了他此刻的心境。是啊,人到中年,风和日丽———这既是自然的又是难得的。所以,他欣喜地告诉远方的朋友:“昨夜捡拾的一片落叶被我夹在//一本读过的书里,我觉得它很美”;现在,诗人“已经学会云淡风轻,不再像一个/青涩的大学生,心跳不已”,早上“在阳台/浇兰草、芦荟和玻璃翠,收集露水”;此刻,诗人唯一担心的是“钟表的分针紧追秒针/甚至还想超过它”———在这个年龄,担心衰老就是自然而然的了———即便是诗人也不会例外,因而“我想尽量压住眼角的鱼尾纹/和额头泛滥的垄沟”“我想尽量慢一点,包括午后/小睡之后,不要马上醒来”,这里,诗人已经透露了“道法自然”的情怀,所以,他期待着“在这个秋季……尽量压住衣襟上的西北风/尽量不让它的翅膀过分张开,拍打”;在“一只豆雁的镜子”里“多待一小会儿,悄悄拔去鬓角一根白发/然后将它连同镜子一块压进箱底”。在《树蛙的睡眠》这首诗里,诗人又显露了崇尚自然乃至于“归隐山林”的出世思想:我逃离我想逃离的。我必须逃离的。比如乱糟糟的商业街、候车大厅以及我的坐满幽灵的书房。
显然,诗人在这里是借“树蛙”自喻,不,也许还是人类的某种心声。面对“商业街、候车大厅/以及我的坐满幽灵的书房”,“我逃离”,诗里有着无奈,些微的愤懑,甚至恐惧的语调:“我真的受够了。/我听烦了他们的争吵”;“和他们对话。/稍有迟疑我就怕我会陷身其中”;所以,“我打开门,走出来。……我从狂奔的车上跳下来”———欣喜于“我已经来到一片旷野”;现在———“我”很幸福:“我在一片绿叶上呼吸。/我在草茎里饮水。/现在我瞌睡了我要睡眠。/但愿我在睡眠中重建一座城市。”
二
纵观田桑的写作———尤其2000年以后,他似乎着力于一种“轻逸”的写作,乃至于把“轻逸”作为尼采所说的“美学的第一原则”,或者卡尔维诺曾经精到地论述过的那样:“……首先是语言的轻松化;使意义通过看上去似乎毫无重量的语言机质表达出来,致使意义本身也具有同样淡化的浓度。”写于2002年度的《雪夜怀人》就几乎是田桑轻逸之诗的标本。在这首诗里,语言是轻逸的,句式是简约的;甚至故事也是虚拟的———诗人怀念之人何许人也?我们不得而知,诗人也没有明说。“没有一点点先兆”的反复述说令整首诗溢满虚幻的神秘感,因而让我们领略了诗歌“的确存在着一种包含着深思熟虑的轻”:一个人突然起身决定到远方去没有一点点先兆雪就下起来了这个人是谁?似乎是诗人自己,似乎又不是———好像又是他指。“决定到远方去”的事象出现了,但“没有一点点先兆”这一句在此语境里承上启下,所以紧接着的“雪就下起来了”几乎就是滑翔过来的一个句子,也照应了题旨。在下一节,诗人为事象做了进一步的推演:“以了却心头一桩/无缘无故的夙愿”;而接下来却陡然转折了:“没有一点点先兆/他就来到了我门前/在我耳朵里跺脚/抖掉身上厚厚的风雪”———几乎是电影里的“蒙太奇”,似乎也是时空颠倒———“他就来到了我门前”,而这恰恰是诗的魅惑。“在我耳朵里跺脚”大约是诗人的神来之笔,修辞在诗句里几乎不露斧痕;接着,他们“坐到了一起/递杯换盏,谈诗论人/其间还谈到了雪”,尽兴处,两人不禁哈哈大笑,还摔烂了一只杯子……在这两节里,细节起了关键的作用,让整首诗在简约里拥有了丰腴;而最后,奇妙的语象出现了:其间我哪儿都没去好像在等一个人而这个人始终没有到来我写下了这首诗读到这里你该恍然大悟:原来“我哪儿都没去”,这是诗人一个人的白日梦,“好像在等一个人/而这个人始终没有到来”,照应了开头,也成就了这首诗。在《雪:一个冰凉的声音》里,还有着另一种“轻”:雪———
一个冰凉的声音,轻轻的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