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东宫·西宫(王小波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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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社会交往 (6)

第三节J的外地之行 (1)

我们在写这篇书稿时,接到一位朋友从河南打来的电话。这位朋友叫J,曾经给过我们很多帮助。这一次他去了南方,访问了很多同性恋朋友。他听说我们在写书,就主动提出回来后要接受我们的访谈。以下是访谈记录。

J说:这一次去了不少地方。我走沿海下去,沿京广线回来,路上到处有。逛了有两个多月,身上带了三千块钱,都花光了。

我觉得J的行为可说是摩顶放踵,奔走天下。我和他相交久了,觉得他有一点古之大侠墨子的气质。只不过墨子奔走四方是在实行非攻的主张,而J是在寻找的对象。除此之外,处处都像了。比如墨子主张兼爱无等差,J就是这样。别人说J有点疯,逮着谁就要和谁干。

我问:到处你都能找到吗?

也不是。在山东就没找到。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同性恋接头地点,必须事先有个线索。比如,我先知道了一个点,找到了几个人聊,他们会告诉我哪里还有。假如一点头绪都没有,那就难了。但是假如住下去,早晚能找到。这回在济南,别人告诉我大明湖公园里有,我进去转了三圈找不到人,别的地方又不知道,就抓瞎了。

看来大明湖这个消息是错的?

也不一定。当时大明湖公园正办荷花展,入场券涨到了三块钱。进去转一圈,找个朋友,还不知能不能找到呢,先掏三块,换了我是济南人,我也不干。何况在里面我发现了宣传画……

什么叫宣传画?

就是画在厕所墙上的画。和一般的画不一样,不画女人的,一看就知道——所以这里过去肯定是个点,可能是被荷花展冲了。北京也有这种情况,原来某厕所是,后来改了收费,就没人去了。

我看收费厕所很干净,收点费也不多,不是挺好吗?

这你就外行了。第一,收费厕所门口有人,出来进去招人眼目,多有不便。第二,有些收费厕所有隔板,不像一般厕所大通铺式的茅坑,便于大家一见目成。我们找朋友,上下都要看。隔板固然讨厌,抽水马桶更叫人难受——什么都看不见了。国外有在收费厕所里的,那是因为他们那里厕所全是那样。从隔板上面探头探脑,多不方便哪。我还发现一类地点大有前途,就是大饭店的厕所。水磨石地板反光,正好看见要紧的部位……

好啦,谢谢你,我已经明白了。还有一个问题:这类公共厕所气味不好,你发现了没有?

没什么太不好罢。

你这么说我恕难苟同!比方说,现在这种天气(时值仲夏),环卫部门在厕所里创收,放上大塑料罐收集尿,做尿激酶。三十多度气温一蒸,简直要命……

我知道,有点杀眼睛。你说怎么办?戴上防毒面具?再说,接头的地点和玩的地点不在一处,一般是相邻的两个地点(所谓地点,是指厕所)。一个好找,是接头用的,一个僻静,是玩的。后一种地点门口两辆自行车,里面就有了。后一个地点的卫生往往好一点。

接下去我又去了青岛,也没找到。后来听说,当地的同性恋地点有季节性,我找的是冬季地点。又听说一个浴室里有,我在里面呆了半天,几乎中了暑。大概也是冬季地点罢,没找到。这是七月底的事。八月一号到了上海,找到了。此后我总是问好了下一站的地点再动身,再也没有失去同性恋朋友的联系。

J说:到上海那天是八月一日。听说某某报栏前有,下午去了,隔着马路看了一眼,没有见到。当时陪着个朋友,不便过去看。晚上去外滩,在北京就听人说那里有。到那里一看,异性恋谈恋爱的、同性恋扎堆聊天的都有,和北京大不相同。

哪里不同呢?

都不是正经找伴,聚在一起瞎聊,时髦青年目无余子,像我这样年龄大点穿着一般的,没人注意。说实在的,我也看不大上那些人。后来遇上一个中年男子,挺朴实的,我喜欢。迎头擦肩而过时他看我,过去后我回头他也回头,肯定是了。我就让和我在一起的朋友等一下,自己去和他聊……

暂停!你说有个朋友和你在一起。他是谁?

忘了告诉你了。这回到南方去,一方面我要找朋友,另一方面有个德国老太太要去香港,我陪她到厦门,我玩我的,她逛她的,两不耽误。我找到伴,让她等等我,她也不问我干嘛去了。德国人嘛,最拘谨了。不是自己的事从不打听。

你为什么要带着她?

不为什么。老太太一个人到南方不方便,学学雷锋罢。我让老太太等等我,就去找那人聊天。他说是山西候马来出差的,听说这里多,来看看。还说,这儿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太叫人失望。我听了大觉投缘,就和他握握手。我们互留了地址,我告诉他,还有人等我,让他稍候。然后我送老太太到了饭店,又回来找他。一块找到XX饭店楼上的厕所,做了爱。

你真忙呀!

那天就忙到这里。第二天,我叫老太太自己去玩,我又去那个报栏。仔细一看,果然有奥妙。有人在看报,有人在互相挤。我一站下,就有人来挤我。稍微一打量,那人不好看,赶紧躲开。站到了另一边。这回是两面夹击。我的妈,都这么爱我!

我提个问题。假如我正好去看报,他们也会来挤我吗?

你别把问题说到这么绝对。同性恋之间的试探是一步一步的。打个比方罢,在公共场所,有人踩了你一脚,你怎么办?

我说:“喂,硌不硌呀!”或者“哥们儿!该减肥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别人踩一下,可能是个信号。你可以看他一眼,要是喜欢,就嫣然一笑,不喜欢就走你的,说这么多难听的干嘛?像你这么生性的人,也没人来踩你挤你。

那我就放心了。接着讲吧。

其实,同性恋者打招呼,并不踩脚。这太有侵略性。我这只是打个比方。言归正传,后来有人摸我屁股。我没有像你那样,所以那人胆就壮了。到一定火候,我走开,他跟上来。这回是个上海人。机关干部。也是个挺朴实的人。

J说,他喜欢朴实的人,这大概是一种偏爱。其他人也有喜欢小白脸的,喜欢有名的人的。但是我又发现同性恋者中,喜欢民工,喜欢农民的倾向非常普遍。这些农民要么不是同性恋,要么根本没有任何性经历。去年冬天我访过一位中学生,才十七岁,他就有和民工交往的经历,而且明确表示喜欢这样的人。据说这些人没有任何讨厌的毛病,只有纯净的急待发泄的性欲。

J还说,有一些人贫嘴聊舌,实在讨厌。有一回在北京和一位小伙子做爱,情绪太激烈,把他的胸口抓破了。完了事正要分手,那人说道:你就这么走了吗?我说:真奇怪,我不走,你要请我吃饭吗?他说;你没看见,把我胸口都抓破了。我说:那你要怎么样?他说:你还不得意思意思。我说怎么意思。他说:给盒烟罢。我说:你看,我不抽烟,身上也没钱。他说,把你地址留下来。我把地址留给他了。当然,是假地址。事后好几天都觉得恶心。

J说,他和那个上海人聊了一会儿,就把他带到饭店里做了爱。和朴实的人在一起,总是很愉快的。那人说:你在上海要小心。上海有一些人很不好,要钱,骗人等等。J说他在上海倒没遇上骗子,但是很不好的人可是遇到了。

八月四号临离开上海,他又到报栏去。上午去时,衣着不好,没有人理睬。下午弄了几件好衣服再去,就有人理了。这回是几个小伙子。于是聊起来。对方问:你是哪里来的?回答说:北京的。对方就说:北京人好,北京人大方,豪爽,仗义疏财等等,说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说道:你看,咱们北京人名声在外,历代帝王之都,天下首善之区,倒底不同寻常。J说:你以为他们是真心仰慕北京人?不是的。这是灌米汤。灌完了之后问:你住哪家饭店?答曰:XX饭店。对方说:没听说过。房间里有彩电吗?有空调吗?有地毯吗?有卫生间吗?卫生间有热水吗?热水可是全天供应?你住几人间?都问完了,说:走,咱们去你那儿玩玩。

我说道:你这几个朋友,大概是旅游局的,所以问那么仔细。J说:第一,他们不是我的朋友;第二,他们问这些不是关心旅游事业的发展,而是要从我住的地方判断我有多少钱。只有上海人有这样的心眼。他们说要上我那里玩,我说:好,去罢。走了几步,有一个小伙子说:就这么去呀!我说,还怎么去。他说打个的。我说,没钱。他们说,住那么好的饭店,没钱坐taxi。我说可不是嘛。于是一路坐电车去。半路上电车停电,下来了。他们又说要打的。我说打什么,走罢,练练腿。那三个人就有点不想走的意思。这时有个小伙子去买冰棍,我拿起来就吃。他说,这冰棍是我买的。我说:谢谢。他说:光谢谢是不够的。呆会儿请吃饭时,你可得给我加个菜。我说:谁说要请你吃饭。他们三人一起说道:呀,你不请我们吃饭哪!那让我们到哪儿吃饭?我说:你们回家吃去!他们听了这话,立刻向后转,拔腿就跑掉了。妈的,什么东西!

第三节J的外地之行 (2)

J说,这几个都是二十一二岁,年纪轻轻就不学好。我以为他说的未必对。就我观察到的同性恋者,在感情方面,也有若干区别。有一种人,江湖气浓,颇有侠风,对待同伴有一种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意思(参见前文brotherhood)。还有一种人,带有很深的自恋倾向,希望成为别人注意的中心,得到别人的宠爱,要别人意思意思,倒不一定是贪财。就如时下一些美丽的女郎,与男友出行,总要吃东喝西,也不是饿了渴了,而是给别人一些机会,来表示对她的重视。但是假如这两种人走到一起,就会发生误会。如果细分,同性恋社群里可以分出多种类型。可当我把这番道理讲给J听时,他说:去他们的罢,我不希罕!

八月五日,J到了苏州。白天陪德国老太太去虎丘玩。晚上六七点,出去找朋友。在上海听说苏州XX公园,XX报栏前都有。他去了其中一处,正在徘徊,马路上有一位骑车的中年男子,带着孩子经过。一看J的样子,连忙下来,叫孩子在一边玩,走过来说,你怎么还在这里?这里不安全了。亚运期间警察来捉过,现在大家都去XX路XX桥。你一个人在这里特别扎眼。J说:这个朋友真热心,让人感动!

我也想起过去在美国时,有一次开夜车,实在累了,在路边休息一会儿。当时停在一个商场的门前。商场守夜的老头跑出来,先问是不是要帮忙,然后请我们去喝咖啡。啊,漫漫人生路,就如不尽的寒夜,别人的一点好意,就如夜空中一点晨星!……

J说,我当时也极感动,但是感动中有一点内容与你不一样——我想和他做爱。通过了姓名地址,就一块儿走了,找到体育场的厕所,见四下没人,叫小孩在外面玩,我们就在里面玩。和他分手,我去了XX路XX桥。也是个厕所。进去一看,里面有几个人,出来时跟出来一个,像新疆人,自己也说是新疆人,其实不是,连乌鲁木齐在哪里都不知道。我问他到哪里玩,他带我去了一个机关大院里的厕所。蚊子多极了,真能把人咬死。和他分了手,又回原来那个地方。遇上了一个老先生。有五十多了。老先生里被动的多。这一回没玩,刚玩了两次,有点不成了。这老先生说是姐夫教的。那还是年轻时的事。

这个姐夫太不像话!和小舅子干这种事,把太太置于何处?夫人不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小地方的女人,像傻子一样。我这次做了一点调查,发现大城市的同性恋者有四五成结了婚,小城市要占到九成。一方面大城市里风气已开,不结婚没什么;另一方面也是小地方的女人缺少知识,好骗。遇上一个河南安阳的,结婚三年了,老婆还是处女,她也没怨言。结个婚,没什么麻烦,还多个洗衣服做饭的人,不是挺好嘛?

对你们好了,可对女人呢?像你说的这位安阳的妇女,这叫结的什么婚?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我认识的同性恋妻子,对丈夫倒挺满意。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