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银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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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书信集 (14)

在社会科学的思想中,一直有相对主义与进化主义之分。所谓后现代等等,依我之见都属相对主义,总之强调不同文化、价值观、社会制度、艺术流派等等,都无横向可比性;这路理论甚新潮。海外新左乃至新儒家都用这个工具,说明中国的制度文化在世界之林中无可非议之处。×××的书我没看,但我想象他必是在说:所谓社会进步,简直吊球子不是。此种情形也能把人气乐了。我的看法是:既然我不以天下为己任,此种混乱当非我之罪。唯有关×××是不对的,有眼睛的都该看得见。另外,一切泛泛而言的大主义,也就是个玩艺儿,不能太当真。

小波敬上

致赵洁平

赵洁平同志:

先把修改好的作者简介和内容简介寄上。《我的阴阳两界》也已遵嘱改好,银河出差,到周末回来,如不急,下星期可以把磁盘带去;我也可去送一趟。

王小波敬上 5月23日

作者简介

王小波,男,1952年5月生,北京人。1968年中学毕业后,到云南插队,后来做过工人、民办教师,1978年入中国人民大学读本科,毕业后在大学任教。1984年到美国匹兹堡大学读研究生,获硕士学位后,1988年回到北京。现为自由撰稿人。

介绍这本书

罗素先生在他的《西方的智慧》一书里曾经引述了这样一句话:一本大书就是一个灾难!我同意这句话,但我认为,书不管大小,都可以成为灾难,并且主要是作者和编辑的灾难。联系到这本书出版的过程,我认为人必须有坚定不移的决心和不屈不挠的精神,并且始终要以积极的态度看待生活。本书得以和读者见面,全是因为上述优秀品质。

本书包括了一个中篇系列(说是一部长篇也未尝不可)--《黄金时代》、《三十而立》、《似水流年》--其中《黄金时代》曾获台湾《联合报》第十三届中篇小说奖;一个长中篇《革命时期的爱情》;一个中篇《我的阴阳两界》。每篇小说的主人公都叫王二。细心的读者当然能够发现,这并不说明所有小说的人物都是同一个人。这个名字不过是个符号而已。这些小说被收到一本书里,是因为它们有共同的主题,就是我们的生活。作者认为,这样的生活并无值得炫耀之处,但是因为我们是这样的活着,所以,对我们来说,也没有什么更值得宝贵的东西了。

本书得以面世,多亏了不屈不挠的意志和积极的生活态度。必须说明,这些优秀品质并非作者所有。鉴于出版这本书比写出这本书要困难得多,所以假如本书有些可取之处,应当归功于所有帮助出版和发行它的朋友们。

致陈少平

少平兄:

来信收到。我的书大约明年上半年可以出,届时必有仰仗我兄大力处。

来信中说起在中国搞艺术也是靠天吃饭,相信如此。好在我回国后还可以干个别的事,不愁衣食。另外我对艺术执这种态度:不期望从中谋什么利益,只抱一种试验的态度。不计较环境利益,只看自己能写出什么东西来。如此一看,觉得尚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相信自己持有的审美观点与书上流行的观点不大一样,相信兄也如此。似乎没有必要为别人的愚蠢而震惊愤怒或欢欣鼓舞。那是他们的事。我亦相信中国将有一独立的知识界,不被政治风向所左右。况且艺术本身也是可以不被环境左右的。如唐人有传奇传世,当时印刷术尚未流行,只靠传抄。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几乎被人吊起来风干。所以我相信眼前就是罗德岛,马上就要开始跳跃。出得出不得先不考虑,写得好已经很不容易了。此种观点想必兄能够同意。

多年前曾与兄在我家的寒窑做彻夜长谈,谈及艺术与形式一事。去年弟曾去欧洲一游,去看了很多画廊,常思兄如在此处,必有大欢喜过于弟者。尝于伦敦皇家画廊见莫奈画的花园景色,金光灿烂,凸出画面丈余。遥想莫奈当年乘兴挥毫,必不知敬畏上帝,取悦世人,只是要把心中感受做一表达。后又至比利时皇家现代画廊,见前辈大师与后来者之作品并陈,感触良多。先至者备尝寻求表达自己之痛苦,后来者乘乱起哄架秧子。愚弟自信对现代艺术的真谛已知其中之味矣。盖道德非艺术,摹仿者非艺术。艺术只是人的感受与不同的表达方式。故而艺术需要一种伟大的真诚,为中国人所缺少者。

在美多年,反思中国人与其之不同,才发现中国人之特点在于对任何事都缺乏一点诚心。遥想希腊人当年做几何证明,并不想从中得到任何利益,只有一种至诚的求知之心。而近世科学的发展,亦来自不求功利只求知道的一帮痴心之呆鸟。于是我想到艺术家亦呆鸟也,此辈对于感觉之纯粹、表现之完美,苦心孤诣,所为何事?简直是发疯。

我发现中国的文人,……。口头上自称后生小子,而无不以宇宙的中心自居。无论做文做画,只是给出自己伟大的现世证明。或者在自己道德崇高上给出证明,或者在自己清高上给出证明,或于自己谙熟别人不懂的东西上给出证明。其实一切证明都无须有,因为每个人都已自以为生而伟大啦。

愚弟云艺术永恒,只是说打算在此领域中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也。大汉奸汪北铭有诗云: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汉奸尚如是,何况常人也。人已过三望四,去日无多,马上着手做事已来不及,岂敢继续袖手高歌。名利亦吾所望者,愿以大脑另一半考虑之。

在此看些闲书,曾见PlayBoy的主编写一本采访趣事,述及加州一伙人开办学习班,教人如何谦卑。总共就教一句话:你们大家都是asshole(屁眼)。因为你越不承认是asshole就越是asshole,不如承认了好。我亦有一很asshole之想法,有朝一日写完很多书,出不出且另论,反正写出来了,而且自信写得极好,岂不可以兴高采烈,强似眼下没得吹也。相信高更梵高等asshole行将就木之时亦是如此想。因为书好不好与画好不好,乃是有千真万确的标准的,我对此已有极大的信心。但是书写得好与画画得好,不一定能捞到油水。要捞油水尚要另一类功夫。以弟之见当然要两全其美。于前者要尽力争取,后者当然也不死心,只可惜希望渺茫也。

听郑英良兄说,我兄近日卖画多有所得,大有两全之势,真可喜可贺也。

问候尊夫人。山妻一并问候。

小波 12月18日

致艾晓明

晓明,你好!

来信收到了。

我经过一番努力,总算把《2015》改好了,改成了三万来字一个中篇。这个小说的前身就是我有关数盲的故事。写东西从来也没有这么费劲。最近这一年多,对我来说像是一场噩梦。

维纳曾说,艺术家、科学家与棋手不同,棋手的成败取决于在一局中有无败着,也就是说,他的成就取决于他的最坏状态。艺术家是反棋手,一切取决于他的最好状态。其实不用维纳说,我们也是这样看待自己:我们是休眠中的火山、是冬眠的眼镜蛇,或者说,是一颗定时炸弹,等待自己的最好时机。也许这个最好时机还没有到来,所以只好继续等待着。在此之前,万万不可把自己看轻了。但我现在开始怀疑自己还有没有更好的时机。不管怎样,也要拼命地写。结果是患了痔疮。所以,不久的将来,我也要允许自己休眠一个时期了。

不知你还要在香港待多久。那地方很富足,但文化气氛不太好。假如有了一块自由的飞地,人们总要利用这机会来赚钱,这就是文化人所不解的事情。我想像有个地方古树参天,绿草如茵,人们穿着羊皮袍子,手执铁笔和蜡板,悠闲地走来走去。小时候我哥哥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古希腊哲人去看朋友,朋友不在家,就讨块涂蜡木板,随手挥洒,画了一条曲线,告诉主人他来过了。那位朋友回家时,见到这块木板,为曲线的美所震惊,急忙怀揣木板,埋伏在第一个希腊人家附近,等他出了门,才走进他家里,留下一块特意画好的木板……这个故事再讲下去就没有意思了:当然,第一位希腊人回家后,看到客人留下的图版,又画出了最美的曲线。我猜这个故事是我哥哥信口胡编的。但我当时信以为真。人在小的时候,容易把各种故事信以为真。时至今日,我还以为,人有闲暇,去想像一点世上没有的东西,是很好的。

银河不久去香港,到时候让她把稿子带去吧。

小波敬上 7月24日

晓明,你好!

来信收到了。我手头所有昆德拉的书都被一个女同性恋弄走了,所以对昆德拉无法发表意见。不过我觉得他似乎不是个拥有无穷写作源泉的人。口诛笔伐地用理念来反对平庸,并不是有效的反对方法。一个小说的作者,似乎该用作品的丰富多彩、惊世骇俗来反对平庸。很直露地把这种不满写出来没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