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车里放着广播,是市内的新闻,播音员的柔美嗓音在车厢内回荡着:“今日凌晨,我市新城区发生一起入室抢劫案,歹徒持刀将屋主刺伤后携贵重物品出逃,目前警方已经介入调查。据悉,屋主是一名中年女性,其丈夫是原W市企业巨头夏家的主管人,年前因参与一起绑架案……”
我以为遗忘的,其实并未走远,我以为放下的,其实一直很想探究结果。
就像我会选择在离江年川的公司只有一条街的时候,突然出声让司机调转方向,就像我会一路询问,找到了现在这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
很想知道,如果当年夏驰维没有将我赶出夏家,一切会不会有一个最和气的结局,至少,夏家不会败落,尚尚不会死。
这个曾经是我婶婶的女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瘦削的脸上是病态的蜡黄,整个人几乎瘦成刻薄的模样。
仔细回忆起来,这个女人是夏家其他旁系中对我并不算坏的一个,她似乎一直是唯唯诺诺的,尽管夏家有着不能二娶的暗文规定,但她仿佛一直在担心害怕些什么,极少出席夏家的正式聚会场合,以最卑微的身份在一个大家族里生存。
是爱惨了夏驰维吧,才会让一副温顺维诺的个性埋葬在本就势利权术的环境里。
记得有一次,妈妈在房间里叠衣服,虽然家里仆人佣人一堆,但我们的衣服,她向来喜欢自己整理。
那时我刚放学回来,似乎还和江年川闹了不愉快,绷着张小脸,走进房间坐在床上不吭声,妈妈像是已经习惯我们这对小冤家之间的小矛盾,并没有追问什么,只是继续手中的动作,半晌突然对我说:“阿锦,这件衣服是上次从你钟婶婶那拿的,你回房间洗洗脸,把它送过去给你婶婶。”
到了对面的夏驰维家,推门时才发现门并没有关,四周很安静,竟连一个下人都没有,我吞吞口水叫了声“婶婶”,没人应,只好再加大音量呼唤,这次才终于听见一个细细的女生回应我:“嗯,是阿锦啊,怎么有空过来?”
我循声看去,在楼梯间发现婶婶的身影,有温柔的笑意漾在那张并不算多美的脸上。
其实这段记忆并没有什么特殊,却让我一直印象深刻,那个在楼梯间温柔微笑的女人,曾经是夏家旁系中,是妈妈唯一地,会叫我去还东西的人。
我站在床边,站了很久,思绪由远及近,直到完全收回时,手机早在口袋里震翻天了。
是江年川的电话,我转眼看向窗外,才发现竟然已经这么晚了,某男人估计是真的火大了。
走出医院时,晚间的风已经徐起,有些微冷,我轻轻裹紧身上的衣服,抬眼看见微黄的灯光在这个初春的夜晚明明灭灭,心间有不知名的清愁泛起,突然很想很想回家。
手机再一次响起,按下接听键:“喂。”
清冷的声线通过话筒响在耳侧:“在哪里?”
有些熟悉的对话,我却只是慢慢地在一个路灯下蹲下,视线落在脚边的暗影,低语:“江年川,我想回家。”
不想再有一个人孤独无感的时候了,想回家。
直到修长的身影挡住我周边的光线,我才发觉自己已经蹲了很久,久到如果这个人晚一秒钟找到我,我就会蹲成一尊绝情的雕像。
轻笑声若有若无,我感到自己冰冷的双手被他牵起,身体也被轻轻向上一提,轻偎进一个清冷的怀抱。
“笨蛋阿锦,迷路就直说吧,在街头装小乞丐,真的很丢脸。”
这个男人的好看面容在路灯下更显出众,我极安静地看着他,突然嘴角一扬,轻轻一笑:“江年川。”
“嗯?”正准备牵着我向前走的人脚步不停,漫不经心地应着。
我微仰头,看着墨黑的天空中那道上弦月,无星,吸气:“我们,结婚吧。”
江年川眉梢微挑,幽深的眼眸里仿佛有星光在熠熠生辉,我脸上一热,佯装无事地大步往前走,挥挥手,语调平静地解释:“那啥,你看我们啊,唔,住在一起了,彼此间呢,也有革命感情了,然后就是老大不小了,结婚其实就是一个形式……”
越说越没底气,我只好停下脚步,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仰头,让夜风将自己吹得清醒些。
身后有微微的叹息传来:“阿锦,你知道,我并不想听这些。”
我当然知道他想听什么,就像梦汐说的,只要我爱他,那就够了。
垂放在身侧的左手被裹进温暖的大手里,终年的冰冷掌心被他细细抚摸,我微微苦笑:“那句话,有那么重要么?”
掌心被恶意地一拧,清冷的嗓音却毫无不满的情绪:“无所谓。”
翻翻白眼,这个男人可以继续别扭下去,会无敌的。
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我把手缩回来,在心里轻轻叹气,声音细若蚊呐:“江年川,我……你。”一说完就赶紧加快脚步往前走,这种肉麻的话……
身子被大力捞回来,耳侧有温热的呼吸声和压制不住的低笑声,清冷好听:“阿锦,害羞可不是你的风格。”
不远处有几个行人走来,像是对我们这样拥抱在一起的情侣很感兴趣,竟然还有两个停下来拿出手机拍照。
我默默地窘了,下意识地想挣脱某人越箍越紧的怀抱,江某人似乎心情不错,也没再恶作剧,很干脆地放手了。
拍照的两个女生看起来很兴奋,在一边叽叽喳喳了半晌,其中一个竟然还向我们走来,红着张小脸,腼腆道:“请问,你可以和我们合个影吗?”声音弱弱的,眼神却一直在我身后某只祸国殃民的脸上逡巡。
无语地抚额,我大方地一挥手,豪气道:“拿去吧,别找了。”
两个女生像是得到了天大的恩赐,欢天喜地地商量着什么,同行的三个男生有点尴尬地立在一边,一个头发微黄的清秀小伙子还冲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百无聊赖地走到一旁的台阶上坐下,看着江年川被两个小女生围着,眼神却怨念地看向我,知道他是想借此化解我的别扭心理,于是淡定地回他一个“祝你愉快”的笑容。
这个夜晚,其实过得,真的很愉快。
直到两人终于到家时,已经是夜里23点了,感觉到肚子饿了,仅思索了十秒,就毫无人道地推江年川去厨房做夜宵,自己则瘫在沙发上挪都不想挪一下。
最近一直处于体力透支的状态。
总有种力不从心的疲惫感,我知道,江年川一定也是感觉得出来的。
厨房里有香味传来,我却感觉困得很,深陷进柔软的沙发,将抱枕搂在怀里,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想提提神。
电视里是一个财经节目,主持人正面色严肃地采访一个须发微白的男子。
“张教授,依您看,日前从瑞士卷起的金融风暴,是否会有殃及我国的趋势?”
被“瑞士”两个字微微惊醒了一下,我坐直身子,聚精会神地打算听听这位教授的讲解。
电视里那位教授专家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解,我却听得眉头轻皱。
他提到了一个人,左司。
“瑞士的金融业严格算起来是掌控在一个华人集团和本土的两个氏族手里,两个氏族是指艾瑞特家族和莫里奈斯家族,而这个华人集团,就是一直操控瑞士黑暗势力的左氏企业,现今掌权人左司,则是年轻一辈中翘楚……”
心间一颤,黑暗……势力?
听见厨房里传来熄灭炉火的声音,我不动声色地关掉电视,安静地坐在沙发上。
热腾腾的炒饭,绿色的葱花,嫩黄的鸡蛋,油亮的米饭,香气四溢。
“左司。”我用勺子心不在焉地翻着还冒着热气的饭,嘴里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对面的男人有一秒钟的怔愣,随后是熟悉的轻笑:“阿锦,你想知道什么?”
这样的问话,如果换做之前,我一定会选择适可而止,但这次,我却突然很想知道一些一直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左司,比如白律,比如……白音。
清冷的嗓音没有起伏,江年川只是慢条斯理地舀起一勺饭递至我嘴边,墨黑幽深的眼眸里流光微转:“乖,吃完饭,就听故事。”
灯光软软的,客厅其实并不大,但该有的基本都有了,也没有多拥挤,倒是十分温馨和人气。
江年川坐在我的对面,嘴角微扬,仿佛真的是准备给一个孩子讲故事般,语调都是温和的。
“先讲你最在意的白音。”语落,漂亮的眼睛看向微窘的我,神情戏谑,仿佛极欣赏我无语的表情。
忍不住冲他翻翻白眼,没好气地道:“看什么看,没见过贤惠姑娘啊?”
这句话似乎有什么暗藏的笑点,以至于对面的人突然笑出声来,惑人的俊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笑意:“阿锦,你学中文的应该知道,贤惠等于闲着什么都不会。”
这个无良男人。
随手拿了桌上的一块布甩过去,刚一脱手,才想起那貌似是我今天早上放这里的橡胶手套,于是果断同意了“贤惠等于闲着什么也不会的”说辞。
笑够的某人终于开始正常讲述了,语气也不复之前的散漫:“她是左司认识的人,阿锦,这样说,你明白么?”
我还没从贤惠等于闲会的概念中醒过神来,抬眼就看见江年川好看的面容上是异常认真的神情,细细打量了会,忍不住失笑道:“真心没见过讲故事的还能像你一直吊人胃口的。”
知道他在顾忌什么,但是一些所谓的过去本就没有意义,只要这个人现在还在我的身边,或者说,他其实从未真正走开,那就足够了。
毕竟,这些年来,唯一的收获就是,我终于已经慢慢从一个,一旦想着自己的情感会顾影自怜的孩子,成长成一个懂得照顾别人的情绪的人。
灯光微暗,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去,耳边却是江年川熟悉的清冷声线:“左司和白音,曾经是一对公认的情侣。”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如果晨曦黄昏,都有一个人的陪伴,老去也是一种幸福。
感到即使灯光是暖人的米色,还是觉得突然很刺眼,我微咪了眯眼,听见他继续淡淡地叙述:“他和她一起长大。”江年川带笑地看着我,直到满意地在我脸上看见惊疑的神情,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江年川和左司,本就是两个人。”
倏地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真正的叫左司的人已经……
“左司是5年前就去世了,在一次海上交易的对接时,遭遇身边亲信的背叛,葬身印度洋。”
“两个星期后,消息连同他的尸体被秘密运回组织里,三天后,白音疯了。至于白律,大概以为是因为左司的抛弃,白音才会疯,而且,他一直以为我和左司,是一个人。”
没有再纠结为什么明明是姐弟,白律会不知道和姐姐从小一起长大的人究竟是谁,我只是恍惚地心下微震,这样的感情……即使双方的身份明明是黑与白的对立,明明是氏族和帮派的不容。
还未回神,不知何时已经坐在我身边的江年川,突然伸手揉上我的头发,又轻柔地放轻力度,沿着发梢下滑,抚上我的后颈,将我往怀里一带,牢牢地将我的脑袋摁在胸膛前,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耳下真实有力的心跳声。
男人清冷的嗓音有着不同往日的微抬声调:“阿锦,虽然算是无良了,但我确实没有比任何时候更庆幸,我不是他,你也不会是她。”
有暖意拂上心头,我们其实都该庆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们终究不是悲情里的男女主角。
关于讲述,江年川终究还是没有全部叙述,而是只拣了我最介怀的部分说了,而除了白音的事,就只是说他在接手组织秘密函件时前往瑞士,并最终和几个重要当家达成一致意见,由他担任“左司”一角,以稳住由各种纷纭猜忌引起的混乱,至于交换条件,江年川却不再提及。
我一直最好奇的其实是他怎么会认识左司,更无聊的解释是,更好奇,像江年川这样一个耀眼夺目的人,怎么能在扮演左司这个暗色内敛的人物时,竟然可以不露馅?
虽然以上的提问被某江姓男人以恶吻结束,但一直悬而未决的那种彷徨感,总算是消散了些。
至少,我知道,我们之间迷离恍惚的五年,他从未走丢。
不可否认,在感情上,我是洁癖到霸道的。
所以,今天还是比较欢乐地带着某个抱怨自己经常被驱使做饭的男人出来逛超市,准备买完菜回家试试手艺,估计荒废得差不多了。
食品生鲜区的人算是少的了,估计是工作日,还是大清早的,真正来逛的估计也是些闲置在家的家庭主妇,也有挎着包随便挑着些熟食的上班族,所以像我和江年川这样,闲适地一人推车,一人拿着清单到处找要买的东西的组合,显得格外显眼。
用手肘捅捅身后男人的腰,我别过脸,有些羞愧地示意他低头帮忙看看,喏喏了一会,才低声道:“江年川,这是什么字?”
某男人沉默了几秒,毫不客气地出声直戳我本就有些虚幼小心灵:“阿锦,没记错的话,这份清单是你自己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