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房间一目了然,两人享福惯了,不太会做家事,花布隔开的两块领地上,架子床上仍然是狗窝,另外一个用凳子和门板搭起的床上却空空如也,以前堆在床上保暖的衣服全都不见踪影。
湘湘立刻醒悟过来,一拳将摇摇晃晃的门打到一边,从衣服底下钻过去时,带得竹竿掉落,衣服掉了满地。
“别追了,他早就走了!”胖厨子堵在门口,将一个纸包塞到她手里,她用颤抖的手打开,看到一个撕了一小块的腊鸡腿,知道又是那家伙从口里省出来的,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将鸡腿砸到胖厨子身上,大吼道:“我不要他假惺惺!家里的人都死光了!都死光了!他回去做什么!”
她试图绕开胖厨子,只是一贯好说话的人今天铁了心拦在她面前,她无法突破他的防线,急得脑子里乱了套,挥舞着拳头扑了上去,大骂,“走开!走开!好狗不挡道!”
胖厨子可没小满那么好的脾气,将她手腕一扣,顺势掀翻在地,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冷笑道:“大小姐,小满说得没错,你确实不太懂事。你们家的人都死在日本人手里,要是他只想着躲在这里当缩头乌龟,才真正会让人看不起!”
是啊,她怎么忘了,这就是胡家的男人,这就是湖南的男人。湘湘突然平静下来,胸膛变得空空荡荡。
她一直以为,她是亲人们心中的宝,他们永远不会抛弃她。姐姐没有了,还有奶奶,奶奶没有了,还有最疼她的爸爸姆妈,爸爸妈妈没了,还可以在大表哥粗壮的膀子上吊秋千,还有细妹妹秀秀……要是都没了,她唯一的兄弟小满,最亲最亲的小满,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活下去……
世事难料,他们竟然都抛下她,连小满也不肯为她留下。没有了亲人,她被顾家欺负的时候找谁诉苦,又该去投奔谁?
顾清明的怒吼犹在耳际,她低头看着腕上的淤血,凄然一笑。没有了亲人,也没人会包容自己的任性和无心的错误,没有了亲人,她根本什么都不是!
她伸出手捡起鸡腿,用纸包好放进衣兜,从地上一点点撑起来,对胖厨子冷冷道:“不是男人才知道报仇,女人也会!”
既然这样,那就全家团聚吧!她见过太多死人,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离自己远走,从民国二十七年长沙大火到现在,不过短短六年,热热闹闹的胡家完了,她也仿佛把一辈子过完。
“你哥让你乖乖跟你男人走!”见她飞快地收拾东西出来,胖厨子气得跳脚,“你也太胡闹了!医院是你说走就走的地方么,那么多伤病员怎么办?”
“我没来的时候不也挺好?”能气到他,湘湘暗暗出了口冤枉气,朝他挥舞着小拳头,恶狠狠道,“你敢拦我试试,小心我说你对我意图不轨!”
“如果我拦呢?”门口传来顾清明的声音,湘湘正在气头上,冷笑道:“顾清明,我跟你没关系,别对我指手画脚,呼来喝去!”
顾清明拖着两只大大的草鞋,一瘸一拐走进来,像踩在两条小船上,看起来颇为滑稽,胖厨子在他脚上盯了一会,不知不觉站直了身体,敬意油然而生。
顾清明扶着门站定,一字一顿道:“我跟你没关系,那念亲呢?”
丢下吃奶的孩子一直是湘湘的心结,长庚和小满都不敢提,她就当没生过这个孩子。被戳中心事,她嗫嚅半天,低着头说不出话来,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顾清明见好就收,柔声道:“跟我回家吧,念亲在等你!”
“我家没了……”想到这个,湘湘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手里的箱子哐当落地,捂着嘴嚎啕痛哭,顾清明刚刚已经从老院长那里听说一切,克制着嚎啕和怒吼的冲动,一步一挪走到她面前,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咬着牙许下诺言,“你还有我!”
两人絮絮低语一阵,胖厨子已经做好了两个菜,热情地招呼他们吃饭。顾清明正好饥肠辘辘,也不跟他客气,就着温煦的阳光坐在院子里开动,湘湘将鸡腿过了道水,搬了条小凳子坐在他脚边,双手抱着鸡腿慢慢地啃,从那木然的神情来看,那根本不是鸡腿,而是石头,从那极其珍惜的模样来看,那又变成了天上有世间无的珍馐佳肴。
胖厨子看得难受,拿出珍藏多日的酒和三个杯子,给她倒了满杯,淡淡道:“小满一直想喝,不过他酒量不好,我一直不让,他自己也怕醉后失态,不敢喝。今天他走得匆忙,这杯酒你代他喝了,算我给他饯行!”
听到最后一句,顾清明把伸出去挡酒的手收了回来,深深看着她的眼睛。她垂下眼帘,避开他灼人的目光,抿了抿嘴,毫不犹豫地将酒灌进喉咙,一股灼烧感从口腔一直延伸到胃部,又迅速遍布全身,脉管里的血液渐渐沸腾,又尽数逼到胸腔,让人胸口胀痛得难以自抑,恨不得大哭一场,大吼数声。
饯行的酒,自然是好酒!如果她也是男人,一定比小满还要厉害,早就杀了陈楚那个畜生,杀了全长沙全湘潭乃至全中国的鬼子,为所有枉死的亲人报仇雪恨!
难怪那么多男人喜欢喝酒,也难怪小满不敢喝。湘湘捧着杯子仰天大笑几声,直直倒下,正落在一个温暖的怀中。
随同方先觉下了飞机,湘湘一眼就看到顾老先生手里包裹得红彤彤的婴儿,捂着嘴将惊叫堵了回去,朝那方狂奔。
顾清明和方先觉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色,方先觉怔怔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黯然垂下眼帘,顾清明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鼻子一酸,轻声道:“家父特意请了长沙厨子,有空来家里吃饭吧!”
方先觉似乎许久才把飘远的意识收回,轻轻摇头,苦笑道:“不瞒你说,其实我不喜欢吃湘菜,实在太辣。在长沙的时候你夫人的奶奶应该看出来,每次做菜都要做些清淡的汤菜,而且端到我面前的必定是加工过的,虽然看起来红彤彤的,真正吃到嘴里却不辣。”他再次追随湘湘的背影而去,看到她已经抱着孩子低低呜咽,慨然长叹,“在湖南打了这么多年仗,我却到现在才懂得湖南人,实在太遗憾,好好待你夫人吧,她真的不容易!”
话一说完,他也没有道别,径直上了接他的专车,绝尘而去。良久,顾清明犹如从一场大梦中惊醒,缓缓抬起手挥了挥,轻声道:“保重!”
湘湘满脸笑容,抱着孩子凑到他面前,将孩子的脸扒拉出来给他看。他想接过去,却不知从何入手,伸着双手比划两下,有些手足无措。湘湘大笑连连,将孩子囫囵塞进他怀里,以行家的架势手把手指点,“喏,兜住屁股,行啦!”
“念亲……”他迟疑着唤了一声,才发觉声音有些颤抖,心中酸痛难耐,将孩子抱紧了一些,喃喃道,“念亲,记得你妈妈是在这么艰难的时候把你生下来,记得湖南的亲人,特别要记得守护你的小满舅舅,记得……”
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将他的嘴封住,两人四目相对,他轻柔叹息,腾出一只手将她揽进怀中。
念亲一双酷似小满和湘湘的大眼睛在两人脸上看来看去,竟然毫无生疏感,挥舞着小手咯咯直笑。顾清明满脸疑惑,在小家伙和湘湘之间比较一阵,突然恍然大悟,发出懊恼的哀鸣,“怎么会像小满那混小子,为什么不像我呢!”
“像你有什么好,从小到大让人操心!”顾老先生还想摆摆架子,终于掩饰不住心中的欢喜,笑吟吟过来凑热闹。顾清明将孩子交到他手里,和他拥了拥,哽咽道:“父亲,让您担心了!对不起!”
顾老先生猛一低头,将一大颗泪落在包裹孩子的小棉被上,颤声道:“回来就好!辛苦了!”
他把孩子送到湘湘手里,索性豁出老脸不要,正色道:“你也辛苦了,以后别这么冲动,一家人好好在一起,我日子也不多了,让我安安心心过完这最后一段吧!算我求求你们!”说到最后,他已泣不成声,顾清明打一次仗他就如同死过一回,这次从衡阳开战到陷落被俘,他足足担心了半年,那是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个噩梦组成的时光,如果再来一次,他宁肯先他们一步而去,省得活在世上备受煎熬。
第一次看到父亲的泪水,顾清明惊得说不出话来,随着湘湘一起跪倒,黯然应下。
回到家,顾老先生打发两人去收拾收拾,将自己关进书房,应付即将到来的挑战。
将孩子塞给奶妈,湘湘跟在顾清明身后进了房间,房间很暗,两人并不急着开灯,在门后的最黑暗处紧紧相拥。
休养了一段时日,两人都恢复了身型,不会像重逢时那样骨头撞骨头,两人似乎同时想到一个问题,幽幽的目光相遇纠缠,深情款款。
想到不得不面对的某些现实,湘湘再也忍不住了,战战兢兢道:“你还要打仗吗?”
“不打了!”顾清明附耳道,“我们在衡阳城里守了四十多天,弹尽粮绝,却怎样也等不到援军的时候,我就不想打了!”
湘湘终于知道自己当初那句话多么伤人,心中更加忐忑,顾清明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强笑道:“死者已矣,活下来的第10军官兵都必须先过自己这关。那天是我的错,你别怕,你不是说过吗,我们是平等的,我要是有什么不对直接骂人就是,千万别打其他主意,好吗?”
湘湘没想到自己的话他还记得一清二楚,满心感动,踮着脚尖去捕捉他的唇。他到郴州后,虽然住进了官邸,可来访的人络绎不绝,两人的心情都不好,沟通寥寥,她一颗心七上八下,始终没有落到实处。
毕竟是患难夫妻,他一句话就为她卸下所有包袱,她怎么能不倾力回报!
他微微一怔,接受了她的讨好,克制着心头的翻涌,用力捧着她的脸,近乎疯狂地吻了下去。
门外响起一声咳嗽,老管家高声道:“少爷,老爷让你去书房!”
他犹若未闻,吻得更加如痴如醉,倒是湘湘怕公公生气,拼命将他推开,他苦笑着揉揉她的脸,蜗牛一般慢吞吞踱了出去。
果然如他所料,一进门,顾老先生就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冷冷道:“这次到底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告诉我,我好做打算!”
他软软靠在门上,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默默无语。顾老先生也不催促,将瘦骨嶙峋的身体塞进藤椅,定定地看着书桌上一方砚台,好似在做什么重大研究。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清明终于开口,瓮声瓮气道:“父亲,我没有后悔!”
顾老先生将目光从砚台上挪开,只匆匆扫了他一眼,飞快地落在书桌上的镜框上,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会变成这般凄惨的模样,那些话再也问不下去,撑着桌面起身,正色道:“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就不希望你后悔!”
“光凭一个军几个军的拼死抵抗,这仗根本没法打,父亲,您明白么?”
顾老先生不知想到什么,双手在袖子里紧握成拳,浑身悄然发抖,咬牙切齿道:“大战在即,他们敢欺上瞒下,对第10军处处掣肘;大敌当前,他们敢坐视不救,沽名钓誉;城陷之后,他们敢落井下石,推诿责任。你放心,要是蒋某人问罪,我一定问个清楚,这种仗他要我的儿子怎么打?”
顾清明显然没有料到一贯韬光养晦的父亲言辞会如此激烈,背脊下意识挺了挺,黯然道:“父亲,不必如此,是非自有公论,我就不信他能毙了我们!”
顾老先生似受到极大惊吓,眼睛一瞪,拍案怒喝道:“闭嘴!以后乖乖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
“正合我意!”顾清明仰头大笑,转身就走。
“日军已经打到贵州,有人准备放弃重庆,你作何打算?”
“你不是让我乖乖待在家里嘛,何必问我!”顾清明眼睛几乎喷出火来,走得更快。
“站住!”背后传来一声断喝,他脚步一顿,听到一个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父亲一直以你为豪?”
他重重嗯了一声,大步流星走出来,径直回到房间,近乎疯狂地扑向正在床上跟孩子玩耍的湘湘,紧紧将她抱在怀里,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浑身轻飘飘的,仿佛要飞起来,泪水夺眶而出。看到念亲被惊吓得目瞪口呆的小模样,他又扑哧笑出声来,拎着小家伙衣领塞到两人中间,在两人脸上亲来亲去,宣泄郁积心内多日的各种情感。
湘湘身体一僵,又很快放松,由着他闹过一阵,搂着他的脖子柔声道:“我们再生一个吧?”他刚要热烈应对,念亲仿佛感觉到夺宠的危险,嘴巴一瘪,哭声震天。
顾清明这才知道小孩子的杀伤力,被他吵得脑袋几欲炸裂,见湘湘也哄不住,一下子蹦了起来,双手往念亲腋下一叉,从她怀里抢走了人,夺路狂奔。湘湘哭笑不得,一边追一边喊他放下,他有心逗她开心,举着孩子跑得更快,在花园里绕来绕去跟她捉迷藏,念亲似乎很喜欢这种游戏,大笑不止。
大家都惊动了,齐齐过来看热闹,还是老管家看她累得气喘吁吁,将念亲接过来交给奶妈。顾清明接过仆妇倒的热茶,一边吹冷一边送到她面前,嘿嘿笑道:“咦,脸色好看多了呢!我说夫人,赶紧养好身体,顾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双胞胎就靠你了!”
湘湘挥舞着拳头作势捶他,他不退反进,就势将杯子送到她唇边,湘湘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轻轻抿了一口,他手一收,咕咚咕咚喝完,哈哈大笑。
“《大公报》的王芸生来访!”这时,门房送来一张名片,顾清明接过名片看了看,又塞给老管家让他给顾老先生,拖着湘湘的手就走,经过杨秘书的时候,脚步一顿,淡淡道:“我带夫人出去有点事,要是跟我有关,你就说我只有一句话,‘败军之将不可言勇,负国之臣不可言忠’,随便他怎么写,我没有意见。”
杨秘书慌忙应下,急急奔去书房跟顾老先生商量,湘湘的手紧了紧,轻声道:“王先生是非常正直的人,写的东西很有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