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湘湘最先反应过来,和他的目光相接,心中似漏跳了一拍,慌忙起身相迎,将他往院子里引。毛毛也赶紧搬椅子泡茶,末了还小心翼翼提了盏灯来,当然,刚做好的腊肉和南瓜粥也没忘。
苏铁本来也是腹中空空,自然不会客气,坐下来闷头吃了个底朝天。湘湘坐在一旁喝茶,看到毛毛那个拎着水壶等着的架势,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将他揽过来坐在腿上,默默看着苏铁吃饭。
一会,小满受刑完毕,耷拉着脑袋慢腾腾挪出来,一屁股坐在湘湘身边发傻。根本不用说,毛毛连忙给他搬了条小板凳,小满抓过湘湘的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狠狠抹了抹嘴,头深深垂在胸前。
湘湘摸摸他的头,给他无言的安慰,小满闷闷道:“你怎么都不问,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教训我吗?”
“有了钱你都用不出去,何况是米!”湘湘苦笑连连,压低声音道,“这场战一时半会不会结束,就应该从长远来看,你一门心思搬老家的东西,我们胡家只剩下一些老人,只想留住你,自然不会有意见。但是,如果鬼子打来了呢,那么多乡亲要吃要喝,他们怎么办?”
小满拼命揪自己的头发,低低呜咽道:“我不知道家里没米了,他们也没告诉我。家里的事情谁也不跟我说,只要我别添乱,我也不想这样啊!”
湘湘哭笑不得,狠狠弹了他几下脑门,小满也不反抗,抱着膝盖闷坐着。
苏铁放下筷子,端着茶杯看定这对双胞胎,突然很羡慕这种感情,淡淡道:“小胡,你接到通知了吗?”
湘湘尚未有反应,小满倒是坐直了身体,满脸紧张,连自己的事情也没心思烦了。苏铁看得好笑,柔声道:“放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毛毛在三人脸上来来回回地看,眼里清澈明亮,无数疑问呼之欲出。湘湘只觉黯然,柔声道:“你妈妈在孤儿院值班,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孤儿院就在蔡锷路附近,离家并不是隔山隔水,哪里用得了几天时间,毛毛有些傻眼了,小满突然接口道:“物价飞涨,孤儿院也撑不下去,只得精简或者转移,你妈妈就是在忙这些事情,你要是想她,明天我带你去。”
毛毛轻轻应了一声,也不说行不行,默默扑到小满背上,将他的脖子勒得死紧,好似生怕被人丢弃。
胡长宁上了楼,也不想点灯,坐在还有些微亮的窗台边发愣。不远处,胡刘氏的声音幽幽传来,“儿子是自己养大的,你怎能不知道他的禀性,打了一顿,自己也心痛得要命,你又是何必呢!”
胡长宁苦笑一声,也不回答,也不再怕她笑话,捂着胸口那隐隐作痛的位置狠狠地揉。打在儿子身上,痛的却是他自己,他何尝不知道小满的禀性,可他们都不是神仙,连自己都保不住,哪里能救得了那么多人。
有了这一次,希望小满以后能真正懂事点,别再给胡家添麻烦了。胡长宁闷闷地想,母亲离开胡家独立时他已经记事了,同样不想欠他们太多人情,总觉得在辛苦一辈子的母亲面前抬不起头来。
胡刘氏慢慢走来,因为看不清人,难得地表现出柔情的一面,靠着他的肩膀站住,捕捉着楼下的动静,满面黯然。
胡长宁拉住她的手拖到身边坐下,即使成亲多年,如此亲密的动作做起来还是让人脸红心跳,好在黑暗遮蔽了所有忐忑心情,两人静默相对,明明满腹心事,却都不知如何开口。
听到苏铁的声音,胡刘氏心头一动,小心翼翼道:“你觉得苏医生这人怎样?”
胡长宁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摇头轻叹道:“别提这事了,湘湘不肯。”
“为什么!”胡刘氏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愤愤不平道,“她猪油蒙了心是不是,顾家哪里容得下她!”
胡刘氏是个爱操心的人,身体又不好,大家有什么都瞒着她,胡长宁斟酌半晌,缓缓开口,“过一阵子再说吧,现在不急,这个苏医生我打听过,也是战争孤儿,由教会资助上的学,虽然冷漠了些,人倒是不错,聪明好学,又很正派,不然也不会得罪上头,被弄到临时诊所去,湘湘跟他在一起,我倒是放心。我看他蛮喜欢湘湘,也有拉拢我们的意思,就不知道能不能打动她,毕竟这事要她点头才成,我们讲的哪里能作数!”
胡刘氏闷闷道:“家里五个孩子,没一个省心的!明翰到现在没音信,湘君没了魂,湘湘为夫家不容,小满不肯成亲做正事,秀秀小小年纪就想出家做尼姑,你说我们是不是太忙,小的时候疏于管教……”
胡长宁心头用了力气,硬生生憋出一个惨淡笑声来,柔声道:“你呀,就是成天乱想,他们都是好孩子,哪里用得着我们管教?世道不好,他们能好好活下来就阿弥陀佛,放宽心吧,别做傻事了!”
胡刘氏欲言又止,悄悄摸索到他的手,用了全部的勇气才能握住不放。胡长宁笑开了,将她的手攥在手心,在黑暗中幽幽地笑。
不知道过了多久,底下突然响起一阵吵闹,听到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声,两人惊惶失措地往下走,胡刘氏揪心了好久,最怕再听到什么死讯,走下楼时,脚一软,竟坐到楼梯上。
胡长宁拍拍她肩膀,也不拉她起来,冲到后院一看,吓得差点也坐倒在地,只见秀秀抄着把菜刀搁在脖子上,满脸泪痕,对小满怒骂不休。
“秀秀,别做傻事……”湘湘不停哄着,一步步走近她,秀秀指着她大叫,“你不要过来,我马上死给你看!”
湘湘停了脚,气得浑身直抖,一个转身,朝小满劈头盖脸地打,小满也不做声,抱着头蹲了下去,低声呜咽。
胡长宁还在想办法,一个人脚步蹒跚地越过他出现在星光下,冷冷开口,“秀秀,你把刀放下,我今天要是为你做不了这个主,以后你就当不认识我!”
还是老人家的话有用,秀秀缓缓把刀放下来,胡长宁疾走几步将刀夺了过来,割破了手指也没察觉。
奶奶随手抄起一根火钳,指出小满的鼻子,厉声道:“你自己来说,刚刚跟秀秀说了什么?”
胡长宁刚刚那顿不过是松松骨,小满这次终于知道大祸临头,四处寻找帮手,不过放眼望去,哪里会有人救自己,干脆来个破罐子破摔,梗直脖子道:“我就打听打听她跟妈妈说了什么,害得妈妈想不开自杀!”
话音未落,湘湘已经抢在奶奶的火钳前面一拳砸在他脸上,咬着牙吼道:“这么多年,秀秀好吃好喝伺候你,你竟然说这种话,你还是人吗!”
湘湘动了手,火钳倒没了用武之地,奶奶犹如被雷劈了一回,脑袋里轰隆隆作响,对他再无指望。看得上的,比如湘湘,他肯掏心掏肺来待;看不上的,比如秀秀,就是把命交给他也是错的。
这个孙子真的被一家人宠坏了,心肠不会坏,但是他的好心用在别的地方,用在别人能看到的地方,用在听得到赞扬和感激的地方,跟这个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算了,就当没有这个孙子吧,她也快入土了,何必再作孽!
她慢慢朝秀秀跪了下去,泪流满面道:“秀秀,我们家对不住你,你想要什么,要奶奶怎么办,只要你开口,奶奶豁出命也要为你做到!”
秀秀如何敢受,祖孙俩抱着哭成一团,胡刘氏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脚下踩空,差点跌倒在地,幸好从身后同时伸出两只手,将她稳稳扶住,她也没在意是谁,颤声道:“小满,秀秀确实跟我说了话,她说不嫁人了,伺候奶奶和父母一辈子,等我们百年之后,她就去尼姑庵出家!”
她死死攥住身边一只冰冷的小手,似乎要从那里得到什么力量,强自镇定下来,瓮声瓮气道:“长宁,秀秀是我刘家的女儿,我能不能做这个主?”
仿佛从大梦中惊醒,胡长宁面色一沉,把刀子放下来,无比吃力地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指向大门的位置,从牙缝里向小满挤出一个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胡湘江,收拾你的东西,马上滚出去,我胡家不会连一个做牛做马多年的女儿都容不下,但是,容不下你个无情无义的混蛋!”
大家都惊呆了,毛毛随手抱住一个人,咬着唇低声哭泣。苏铁摸摸他的头,面色无比复杂地看着这一幕,将身边摇摇欲坠的胡刘氏死死扶住。湘湘扑通跪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慢慢起身,找来药箱为胡长宁包扎伤口。
从愤怒到不敢置信,又从惊恐到哀伤,小满的目光渐渐黯淡,垂下眼帘佝偻着背起身,在每个人的脸上一一看过,拖曳着脚步走出这个大门,听到落闩的巨响,浑身抖了抖,却再没回头。
十二
民国三十二年十一月,平静多日的湘雅以及长沙各大医院又开始紧张起来,院长接到前线的电话,立刻布置下去,腾出病床,调派人手,接应来自常德的伤员。
公路被破坏,汽车不能行驶,轮船帆船都不敢去益阳,当局无奈,只得大量增派火轮抢运伤病员,这次战况极其惨烈,重伤员不计其数,多拖延一天就多出许多人命。
准备工作还算顺利,考虑到伤员太多,医院增加了不少简易病床,并且统一调度,由几位最有经验的医生把关,一进院就辨明轻重级别以及大致病情,以便最快速医治。
十一月三十日,第一批火轮就要到了,第一批重伤员将会抢运到湘雅医院,听到这个消息,奶奶不由自主想起刻在脑海中的某个画面,那些鲜血淋漓的孩子,那些缺了手脚的孩子,那些惨叫和痛哭……最让她难忘的,却仍是自家人,死去的人和几乎累死的孙子孙女。
天公不作美,这两天转冷了,奶奶直发愁,熬了一夜,给湘湘改了一套棉花紧实的贴身衣裤,一早就拿着衣服敲开她的房门。
湘湘这些天哪里睡得安稳,听到声音就醒了,看到天色微明,连忙起身开门,开始准备去上班。奶奶盯着她穿上,嫌她手脚不麻利,还一个劲凑上来帮忙,湘湘哭笑不得,也不好说什么,干脆手脚打开让她折腾,祖孙俩笑笑闹闹出了门,一见大家果然都在,胡长宁正一脸严肃跟苏铁说话,苏铁神情颇为谦恭,连连点头称是。
看到湘湘,苏铁微微一愣,原来她在家随便惯了,就穿着那套贴身棉衣裤出来,曲线毕露,加上一改往日的阴沉,眉梢眼角带着笑,整个人看起来神采飞扬,娇俏可人。
湘湘却没留意他,因为发现湘君回来了,两姐妹都忙得一塌糊涂,多日未见,湘君整个人黑瘦如柴,愈发显得老气。胡刘氏再心酸也不敢说什么,红着眼眶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湘君却似累极,脸色笑容勉强,唯唯诺诺。
湘湘心里也难受得紧,跟幼时一般,凑过去蹲在她脚边,抱着她的腿不说话,湘君作势要拧她耳朵,她也不躲,湘君终于笑出声来,趁胡刘氏去张罗饭菜,附耳道:“你快想个办法让弟弟回家,他这几天在我那里天天喝酒,都快喝死了!”
湘湘哪里有办法可想,那家伙不娶秀秀就罢了,还要踩上两脚,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湘君仿佛知道她的想法,轻声道:“秀秀肯定舍不得他,我看能不能让他答应这门亲事,以后的事就好办了!”
“你还不知道他的臭脾气!”湘湘愤愤道,“别提这事了,到时候又害秀秀空欢喜一场,她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湘君这次真的发了愁,湘湘在她身上蹭了蹭,强笑道:“好啦,我今天回来的时候要苏铁顺便带我去你们那里瞧瞧他,不行的话我给他打一顿他就舒服了!”
湘君看看那个目光始终没离妹妹的俊秀青年,感慨万千,有心想开她两句玩笑,又怕弄巧成拙,引发她的执拗性子,把这刚萌芽的小苗掐死在摇篮里,趁苏铁看过来,冲他展颜一笑,无声地表示支持。胡长宁似有所感,回头看看两姐妹,再看看越来越满意的准女婿,摸摸下巴不存在的胡须,笑开了花。
吃完饭,苏铁骑着车带她去上班,奶奶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明明两人丝毫不知,竟然一直跟到街口。胡长宁许久没见她回来,拖着毛毛的小手出来找人,果不其然,她坐在街边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发愣,而那两人只怕早就到啦!
胡长宁知晓她的心思,让毛毛拉她起来,轻笑道:“妈,放心吧,他们都有经验了,不会乱来。你要是不放心,自己搬条凳子看住她做事,叫她做两个小时休息一个小时,行不行呐?”
“你知道个鬼,你这个木脑壳,跟你说也没用!”奶奶扑哧笑出声来,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那件事,跟苏医生说了没?”
胡长宁重重点头,笑道:“说了,早就说了,只等湘湘点头啰!上次太委屈湘湘了,这次一定要好好操办。”
奶奶脸上笑开了花,起来时才觉腿脚没力,又不好意思说,揽过毛毛,撑着毛毛的肩膀往前走。毛毛有些愕然,看到胡长宁朝他悄悄摇头,这才明白过来,脚步更慢,胸膛挺得更高,像个真正的男子汉。
湘湘因为技术过硬,也被安排在前面接待那关,对伤病员进行最直接有效的处理,重病者则径直送往苏铁坐镇的急救室。今天早上吃得太多,湘湘泡上一大杯茶消食,才喝了两口,运送伤员的军用卡车就已经到了。派来支援的军警大声吆喝,一马当先开路,将伤员一个个弄下来,看得出来大家都有些心急,叫骂声此起彼伏,连伤员的呻吟也掩盖下去。
仿佛面临一场大战,湘湘收敛心神,迅速冲去接应,一个个检查分派。其实,根本用不着分了,这一批所有的都是重伤员,有三个已经没了呼吸,湘湘就地施行急救无果,眼睁睁看着三张年轻的脸庞蒙上白布,心头突突作跳,疼痛难忍。
“还有没有?”发现担架没了,湘湘揉了揉胸口,哑着嗓子冲外头叫了一声。
“还有一个!”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湘湘拼了命将尖叫声吞入腹中,疯狂地冲了进去,看到一个锥心刻骨的温柔笑脸,终于发出不明所以的凄厉声音,朝他怀中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