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筹划和念叨已久的中明老汉六十岁生日,很快就来到了。随着日期的越来越近,不但佘家老少处在了一种无法说清的繁忙、紧张和兴奋中,就连四邻的乡亲,见了中明老汉家里的人,也都露出了一种祝贺和喜悦的神情,纷纷打趣地说:
“中明老汉,恭贺你呀!”
“佘大伯,怕不怕我们这些大肚罗汉来吃多了?”
中明老汉和田淑珍大娘听了,心里乐滋滋的,嘴里却说:“这是些啥话?添人添筷子,哪个怕你们吃多了?要看得起,就早些来!”
田淑珍大娘另外说:“他大侄子,你要来,也不要送啥,给你大伯多买几挂鞭炮,闹热一下就行了!”
听话的人忙说:“那行呀!别的做不到,这个我们做得到,到时候爆它个遍地红!”
生日的头一天,一家人起了个大早,开始忙碌起来。中明老汉带着文富,披着灿烂的朝霞上街上采购东西。各种蔬菜、副食和油盐酱醋等作料,买了满满两大箩筐。在副食商店买作料时,又让陈民政和小吴看见了。陈民政忙问中明老汉家里有啥事,中明老汉说:“没啥!没啥!自己家里人要吃。”
陈民政看了看,说:“老佘大哥,你别骗我们。庄户人家,如果不办事,谁会买这么多东西?”
文富听了,见瞒不过他们,就心直口快地说:“爸明天六十大寿。”
陈民政和小吴听了,也不说啥,就分别叫营业员从柜台上拿了两瓶寿酒,作为礼物送给中明老汉。中明老汉见了,心里十分感激,却不肯收他们的礼物,说:“这哪行呢?光让你们破费!”
陈民政说:“人生六十是道门槛!俗话说,添人添寿,像老佘大哥这样的好人,我们只在心里期望再办一次六十岁生日。”
中明老汉说:“那不活一百二十岁,成老怪物了!”
小吴说:“我们就是要祝你永远健康,长命百岁呢!”
推辞了半天,中明老汉只好含着热泪收下了礼物,却再三叮嘱他们明天一定来吃寿酒。陈民政和小吴答应了,老汉才带着文富兴高采烈地回了家。
回到家里一看,文英赶早班车已回到了家里,正和田淑珍大娘、卢冬碧一起磨豆腐。石磨“吱吱呀呀”欢快地唱着,雪白的豆浆顺着磨槽,汩汩地流进木桶里,散发着一股香甜的味道。文忠光着上身,在院子边的李子树下,“嘿嘿”地劈着一块柏树树蔸。金箔似的阳光光斑在他油光光的皮肤上,顽皮地跳跃着,劈出的木柴已像小山一样堆了起来。几只喜鹊在旁边的核桃树上大声地唱着,更给这小小的农家院落增添了一种节日的快乐。只有天志老头,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小孩,坐在院子中间一把小竹椅上,眯缝着眼,安详而惬意地晒着太阳。他今天的气色好像格外好,脸膛上放着一层红光,似乎也透露出了内心的高兴。一根他寸步不离的拐杖,放在竹椅旁边。叫“四眼”的大黄狗卧在他脚边,把头埋进两只前腿里,也在打瞌睡。这幅温馨的图画,倒给这小院里的繁忙,带来了和谐的气氛。
中明老汉一见文英,高兴起来。看见文英一回来,就帮着家里干活,比以前在家里做姑娘时,懂事和勤快多了,做父亲的更打心眼里高兴,就眉开眼笑地看着女儿问:“咋这样早就回来了?”
文英说:“晓得家里忙,早点回来干点啥!大事干不了,也打打杂,跑跑腿吧!”
中明老汉听了,内心涌起一股骄傲和自豪来。养儿才知娘辛苦,养女才报父母恩,他算没白疼这个女儿!俗话说,一个孝顺的女儿胜过十个不孝的儿子。可他中明老汉,不但女儿孝顺,儿子们的孝心也一个比一个强,这对于他来讲,似乎再没有啥遗憾了。他心里高兴,嘴上却不直说出来,只说:“要你干啥,家里帮忙的人多着呢!你能够记得住老子这一天,就算我这辈子没白疼你!”
文英说:“爸,我咋会不记得,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呢!”
中明老汉眼里闪出了一层潮湿而晶莹的光泽。看见女儿的孝顺,想起春天里对待文英的事,倒一下深深觉得对不起女儿了,便问:“朱健呢,咋没回来?”
文英说:“他还要上班,明天会回来的,爸!”
父女俩只顾说话,文富将担子挑进厨房里,又走了出来。这时,田淑珍大娘打断了中明老汉和文英的话,对丈夫说:“你不要光站在阶沿上说话,进去看看文英给你送了啥?”
中明老汉问:“送的啥?”
田淑珍大娘说:“你自己进屋看嘛!”
中明老汉听了,急忙向堂屋奔去,文富也好奇地跟了过去。走进堂屋里一看,只见桌上放着一块用有机玻璃制成的大匾额。匾的中间是一幅寿星拜寿图。寿星头上顶着一个大包,拄着拐杖,童颜鹤发,正对着他们亲切地微笑。两个小童子跟在寿星身边,手托仙桃等寿果,像是朝他们走来。图案两边,是一副用黄色有机玻璃刻成的对联,嵌在红色的玻璃上。文富念出了对联的内容:“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中明老汉默默而无比幸福地看着匾额。画上的意思他懂了,过去很多有钱人家的堂屋上,都挂有这种图画。对联的意思他却不懂,文富就对他说:“爸,这是文英祝你像山上的松树一样,永远不老,福寿双全!”中明老汉听了,脸上的皱纹颤动起来,像是抑制不住内心巨大的幸福和喜悦,这颤动慢慢变成增厚的笑意,一层层荡漾在眼睛里。他哆嗦着手,捧起了女儿送来的祝福,走出堂屋,来到阶沿上。当东晒的阳光立即投射在他手中匾额的玻璃上,玻璃马上闪烁着耀眼的金光。他又高兴地端详了匾额一会儿,才幸福得颤抖地对文英说:“你咋给爹送这样贵的礼,得花多少钱?”
文英说:“爸,花多少钱都值得!”
田淑珍大娘见老头高兴的样子,就对他说:“看你看不够的样子,让文富挂在墙上,慢慢看吧!”
文富也说:“爸,给我挂吧!”
中明老汉却舍不得,把匾仍抱在胸前,说:“忙啥?等明天客都来了,再挂!”末了又说:“让大家都看看文英的孝心呢!”
文英听了,脸一下红了,正想说话,文全忽然顶了一个大甑子,气喘吁吁地走进了院子。还在院子边,他就大声叫了起来:“二婶,甑子借来了!”
田淑珍大娘见了,停下石磨,立即高兴地迎过去,说:“有劳大侄子了!”
文全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二叔的生日,当侄儿、侄媳妇的送不起大礼,跑跑路是应该的!”说着,他放下甑子,也一眼看见了文英送来的匾。他正想过去瞧个稀罕,忽然,晒着太阳的天志老头,身子在竹椅上抽搐了一下,头突然偏向一边。紧接着,他就从竹椅上软绵绵地滑了下来,倒在地上。
文全急忙奔过去,一把抱住了他,口里喊道:“天志爷爷,你咋了?啊?!”
听到叫声,佘家所有忙着的人,都停下了活,一齐跑了过去。中明老汉也忙把匾放进屋里,吃惊地跑了出来。
文全还抱着天志老头摇晃着。天志老头的面孔仍泛着红光,可头却像棉花条一样随着文全的摇晃而摆动,口眼也都紧闭着,没回答文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