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明老汉醒过来后,文富要扶着他,他似乎很生气地甩脱了文富的手,抬起头来,大步地往前走了。一路上,遇到熟人和他打招呼,他也热情地回答着。别人也好心地告诉了他上午文忠发生的事情。他听了,只淡淡地笑一笑,说:“这杂种是活该!”别人为文忠开脱说:“这事不能怪文忠,是姓刘的杀鸡给猴看,打好人,骇蛮子!”中明老汉说:“知理不怪人,怪人不知理!会怪怪自己,不会怪才怪别人!还是要怪这小子没长脑壳和心眼!”别人听完,都以为这个爱面子的老汉,回家一定要对文忠大发一顿脾气,不觉为文忠捏了一把汗。
可是,他们都猜错了。中明老汉回到家,忽然换了一个人样,进门就问老伴:“文忠呢?”
田淑珍大娘说:“听了那背时广播,就回家躺倒了,像做贼被人抓住了一样。”
中明老汉听了,连想也没想一下,就吩咐说:“去捉一只鸡回来,杀了,今晚上多弄几个菜!”
田淑珍大娘愣了,说:“不是年不是节,又没稀客来,杀啥鸡?!”
中明老汉说:“娃儿们受委屈了,慰劳慰劳!”
田淑珍大娘听了,她既爱儿子,又舍不得杀鸡,就说:“自己的娃儿,又不是外人,我多给他们炒几个菜就行了。”
中明老汉有些生气了,沉了脸说:“叫你杀就杀,多啥话?”停了停又说:“选只肥的!哪里鸡比人还重要!”
田淑珍大娘听了,这才不说啥,进屋抓出一把谷子,站在阶沿上,“咯咯”地唤起鸡来。
中明老汉拿着烟袋,推开文忠的门,果真见文忠像一只受伤的鸟,在床上仰面躺着,目光痴呆地望着帐顶。看见中明老汉进来,身子只微动了一下,也没有说话,仿佛没看见一样。
中明老汉也不说话,坐在床沿上,按习惯又裹起一杆旱烟,然后点燃,一边吸,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烟头上一明一灭的火光。过了许久,才取下烟杆,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看了看文忠,说:“没出息!躺着干啥?就这样一点事,就把你打趴下了?又不是小孩子,小孩子还晓得跌倒了再爬起来呢!”
文富这时也走进屋来看望文忠,听了父亲的话,说:“爸,哥心里不好受,就让他躺一会吧!”
中明老汉不满地瞥了文富一眼,说:“躺了就好受了?”说完,放慢了语气,开导起儿子来:“人哪能一辈子都走顺顺当当的路?你爹这辈子,啥样的路没有走过,啊?年轻的时候,跟你们一样,精壮马大一条汉子,立着是一座山,躺倒是一道梁,远近闻名的一把庄稼好手,可就是命不好,冬天一件破棉袄,热天一条刷把裤,几里路外就看得见穷气,老大的年纪了才和你妈结婚。你们小时候的日子就莫说了,一包的细秧秧,过的啥日子,想起都心酸。就是你们大些了的时候,你爹我啥名堂没搞过?我在自留地里种菜卖,两分地的菠菜就为你们几兄妹置了一身过年的新衣服,让你们高高兴兴地过一个快乐年。你妈生豆芽,我背到城里卖,在别人的屋檐下,困一觉瞌睡天还没亮。我和你妈养鸡、养鸭,都说我把鸭子调教得跟你们一样听话。
也真是的,只要我在堰埂上对它们唤一声‘来呀来呀’,它们就像有灵性似的,一只一只地走上坎来,‘嘎嘎’地跟我打招呼,摆龙门阵,只是我听不懂它们说的是些啥!我养猪,专养母猪下仔卖。别人养的小猪屙白痢,可我们家的小猪,就是争气不屙。不是猪争气,是你爹会搞呀!我把大蒜捣碎了,兑上雄黄、白酒,喂给母猪吃,产下的小仔猪就不屙白痢了。我把几分自留地当金包卵,像侍候先人老子一样小心,结果比集体地里的麦子要多收好几成。院子边两棵核桃树,每年的核桃打了,我用簸箕顶到房顶上晒,然后把梯子锁进屋里,任你们几兄妹望得口水流,就是搞不成。一棵柚子树,柚子树上的柚子才拳头大,我就用竹丝编成网罩,把它们一个个罩起来。一是怕风吹落,二是怕你们偷摘。有次文富去摘了两个,被我打得不敢落屋……”
中明老汉说到这里,喉咙里哽咽了一下,眼眶渐渐潮湿了,停了停才接着说:“我这样做,也不是心狠、小气,是因为日子太难过。我们要像母鸡带小鸡一样,都把你们抱到翅膀底下。我这样辛辛苦苦,你们说犯着哪个了?自留地务得好一些,家庭副业兴旺一些,是我自己的能干呀!可是一搞运动,爹就成了典型,要割我的尾巴,批发家致富思想。文富记不得文忠可是该记得老子挨斗争、戴高帽子的事吧?那是啥滋味,比你今天这事还丢人得多,是不是?那时,我也觉得冤,也不想活人了!可退后一步想,这人活在世界上,哪能没有坡坡坎坎?戏里不是演过吗,韩信还从别人胯下钻过的呢!关云长还败走过麦城呢!这一想,脑瓜子就开窍了,再艰难的路,牙一咬,不是就挺过来了!”说着,磕掉早已熄灭的烟灰,重新点上火,又“吧嗒吧嗒”地吸起旱烟来。
文忠和文富被中明老汉桩桩件件的往事,说得心里酸溜溜起来。弟兄二人想起父亲说的一切,想起自己遭遇的事,心里果真开朗了许多。
中明老汉把半锅烟抽尽,在脚上磕了烟灰,又对文忠说道:“起来吧,莫像霜打蔫的黄瓜,让人笑话!”
文忠果然坐了起来。
恰在这时,田淑珍大娘在外面叫:“你们爷儿父子躲紧一些嘛,还不快出来帮我弄饭!”
文忠、文富听了,立即走出了屋子。
晚上,田淑珍大娘和卢冬碧果然弄出好几样菜肴,她们把菜一样一样端在桌子上,佘家立即显出了一种办喜事的气氛。
中明老汉拿过三只酒杯,满满倒了三杯酒,一杯留在自己面前,另两杯亲自端给文富、文忠,说:“来,我们三爷子都喝一杯!”
文忠下午听了父亲的话,心里虽然亮开了一些,可仍还觉得憋闷,就瓮声瓮气地说:“你们喝吧,我不喝!”
中明老汉说:“咋不喝?别人都说一杯解千愁呢!我现在看明白了,没人看得起我们庄稼人,可我们不能自己轻贱自己。俗话说,瞎婆娘抱秃娃娃,别人不爱自己爱!”
田淑珍大娘也说:“喝吧,莫老想不开!它广播匣子咋呼就咋呼吧,也没少你身上一两肉。你爸常说,没有爬不过的坡、过不去的坎,这话对着呢!”
文忠听了,这才端起酒杯,将一杯酒喝了,几滴没喝进嘴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中明老汉又将两只鸡腿,分别夹到文忠、文富碗里。文忠、文富见了,要把鸡腿夹出来,中明老汉说:“吃吧,吃吧,专门犒劳你们!”
田淑珍大娘说:“要得,你们就吃了吧?!”
可是文忠、文富到底没吃,把鸡腿夹了出来,一只给了中明老汉,一只给了田淑珍大娘。田淑珍大娘看见孙女小梅两只眼不断盯着她,便把文富夹过来的鸡腿又夹进小梅碗里。小梅刚拿起要啃,文忠狠狠瞪了她一眼,小梅迟疑地放下了。文忠又把它夹进母亲碗里,并盯着小梅说:“你这娃儿,一点也不晓得规矩!”田淑珍大娘说:“小孩子家,口大肚皮小,让她吃吧!”又要把鸡腿夹给小梅,却被小梅懂事地挡住了。田淑珍大娘又朝桌上看看,最后把鸡腿夹进了佘天志老头的碗里。
这时,外面黄狗突然叫起来,同时,传来了陈民政的吆喝声:“咬啥,黄儿,都认熟了,还咬!”黄狗果然不叫了。没一会儿,大门被陈民政推开了,陈民政、小吴和亲热地摇着尾巴的黄狗,一起走了进来。陈民政看见桌上的气氛,右手按着胃,一张被病痛折磨成愁苦的脸,却故意露出轻松的笑容,玩笑地说:“老佘大哥,你们家今晚上打牙祭呀?看来我和小吴运气不错!”
小吴也说:“是呀,年三十晚上的脚洗得干净,尽逢好事!”
中明老汉见了,站了起来,笑着说:“是呀,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快来坐下!”说着,吩咐老伴去拿杯筷。这时,小吴才说:“佘叔,你们吃吧,我们吃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