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明老汉呆了半晌,突然身子发软地蹲了下去,双手捂住了头,悲怆地说:“玉秀呀,可委屈你们了!”说着,大滴大滴的泪水“吧嗒吧嗒”地掉在了地上。此时,他心中正交织着无限的矛盾和痛苦。他爱儿子,尤其是这个老实而又命苦的老二!当他最初听到儿子被人毒打又遭冤枉的时候,他的心似乎有千万根钢针在扎,脑袋里一片嗡嗡声,太阳穴疼得厉害。他完全相信文富,巴不得马上赶到城里,把儿子从拘留所取出来。可是,说心里话,他此时既舍不得卖猪,也不忍心再卖他们的家具。猪要留着六十岁生日待客,六十岁呀,这是人生的一道坎,翻过这道坎,就只有等阎王爷打发小鬼来召了!可他又不愿卖那两个衣柜,娃儿们就要破镜重圆了,做还来不及呢,哪有把现有的东西拿去卖的道理?这两个衣柜经历了多大波折,才又重新回到这个家里呀!严格地说,这两个衣柜已不属于他们家了,它们属于玉秀的,是玉秀花钱买的,就好像是玉秀把嫁妆预先放在了这个家里一样,自己有啥脸面去卖还没过门的儿媳的东西呢……老汉蹲在地上这么痛苦地想着,想来想去,还是拿不定主意。
玉秀过去,孝顺地扶起了他。
就在这个时候,中明老汉心里突然亮开了一条缝。他猛地想起,毛开国昨天刚好卖了一头肥猪,兴许钱还没花,为啥不可以去向他借呢?于是他高兴起来,说:“好,有了!你们等一等,我出去一趟就回来!”说完,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就迅速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他就兴冲冲地回来了。这时,文忠两口子已下地了,屋里就田淑珍大娘和玉秀在焦急地等待着。一进门,中明老汉就眉开眼笑地说:“有了!救娃儿的钱有了!”说着,就将一叠钱掏出来,放在桌上。
田淑珍大娘和玉秀都喜出望外地看着他,田淑珍大娘高兴地问:“你到哪儿去找的这么多钱?”
中明老汉倒了一杯冷开水,“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才说:“向老毛兄弟借的呢!老毛兄弟家昨天卖了一头猪,我是知道的。我去了,还没说向他借钱的话,只把难处对他说了,你听他咋说?他说:‘老佘大哥,赶得早不好赶得巧!昨天我刚卖了一头猪,钱还没派用场,你就先拿去用吧!文富这娃,乖着呢,不能让他在里面受委屈!’就把钱全部给我了。”
田淑珍大娘和玉秀听了,也十分感动。田淑珍大娘说:“看不出,毛支书还这么仁义呢!”
中明老汉说:“这人嘛,就这么一回事,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
说完,中明老汉把钱交给玉秀。玉秀说:“爸,你也进城看看吧!”
田淑珍大娘也说:“娃他爹,你就和玉秀一块去吧,看看娃儿咋样了,也早点放心!”
中明老汉本是想和玉秀一块去的,只是想到公公和未婚儿媳走在一起,别人笑话,使玉秀难为情,于是便把这念头压在了心底。现在,见玉秀不在意,恳切地叫他一块儿去,正巴不得去看看文富好放心。所以,他也就不再推辞,进屋换了衣服,和玉秀一起走了。
他们满头大汗赶进城里,洗了洗脸,正要去派出所,文英忽然一头冲进屋来,叫道:“玉秀姐,你找我有事?”
玉秀回头一看,见文英脸上也是汗涔涔的,心里一阵激动,忙将一张毛巾递过去,问:“你才来?”
文英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说:“刚才来过一趟,你不在,我又回去了!”说完,一回头,这才看见坐在屋角满面忧郁的父亲,文英就一下愣了。半晌,才不安地问:“家里……出了啥事?”
玉秀听了,心里又慢慢难过起来,沉重地将文富发生的事给文英讲了。讲着讲着,就掉下了泪水。
文英听着,又看见玉秀直“吧嗒吧嗒”地掉泪,双眼也渐渐被一层稀薄的泪水迷蒙住了。她没想到老实的二哥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心里一时悲伤起来。她坚持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听完玉秀的话,文英想安慰她几句,可她没说。她怕自己一开口说话,同样会因为抑制不住而哭起来了。过了好一会,情绪才逐渐平稳下来。她想了一想,忽然抬头对父亲和玉秀说:“爸、玉秀姐,三百元钱不能给!”
中明老汉和玉秀几乎都同时被她这话吓了一跳,一齐不解地看着她。半晌,中明老汉才不满地说:“不给?不给就让你二哥在里面关一辈子?”
文英说:“爸,我去想办法!三百元钱,容易吗?还是借的!”
中明老汉仿佛没听清文英的话,仍直瞪瞪地望着她,连玉秀也给弄糊涂了,不明白地问:“文英,你……”
文英说:“行不行,试试吧,反正三百元钱先不要给!你们在家等着,我没回来,你们千万别去派出所!”说完,也不等中明老汉和玉秀回答,就风风火火地跑出门去了。
文英是去向庹平打电话,这是她刚才一瞬间想到的。她也不知成不成,可是她决心试试。她径直跑到县邮局长话室,操起话筒,拨了半天号,才拨通地委党校,可这时已经放学了,学员都回到了宿舍。文英问了宿舍的电话,又拨了一遍,终于接通了,话筒里传来庹平浑厚的声音:“谁呀?”
文英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仿佛被什么蜇了似的哆嗦了一下,接着颤抖地答道:“我呀!”
庹平也听出了文英的声音,答话声一下高了起来:“文英,你还没走?”
文英说:“我已回到了县城。”
庹平说:“你在什么地方给我打电话?”
文英说:“我在县邮局,庹平,我有一件事求你!”
庹平说:“你说吧,文英,不管你有什么事,我都会竭尽全力帮助你!”
这亲切、温暖的语言,使文英几乎要流泪了。刚才,她还拿不准庹平会不会帮助她呢!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伤害了庹平,伤害得那么深。自己已是一个寡情的人,庹平一定还生着她的气。她只是怀着试一试的心情来给庹平打电话,死马当做活马医。现在一听庹平这话,她忽然放心了,于是便把文富发生的事,详细地对庹平讲了。
果然,庹平听她讲完,就在话筒里说:“就这么一点事吗,文英?你放心,我马上就给派出所王所长打电话!”
文英几乎要跳起来,脱口而出:“能成吗?”
庹平说:“王所长是我高中时的同学,关系铁着呢!”停了停,又说:“你守在电话机旁不要走,我给王所长打了电话,再通知你!”
文英像是小孩子似的回答了一句:“是!”接着放下了话筒。
霎时,文英心中的焦虑消失了,愁云没有了,眼前到处都是一派明媚的阳光。她终于可以为家里办一件大事了,帮父母解忧愁了!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庹平没生她的气,还像过去一样,亲切、和蔼,全心全意地帮助她,使她懂得了这种友谊、帮助的可贵。她不由得在心中又一次强烈地感激起庹平来。
没一会,电话铃响了,文英一把抓起话筒,贴在耳上。还没等她开口,庹平就在话筒里问:“文英吗?”
文英喘着气回答了一声,庹平就接着说:“行了,文英,你们马上去接人吧,王所长同意了……”
还没等庹平说完,文英“啪”地丢下话筒,撒腿跑出了电话间,朝河街奔去。
她跑进屋里,兴奋地一把抱住了玉秀,连蹦带跳地叫道:“行了,玉秀姐、爸,不用花钱了,我们去派出所领人吧!”
中明老汉和玉秀还不肯相信。中明老汉望着她,说:“你别惊风火扯!哪有这样的事?”
文英一手拉父亲,一手拉玉秀,说:“爸,真不骗你!你去了就相信了!”说着,拉着他们两人就走。
果然,到了派出所,文富已在办公室里等候他们了,一见到父亲,文富露出了一副惊惶的表情。他的睫毛颤抖着,双目失去了光泽,嘴角因为想哭而歪斜。他们走出派出所,来到大街上,阳光灿烂,微风和煦,行人匆匆忙忙地擦肩而过。走着走着,文富忽然蹲下身去,双手捧着头,伤心地哭了起来。
大家一见,愣住了,咋走着走着在大街上哭了起来?愣了一会,玉秀和文英忙过去往上扶他,问:“你咋了?”
文富不答,也不起来,反而哭得更伤心,惹得一群人围了过来。
中明老汉见了,板着脸一言不发。他似乎显得很冷酷,可是他的身体却在不断地颤抖。过了一会,他走过去,显得生气地说:“有啥翻不过去的沟坎,啊?值得这样哭?!”
文富这才慢慢止住哭,站起来,泪眼蒙眬地对中明老汉说:“爸,我不为别的怄,为这笔钱花得冤!我出来没挣到钱,还连累了家里……”
玉秀听了,就急忙地对他说:“我们没花钱,你别伤心了!”
文富一下傻了,定定地看着玉秀。
玉秀继续说:“真的没花一分钱,是文英想法让派出所把你放出来的!”
文富听了,急忙把头转向文英,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半天,喉咙里才咕噜一声,哽咽地对文英说:“妹,哥忘不了你!”
文英背过身抹了一把眼泪,说:“哥,你这话见外了!”
一家人往河街走。父子俩走前面,玉秀和文英走后面。玉秀一心想知道文英是怎样想法让文富出来的,就拉住她的手,轻声问:“妹,告诉我,是怎样让你二哥出来的?”
文英看了看玉秀,想把庹平帮忙的事告诉她。可想了想,没说,只回答说:“姐,这你别管,反正人已出来了!”
玉秀见文英不肯告诉她,也不再问了。
回到家里,玉秀忙涮锅生火做午饭。吃了饭,中明老汉不愿再让文富留在城里卖菜,文富和玉秀也怕那伙强盗再欺负他们,也有心回去避一避,等今后事情冷了再说。于是,文富便告别了玉秀和文英,和中明老汉一起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