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带头,龙万春高兴了,急忙夸奖说:“对呀,文忠!刘乡长在全乡村、社干部会上,都表扬你呢!你看——他指了指贴在正面墙上的标语,接着说:“那上面写着:向中明老汉学习,积极完成栽桑种麻任务!虽然写的是你父亲的名字,可谁都知道,是你文忠积极带头呢!”
文忠听了,心里又乐滋滋起来。他没想到,连刘乡长在大会上也表扬了他!他这个老实巴交的、被人瞧不起的汉子,全乡的干部也都知道了,还被写成了标语,到处贴着。是的,标语上虽然没写他的大名,可确实是他答应的带头,这可又是干部们在抬举自己呀!想到这里,心里的防线崩溃了,就笑着对陈民政、小吴和龙万春说:“报就报吧!反正大家都要拿出地来的!”
龙万春一下高兴了,说:“对,没有哪个能够跑得脱!只不过你先报一报,给大家又做个榜样!”
文忠问:“报些啥地?”
小吴:“要好地!”
文忠又愣了一下,说:“全要好地?”
陈民政说:“大侄子,舍得孩子才套得住狼!这是上面的规定,一刀切!”
文忠听了,又沉默了下来。龙万春一见,又立即表扬文忠说:“文忠大哥是明白人,当然知道舍得宝、宝掉宝的道理!要不,又不会答应带头了!再说,既然已经带了头,还会在土地问题上含糊!”
文忠听了,心里既有舍不得拿好地,又有些热乎乎的,觉得自己不答应干部们的要求,会对不起人家的抬举。犹豫了一会,心一横,就抬起头回答道:“好,我报!你们看这些地行不行?”说完,他就拣承包的几块好地,一一说了出来。
龙万春对这些地十分熟悉,一听,立即高兴地叫道:“好,就这些地!”说着,就叫小吴把这些地块一一记下来了。
小吴写完后,站起来说:“文忠大哥,就这样定了,我们再到别的人家去!”
文忠说完,又有些后悔起来。这些地都是家里粮食作物的主要产地呀。要是爹回来不同意咋办?退一步讲,即使爹同意了,家里还拿啥地种粮食?想到这里,文忠就忽然恐慌起来,他想反悔已来不及。可是,他马上想到一个主意,让小吴悄悄改两块地的名称。于是,见小吴要走,他就急忙对小吴喊道:“哎,吴……吴同志……”他觉得喊小吴太不礼貌,就这样喊道。
可小吴不知道他的心思,还以为是要留住他们,只回头对他客气地说了一句:“不耍了,我们下次还要来!”
文忠一见,完了!一时僵在那里,怔怔地望着远去的陈民政、小吴、龙万春,回不过神来。
因为怕中明老汉指责,晚上,文忠张了几次嘴,也没勇气把下午的事告诉父亲。
第二天上午,中明老汉和文忠正在靠机耕道的地里,将已成熟、枯干的绿豆荚采摘回去,龙万春手拿一根丈量土地的长竹竿和陈民政,由机耕道走了过来。他们身后,紧跟着拿算盘和笔的小吴姑娘。
周围地里干活的村民,看见他们朝中明老汉干活的地块走去,都停下了干活,好奇地看着他们。
走到地边,龙万春仿佛是想让所有干活的群众都听见一样,大声叫道:“佘大伯、文忠大哥,丈量土地了!”
中明老汉糊涂了:“丈量土地干啥?”
龙万春说:“栽桑种麻的土地!报了还不算,要一块一块地丈量落实!”
中明老汉明白了一些,回头看着文忠。
文忠见了,这才被迫把昨下午报地的事,嗫嚅地向父亲说了。然后,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忐忑地望着父亲。
中明老汉听了,板着脸,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掏出烟袋,裹起一杆旱烟,目光看着远处,一口一口地吸起来。
这儿文忠有些不满地对龙万春说:“这些地块不是都有面积吗?”
小吴见气氛有点儿不对,忙解释说:“文忠哥,这是上面统一布置的,没办法呢!”
陈民政也说:“丈就丈吧,大侄子,丈了就让人放心了!”
文忠听了,仍有些生气,说:“你们丈吧,看我们是不是把土地偷了一块藏起来!”
龙万春听了,一边打趣地说:“哎呀,文忠大哥,你这个带头人今天是咋个的了,就不支持我们的工作了?”一边把竹竿搭在了地头。
文忠红了脸,再不说什么了。
龙万春沿地边丈量了地块的长,对拨拉算盘的陈民政报了一个数字,又沿着另一条地边丈量了地块的宽,又报了一个数字,陈民政就在算盘上拨拉起来。这时,文忠忽然走到了龙万春身边,谦卑地笑着说:“龙支书,我……我……”
龙万春看着他,不明白地问:“文忠大哥,你咋了?”
文忠憋了半天,脸更红了,最后才说:“我求求你了!”
龙万春更摸不着头脑了,说:“文忠大哥,你要说啥?”
文忠说:“都是天天相见的人,你不能把丈竿拿松一点,多报一点数字?”
龙万春明白了,有点作难地回答:“哎呀,你不知道,这可是石头打磨扇,石(实)打石(实)的事,上级可强调得严呢!”
文忠不肯相信,说:“龙支书,我求你了!这事,反正上级也不会来丈二遍,再说,事情哪里都那么认真呢?事情认了真,水都闹死了人呢!”
龙支书说:“上级就是说要抽查呢!要是来复查到了,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文忠还想说,忽然听见中明老汉气咻咻地吼道:“过来干活,说空话干啥?”
文忠听了,愣了半晌,突然难过地蹲了下去。
丈量完了,中明老汉才生气地教训文忠说:“一条大水牛都去了,还舍不得一条牛尾巴,是不是?”
文忠抬头看了看,见丈量土地的干部走远了,才难过地对中明老汉说:“爸,我不知道他们要这样认真,只以为像以往那样,说一说,吼一吼,只打几声干雷就算了!”
中明老汉没搭理文忠,弯下腰摘起绿豆荚来。
文忠不放心,又小心地问中明老汉:“爸,你真舍得拿这些地来栽桑树、种青麻?”
中明老汉抬头盯了文忠一眼,仍然没回答。
文忠拿不准父亲的态度,心里突然“咚咚”地打起鼓来。
半晌,中明老汉才直起身,看着文忠,缓缓地说开了:“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要是命好,早几年结婚,也快有人叫你外公了。我是为你顾一分面子。黄口白牙说的话,就要算数!哪有泼出去的水又收回来了的?就是一摊屎,也要硬着头皮吃下去,这才像我们佘家的汉子!说过的话又要钩回去,是没出息!”
文忠听了,心一下热乎起来。原来,父亲是压根不同意拿这些地出来栽桑种麻,只是为了顾全他的面子,让他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说话算数,才没反对他。文忠一下感到和父亲的心贴近了!父亲虽然不声不响,有时甚至对他板着脸,可心底却还是想着他,爱着他的!想到这里,文忠更觉得有些对不起父亲,于是就担心地对中明老汉说出了心里话:“爸,我总觉得这事悬吊吊的!这几亩地,要是栽桑种麻不成,就要少收几千斤粮食,我们这样的庄户人,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呀!”
中明老汉听了,不满地看了看儿子,说:“我最看不起事情还没办,就说丧气话的人!这些年,我们家啥坡坡坎坎没爬过?我就不信,世界上有爬不过的坡,翻不过的坎!”
文忠听了父亲的话,内心受到了强烈的感染。是呀,父亲这辈子,不管遇到啥打击,从没对生活丧失过信心,自己为啥要说泄气话呢?于是就紧跟在父亲身后说:“也是!没有爬不过的坡,翻不过的坎!”
说完,中明老汉父子俩不再说话,默默地干起活来。可是,两人心里,都多了一份信心和希望,天地在他们眼前,也变得更高更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