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的庄稼就像十七八岁的少女,一天一个样。转眼间,稻子就垂下了沉甸甸的谷穗。阳光照在微微透黄的谷粒上,泛出一种淡红色的光。微风吹来,满田满坝的稻谷就随风起伏,发出“窸窸窣窣”的絮语。
在这个即将收获的季节里,庄稼人不管平时遭到了多大的打击,经历了多少的不幸,此时他都会让位于面对收获而产生的喜悦。人们在这段日子里,走路的脚步轻了,说话的口气重了;愁眉苦脸的面容没有了,眉开眼笑的哈哈格外清脆。人们见了面,说的一句话往往就是:“快了!”言下之意却非常明白。听的人也咧嘴一笑,回答说:“是呀,快了!”这期间,庄稼人也更加变得厚道、善良,人与人的心也贴得更近起来。
在这段日子里,农活不是太多。这也好像是造物主有意的安排,让庄稼人休养生息一段日子,蓄养好体力和精力,好投入即将到来的紧张、忙碌的收获中。庄稼人唯有的活儿,就是下到田里,把扯秧草时漏网的稗草和其他杂草,给选择出来。这活儿也不是非做不可,“谷中没有稗,市上无米卖”,稻谷中夹杂着一点微不足道的稗草,本是无足轻重的。可闲不住的庄稼人容不下这些漏网的夹窝稗,就像心灵容不得一点杂质一样,不把它们从稻谷中剔选出来,他们的心里就不踏实。另外,在这段日子里,庄稼人也乐于天天亲近自己的稻谷。只要一下到田里,站在齐腰深的稻谷中间,他们的心就觉得温暖、踏实和欣喜。
现在,中明老汉、文忠、文富,就在自己的田里干着这种活儿。
自从三十亩稻田的秧子治住虫后,中明老汉几乎是每天跑来看一次自己的稻田。稻子越长越好,中明老汉的高兴劲也随着稻谷一起疯长。现在,他的喜悦也到达顶峰了。看着自己田里的稻子齐刷刷、平坦坦,像人们通常形容的“一块簸箕从田里梭得过”,这是多整齐的稻谷啊!谷穗还没黄透,可全都把沉甸甸的头掩藏在了稻叶下,这可是大丰收的象征呀!一连几天,中明老汉率领着两个儿子,从日头升起到太阳落山,都在田里。他们的田里并没有多少稗草可择,但他们乐意置身在自己创作的作品里。
一块田择完了,他们又朝另一块田走去。走到路边的树荫下,中明老汉蹲了下来。他掏出旱烟袋,一边不慌不忙地卷着烟,一边眯缝着眼睛,透过渐渐西沉的晚霞的光亮,看着两个虎背熊腰的儿子跳进田里。
他裹好烟,点燃,有滋有味地吧嗒起来——这个时候,抽烟对他才是一种幸福的享受。太阳正在下山,天气不冷不热。除了西边天际的云朵被夕阳抹成一片淡红色外,其余蓝色天际上的白云是那么轻柔。阳光虽然五彩缤纷,可照在树叶和绿中带黄的稻叶上,却并不反光,也显得十分温馨和宁静。不远处,几只阳雀大约在互相呼唤着归林,不停地鸣叫。这种清脆、响亮的叫声更增添了整个大自然的欢乐、喜庆气氛。
吸完烟,中明老汉磕掉烟灰,正准备下田,毛开国忽然从小路那头朝中明老汉这儿走来了。他胳肢窝仍然夹着那只公文包,可是,此时的他,既没有像往日那样自得其乐地哼唱戏文,也没有了平时的神气。而是低垂着头,双手背在身后,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中明老汉看见毛开国,站了下来,等他走近了,才亲切地招呼了一声:“毛支书,哪去?”
毛开国抬起头,看见是中明老汉,立即咧开嘴笑了一下,却笑得不自然,脸上阴郁的表情也并没有因此好转。半天,他才幽幽地说:“老佘大哥,别叫我支书了!”
中明老汉吃了一惊,忙问:“咋了?”
毛开国说:“我已经不是啥支书了。和你一样,也是平头百姓了!”话音中透出无限的幽怨和悲凉。
中明老汉说:“我们咋个没听说?”
“今天开会宣布的。”毛开国说着,从胳肢窝取出公文包,垫在屁股下坐下来,随即又期期艾艾地补了一句:“老了,要让年轻人干。”
中明老汉听了,一下对这个原支部书记可怜起来。他也在毛开国面前蹲下去,又接着掏出旱烟裹起来。一边卷一边问:“哪个接你的位置?”
毛开国说:“龙万春。”
中明老汉说:“龙家二小子?”
毛开国回答:“是,过去是副支书。”
中明老汉听了,“哦”了一声,没再说啥。他是一个老实的庄稼人,不管是谁做支部书记,他都一样挖泥盘土,一样交税纳钱。他不能说谁好,说谁坏。可是,毛开国此时就不同了,一种被掏空了的失落感萦绕在心头,他需要对人倾吐自己的委屈和怨气,于是便自顾自地对中明老汉愤愤地说开了:“老佘大哥,你说这人是咋回事?年轻时跑得、干得,就夸你能干,把你说成一朵花。可如今这把骨头老了,不顶事了,说声不要就不要了!上级要免一个国家干部,还要下个红头文件。可免我们这样的干部,二指宽的纸条都不要一个,会上宣布一声就完了。你说,我干了三十多年农村干部,这到底是咋个回事?我有没有功劳?”说完,他神色凄怆地望着中明老汉,好像中明老汉就是一言九鼎的裁判,他期望他给予一个既肯定又满意的答复。
中明老汉把烟插进烟锅里,点燃,然后双手递给毛开国,老老实实地安慰他说:“老毛兄弟,人凭良心斗凭梁,你可没干啥坏事!”
毛开国抽了一口旱烟,呛得咳了一阵嗽——他过去没抽过这么劲大的旱烟,忙把烟杆还给中明老汉,打心眼里说:“有你老哥这句话,我心里就舒坦了!”
中明老汉又进一步劝解他说:“老毛兄弟,啥事也要想开豁一点。就说这当干部,谁也不能一直当进棺材里去,是不是?”
毛开国急忙说:“那是!那是!老佘大哥,听了你的话,我这塌的。”他指了指心窝,接着说,“疙瘩就没有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毛开国心里果然就开朗了许多。等中明老汉把一袋烟抽完,便站起身来,往下走了。
中明老汉等毛开国离开了,才说再去田里扯一会儿草,忽然听见从下面田坎上,传来毛开国的吵声:“你是咋回事?啊?眼睛长到后脑勺上去了?”
中明老汉伸头一看,见毛开国正气咻咻地一边抖着身上的泥水,一面对田里扯草的汉子质问。
中明老汉看清扯草的汉子是本族侄儿佘文兵。年前,文兵的女人超计划怀上了第三胎——他的前两个孩子都是女儿,文兵一心要生个带鸡鸡的人种。毛开国带领乡计划生育突击队去抓文兵的女人,文兵的女人来不及躲,只好没脸没皮地脱光衣服,赤身裸体躺在床上。毛开国和突击队几个小伙子,进屋去一看,立即羞臊得退了出来,在门口支起几条板凳,不屈不挠地守候。到了晚上,突击队的几个年轻人熬不住瞌睡,傍着墙睡了过去。毛开国年龄大,瞌睡少,半夜时分,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响声。睁眼一看,见文兵的女人肚皮擦着地,悄悄地从凳子下面爬了出来。此时,毛开国如果也假装睡着,让这女人爬出来躲开也就算了——反正有乡上的突击队员在一起,谁也不会把责任推给他一个人。可毛开国偏偏认真,猛地大喝一声:“跑了!”这一来,文兵的女人就被捉住了,给弄进医院里,不但把她肚里的胎儿给打了下来,还强行给她把输卵管结扎了——因为她已经超生了一胎。为这事,文兵肯定对毛开国怀有仇恨,刚才,他显然是把带着泥水的草,甩到了毛开国身上。
果然,文兵在下面田里,故意讥讽地说开了:“哦,是毛大支书呀?我没看见,对不起啊!毛支书,啥时你再带人来抓我婆娘?”
中明老汉听了,知道刚才毛开国和他的谈话,已被文兵听了去,此时故意挖苦、奚落毛开国。
毛开国当然也知道这个被他惩罚过的汉子在故意讽刺他,又大声质问:“你……你这是啥意思?”
话音刚落,文兵又将一把带着稀泥的草向毛开国扔去。毛开国一闪身,躲过了。文兵接着不冷不热地说:“啥意思?没啥意思!我倒要问问你,咋像猪尿包漏气——了?”
毛开国急赤着脸,怔怔地站在那里。中明老汉见文兵太过分了,就沉下脸,忍不住地大声喝叫了一声:“文兵!”
佘文兵抬头看了看朝他横眉瞪眼的中明老汉,收敛了一些嚣张气焰,搪塞地说:“二叔,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说完,埋头扯自己的草了。
毛开国气愤地站了一会,他虽然觉得憋闷,但又无可奈何,半晌,悻悻地走了。